電影《靈魂急轉彎》影評:存在不是一個謂詞
靈魂急轉彎影評銀杏葉在風和陽光裡落在22的虛假肉身上時,我滿腦子都是存在兩個字。向死而生、向地球的一躍,又或是人生之精彩遠道不清這兩個字:存在。它分明在說的是存在問題。
有個老哲學故事了:中世紀的安瑟倫有一個著名的關於上帝的存在論證明,簡單而言就是從上帝的概念直接推出上帝的存在:「1.包含存在的概念比不包含存在的概念更完滿 2.上帝是最完滿的概念 3.上帝存在」。而康德在批判這個證明時,幹練地道破了一個玄機——存在不是一個謂詞。
存在不是一個謂詞,這個命題是什麼意思?當我說玫瑰花是紅的,和我說玫瑰花是存在的,這二者有什麼區別?
一個死板的前亞里士多德哲學家或許會說,存在也是一個屬性。玫瑰花可以不是紅色的,但它必定有個顏色;可以不是香的,但它必定有個味道。因此它也必定分享存在或不存在這二者中的一個,這二者便可合併稱為「存在狀態」。
但亞里士多德早就不這麼看了。他說,無論是紅還是香,是堅硬還是刺耳,它們都「存在」。「存在」不是一個種屬概念。
那麼究竟什麼是存在?這個微妙到極點的詞,一個非印歐語系的中國人如何在漢語中領會?教官點到你的名字,你大喊「到」或是「在」。但你也可以不「在」。你現在不「在」,但「你」還是「你」。你說I am a man或是I am white, 但你常常只說Yes, I am.
維特根斯坦的一句話足以撇清他和邏輯實證主義的關係——令人驚異的不是世界如何存在,而是世界竟然存在。這多麼令人驚詫又惶惑?我睜開眼,一個世界就「在」彼處,而我也「在」此處。「為什麼存在者存在而無反倒不在?」海德格爾說這是形而上學的基本問題。這句話的翻版是:「為什麼這世界總是有物存在,而不是一無所有?」
22從Jordan的肉身中睜開眼,她怎能不愕然?一個世界就此敞開。但這敞開絕非僅僅是與她生前在那所謂「生之來處」的世界換了種景色的敞開,而是從「無」入「在」的驚喜和迷惘。因為我們都知道,生之來處的存在者不過是一種想象,它們只能是——無。
存在首先是湧現。如睜開眼時世界就赫然呈現時的啞然,存在者自身的存在不僅向此存在者顯現為一種湧現,存在也自身從虛無中將自己湧現出來。
存在即「是」。存在「是」它自己。22當然要問「我是誰」。當「我」說出「存在者存在」時,「我」把一切存在者包括這個言說主體一併擴入我的對立面,說這些是「存在者」時,「我」在哪裡?
一片虛無中一個問題陡然響起,「為何在者在而無反倒不在?」是誰在發問?是「我」嗎?可「我」在哪裡?「我」「是」誰?
存在湧現為存在者。存在總是將自己「給」出來,可它給出的總是一個又一個的存在者,它自身隱入虛無。所以海德格爾說,存在以「無」的方式「在」。存在「給」出一條「林中路」。
人們說,22嚐過了「活」的滋味,所以他不想再「死」。因此給予生活動力的是生活本身。可這遠遠不夠。22不會知道什麼「是」「死」,因為「死」了就無法再「是」。22也不是一個身心二元論的心靈實體,她只是一扇存在的窗戶:存在在此清明敞開。
22見過無數年代之人,懂得太多概念邏輯,那是她所謂的靈魂。柏拉圖意義上的澄澈靈魂莫不如是,可柏拉圖沒想到他最以為彰顯存在的「曾活在理念界」的靈魂卻恰恰是真正意義上的「無」。22的靈魂來世上走了一遭,她「存在」過了,於是她的「火花」亮了。這火花是柏拉圖洞穴外的太陽嗎?顯然火就只是火。只是洞穴裡的篝火。
憑什麼?22分明在靈界體驗了一切事物,甚至那裡叫做「一切屋」。可一切「物」只是「物」,22未曾有過一個世界。她的存在給她一個「世界」。
22在靈界身形是百變的,正如這玫瑰花可以是紅的,也可以是藍的。可玫瑰花必須「存在」。22是一個概念集合體,可那些永恆之物恰恰是「無」。進入「時間」,才進入「存在」。「存在」絕非永恆之物,而是歷史之物,是時間之物。
有了時間,才有了生死,有了有限性,也就有了「意義」。無時間的存在者沒有「意義」。
22坐在台階上看銀杏葉在風裡盤旋,這一切成了一個意義場。我走在街頭,我肆無忌憚的吃披薩,吃棒棒糖,我在理髮店談笑風生。我直接領會到的是「自由」,這還遠未進入語言層面。一個結構主義者會說「自由」也可以被結構,但一個最直觀的存在論意義的自由,我何須證明?需要現代腦科學來證明嗎?別忘記這份存在論的自由是一切現代科學活動的前提。
緊隨其後的是存在的責任。責任當然不是倫理實體或意識形態的規訓,或康德意義上的純粹理性的普遍性法則。責任就是存在擔負起的東西,是存在在時間中展開自身時,在自由深處捕捉到的沉重的內核。存在是沉重的。
Jordan向地球三躍而無功,這是顯然的。死生亦大矣,克爾凱郭爾說信仰是一躍,海德格爾要說存在是一躍。躍過虛無,毋寧說躍向虛無。
存在來自虛無,也去往虛無。這也是「為何在者在而無反倒不在」這個「反倒」的原因。「反倒」是有情緒的。我筋疲力竭,我經受酷刑。我說,請將結局呈給我吧,我不想再感受這存在的過程。請抹掉這段時間,讓我直接出現在終點好嗎?讓我直接出現在考完試的狂歡宴上好嗎?為什麼我要承受這一切存在,而不將虛無端上來?why?
這是存在的責任。
安瑟倫的上帝證明緣何失敗?我輕鬆將紅玫瑰上了藍色,又將它泡進醋裡,減去倒刺。可我如何從無中變出一朵玫瑰花?存在不是一個謂詞啊。
一切無窮倒退都引向一個牛頓式的上帝。玫瑰花的存在歸咎於其種子,可這個世界的存在來自哪裡?上帝創造了世界,可正如柏格森也曾問過,為什麼最初是上帝存在,而不是虛無?
黑格爾說這一切是壞的無限性,而真正的無限性是一個圓圈。可圓圈本身的存在呢?一切存在之問的問題性的存在呢?這絕非語言遊戲。
安瑟倫的上帝是完滿的,就像在靈界的22。他們是概念的集大成者,他們是時間外的永恆者,是一切謂詞的集合——但他們是「無」——所以它們是「無」。「有」比「無」更少。
所以它們是「死」的,因為它們不在時間中,所以不「活」。一切謂詞的集合卻少了「存在」,就什麼也不「是」了。「存在」不是一個謂詞,但它是謂詞之為謂詞的條件,它是謂詞前的「是」。
「感謝你曾經來過」,「感謝上帝給我生命」,「感謝大家讓我沒有虛度這段時光」。我在感謝誰?22感謝Jordan,Jordan感謝22,靈界全體感謝這兩人。存在給出它自己,所以它是「禮物」,而海德格爾問,「我該如何謝恩?」
感謝你不是一個謂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