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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靈魂急轉彎》影評::生命是兩個虛空之間的火花

靈魂急轉彎影評

如果說皮克斯2017年的動畫《尋夢環遊記》致力於建起一個深情的身後世界去驅散死亡的陰影,那麼《靈魂急轉彎》則關注著一花一葉的溫柔的生前。童話並不是孩子們的專屬,縱觀世界各地的流傳於民間的故事與童話,幾乎都有相似的特點,善惡分明,各得其果,寄託著最普通芸芸眾生的美好願望,也承擔著塑造人心的作用;而安徒生、王爾德等人的文學性哲理性童話,常常沒有大快人心的大團圓結局,也並不傾向於道德教化,更多在於關於人生的價值探討,即使是童話場景,其內核依然致力於描繪一種真實的人生百態。 《靈魂急轉彎》大概是可以被分類為後者的童話,在虛構的唯美場景與繽紛色彩中,那些冷峻只有以閱歷才能讀懂。真正的孩子總有無數理由滿懷希望一往無前,永遠相信翻過山去有海,只有真正到達海邊的人,才會在欣喜過後突然湧上不知前路何處的空茫。 夢想實現了,然後呢?在浩如煙海以「追逐夢想」為主題的影片中,關於這一情境的探討仍然是獨樹一幟。通常故事的最大張力在於到達頂峰之前,隨著情感的不斷積累推進,敘事始終擁有著昂揚的發展動力,而《靈魂急轉彎》在開篇不久就早早翻過了這座山峰,屈才於學校音樂教室裡的失意爵士鋼琴家突然得到了夢寐以求的演出機會,然而緊接著就掉進下水道摔死了——一切都讓觀眾出乎意料措手不及。接下來的故事穿梭在現實世界與「生之來處」之間,鋼琴家誤入靈魂學院,與不願來到人間的棘手學生22相遇,又誤打誤撞互換身體重回人間,然而在22短暫體驗了鋼琴家的人生之後,回到自己身體、實現演出願望的鋼琴家卻在空虛中發現了人生的另一種意義。 靈魂們需要找到自己的火花才能夠降生到世間,在這一設定下,「靈魂學院」的心理學來源或許是性格形成的兩種理論,洛克的白板說與榮格的先天形成性格說。洛克主張後天環境對性格形成起著主要作用,持與此相近觀點的還有盧梭與笛卡爾;榮格則認為人生來便帶有氣質稟賦,性格受到大腦與神經生理結構的影響。當今研究中榮格的觀點得到了更普遍的支持,教育也更傾向於尊重天性、引導天性。 當22驚嘆於一塊披薩的味道,沉醉於一片落葉的溫度,流連於街頭藝人的歌曲,開始熱愛人間,說出「也許我的火花就是看天空和走路」的時候,遭到鋼琴家氣急敗壞的斥責,「那些不是火花,那只是平庸的人生」!他彷彿代表了一群以自己的意願與成功標準來塑造學生的「恨鐵不成鋼」的教育者形象,塑造心靈是為藤蔓搭起落腳的支架,而不是把枝條強行扭曲向陽。在墜井之前,鋼琴家的身份正恰好是學校的音樂老師,在誤入心靈學院後同樣作為靈魂導師,22的經歷使他開始反思自己作為心靈學院導師的身份,也喻示著對於現實生活中教育者的警示和指引。 而對於鋼琴家自己來說,這次經歷則是他對人生價值的重建。他歷盡千辛萬苦回到人間,完成了一直以來的夙願,但在觀眾的歡呼和掌聲消散之後,他站在夜色中的音樂廳門口,問薩克斯手:「然後呢?」「明天我們再演同樣的一場。」當人生目標終於實現的時候,欣喜卻轉瞬即逝,陷入了對人生的質疑。 這似乎與叔本華的幸福與痛苦契合,人生歸根結底是不滿的欲求,不論在社會中被定義為昂揚向上的追求,還是貪婪可憎的慾望,這一切終究是在生命之外,對於純粹的人來說,無盡的、無法滿足的「追求」沒有讓腳步走得更遠,反而束縛了生命。在占有所求之物後,只能得到短暫的快樂,人永遠為實現下一個目標而奔忙,目標本身也因此失去了意義,因為對這樣的人來說,在目標實現之後,也什麼都不會改變。 鋼琴家聲稱彈奏爵士音樂是自己的夢想,但目標終究是演出,而不是享受演奏,無論出於名利目的還是僅僅想要得到他人認可,他所認為的「生命意義」都始終繫於他人或外物之上。而當22心無旁騖專注於一片落葉的時候,利害與意志都不復存在,她只是無欲無求、全心全意感知美與生命的一個個體,以一種認識的純粹主體形態存在於世間,生命的意義回歸到了生命本身。 如果說那些講述追尋夢想的電影是對於人生意義的一種建構,那麼把目光投向夢想實現之後的《靈魂急轉彎》則是對人生的一種解構主義敘述。在普遍追求唯一意義的「成功」的社會中,挖掘出生命的多元價值,強調語言和思想的自由嬉戲,給予人們「開放性」的人生。解構的目的不是虛無,而是意味著多種可能性、多種闡釋和理解方式。 這也正是尼採價值重估的意義所在,拋開他人的現實灌輸的一切既定規則,以自己的親身體驗去重構自己的價值觀念,而構建價值的最高標準就是極度張揚的生命力,涵蓋一切可能、突破一切障礙的內在生命力。當影片中22因一切細微的幸福開始熱愛生命的時候,那種強大、與生俱來生命意志的力量已勝過了「人生目標」的力量,當生命的火焰被點燃並且肆意張揚的時候,人便不再是平庸的生存。 歐文·亞隆的小說《當尼采哭泣》中的布雷爾醫生說:「打從孩提時代開始,我就相信生命是兩個完全相等的虛空之間的火花,介於出生之前與死亡之後的黑暗當中。」 片中薩克斯手給鋼琴家講了一個意味深長的故事:「有一條魚的願望是去大海,其他魚說,你現在就在大海裡啊。它回答,我不在大海,我只是在水裡。」 民謠歌手堯十三發行的第一張專輯《飛船,宇航員》的文案寫著:「有一天宇航員終於乘上飛船,向遙遠的深空巡航,卻發現宇宙與想象中完全兩樣。」 一葉足以障目,也足以知秋,在陽光澄澈的午後拈花微笑大概是一種令人豔羨的天賦。生活永遠在此刻而不在未來,即使優美如「從明天起,做一個幸福的人」也終究是一個悲劇的願望。如果把生命的全部意義都交給遠方,也許在那些所謂目標之外,依然填滿著無盡的空虛。「遠方除了遙遠一無所有」,這是一個無比殘忍而令人心驚的事實:如果無法達到那些目標,人生就沒有意義麼?那麼在達到之後,人生又該何去何從?但換一個角度,一切問題卻突然迎刃而解,火花點燃在想要生活的那一刻,人可生如蟻而美如神。 你可以平凡,而不平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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