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靈魂急轉彎》影評:需要被允許的無意義
靈魂急轉彎影評故事講述了一個熱愛爵士音樂的男主「喬」,因為意外死亡,他的靈魂誤入生前之地(The Great Before)——人類出生前的靈魂聚集地,在那兒他遇到了一個不願意生而為人的靈魂「22」。22已經賴在生前之地一千年,不願意離開。
最初,喬被生前之地的管理員誤認作一名諾貝爾心理學獎獲得者,並被要求幫助22找到人生的spark——火花。所謂的火花,就是某種生而為人的熱情或者意義感。一旦找到火花,22就能得到一張通往地球的通行證。究竟什麼是人生的火花?怎麼為自己找到火花?生前之地的管理員告訴喬,要帶著22去體驗地球生活,「體驗」可以幫助靈魂找到火花。那什麼是體驗?體驗什麼?怎麼體驗?
憤怒的22
管理員在過去的一千年,給22提供了無數個地球偉大人物的靈魂作為導師,希望這些靈魂能夠把他們悟出的人生哲理告訴22,感化22,幫助22獲得領悟,找到火花。管理員們認為這些道理的講述可以幫助22體驗眾多不平凡的人生。可惜行不通,這種佈道的方式,讓22生氣,也讓布道的偉人們氣急敗壞。特蕾莎說:我對每個靈魂都有同情心,但我討厭你!心理學家榮格說:你別再說了,我恨你!甘地、林肯、哥白尼個個甘拜下風,他們再也不想見到22。對於22來說,你們說的都沒錯,都很有道理。甚至22還能把那些偉人的靈魂感悟,娓娓道來說給別人聽。但那是你們的道理和感悟,不是我的,我還是找不到做人的意義啊。
喬很好奇,為啥22不想要地球通行證。22說:我在這裡很舒服,每天漂浮在霧中,做做數獨,每週參加一次研討會,聽偉人們佈道,我知道這不是很好,但是我知道這個過程中會發生什麼。聽起來是不是很熟悉?像極了打工人的說辭,每天上班下班,做著相似的工作內容,聽著領導雷同的訓誡,似乎感到哪裡不太好,但只因為這是自己唯一熟悉而舒適的方式,所以就一直這樣了。彷彿說出了社畜的心聲啊。
雖然喬不知道該如何感化22,但是喬無意間做了一件和偉人們不太一樣的事情。喬告訴22,他不是諾貝爾心理學獎獲得者,他只是一個普通的小學音樂老師。全息影像中,滾動播映著喬一生的回憶,22在喬這裡沒有聽到高高在上的哲學理論、宗教感化、獲獎成就,她跟著喬看到了一個普通loser從小到大的生活日常。口氣噴霧劑、便宜的香水、童年期酷愛的說唱團體、青春期迷戀的爵士音樂,以及,一次又一次求職的失敗。喬只能蜷縮在一個小學校,帶著一群從沒走在調上的孩子排練曲子。這一幕幕回憶,看的喬有些灰心喪氣,好像這比他印象中的自己更像一個loser,他甚至開始懷疑自己的人生毫無意義。可22倒看得興起,因為她第一次在成功的人生之外看到了另一種可能,原來人生還可以是一次次的失敗,生活可以不用一直充滿了意義,可以是一些廉價的商品,可以是沮喪的獨處。這對22來說是新鮮的,喬的生活那麼悲傷可憐,但喬還那麼努力的想要活下去,她開始對喬有了一丟丟好奇。
尋找主體感
當22面對那些偉人,她都處在一個被說教、被指責的位置上。她幾千年來一事無成,與這些著作等身、成就斐然的偉人站在一起,這件事本身就是對她的羞辱和貶低。他們還要揪著22的耳朵,強迫她認同他們的觀點,強迫她找到專屬火花。當22並不能因此找到火花,這似乎成了偉人們的失敗和汙點,竟然沒有感化她,沒有改變她,這直接導致每一次會談的最終都以偉人的怒吼收場。在和22的較量中,22的身體成為偉人們彰顯自我力量,滿足自戀的場所,22自身的意願和想法總是遭遇對方暴怒的擊打。22拒絕拒絕認同,拒絕尋找火花,她的身體成為她唯一的武器,一次次擊敗暴躁的偉人。她用自身的失敗,給偉人們的自戀以致命一擊,以此來守住弱小自我最後的陣地。一旦認可了偉人們強加而來的所有堂皇觀念和想法,彷彿22的自我就會碎一地渣,她將會被迫成為新一任的林肯或者特蕾莎,她不再是22。22不得不花費所有精力去應對來自於環境的壓榨,沒有多餘的空間留給她自己,發展所謂的體驗和嘗試。這個小小的靈魂用她小而堅韌的力量,反抗著、抵禦著來自權威的侵入。
這樣以卵擊石的反抗,生活中正每天都在上演著。充滿掌控慾望的父母們,每天催促著孩子進化,學習,成長,希望孩子沿著父母設計好的歷程前行。表面上看,父母希望孩子們不要走彎路,不要品嘗父母當年嚐過的失敗,希望孩子不要那麼辛苦,希望孩子擁有更優越的生活,更成功的事業。但父母的幫助,正在蠶食孩子的自主性和主體感。孩子的自我因為這樣的催促和設計而被占據,孩子們成為了一個個父母2.0,而不再是孩子1.0 。他們空心的自我不斷被填塞進,來自父母的慾望。孩子們只能以各種拒學、自傷、自殺的方式做著最後的反抗。
倒是loser喬帶著22,慢慢走出了原先的對抗。他不再把22放在一個弱者、被教育、被貶低的位置上,喬變成那個需要22幫助的人,他需要22幫助他回到地球。這給了22一個更加具有主體性位置,她可以選擇幫或者不幫,而不是一個必須聆聽教誨、滿足對方自戀、迎合對方需求的工具。22在這裡開始的體驗之旅,擁有了一個初步的意義:幫助喬。當我們在談論幫助的時候,我們和對方是相對更平等的人與人的關係。可是當我們在談論滿足與迎合的時候,我們更可能淪落為某種被物化,被對方欲望占據的工具人。而這裡的22,她作為主體,選擇了幫助喬,並在其中和喬建立了友誼。所有外界的賦意都屬於別人,只有當自為自己賦予意義的時候,意義才成為意義。此時的22才找到動力,願意嘗試一下,尋找自己的火花,幫助喬回到地球。
沒有感受的體驗
生前之地專門為靈魂設置了一個地球體驗館。裡面陳列著各種地球上的事物,相機、籃球、足球。管理員認為,各種新鮮事物的陳列,可以勾起靈魂對於地球的興趣,勾起對於生的嚮往。然鵝,這個體驗館有個bug,裡面的披薩吃起來沒有味道,聞起來沒有氣味。並且在這個空間裡,22甩喬耳刮子,喬感受不到任何疼痛。你的味覺、嗅覺、觸覺無法真正觸碰到任何感受。沒有感受的體驗,還是體驗嗎?那只是一種物理性質的路過而已,留不下任何東西,就像22那塊口腔進入,肛門秒出的披薩。你無法消化、整合任何經歷和體驗。
再一次因為意外,喬和22一起跌落地球。意外中的意外,22掉落進喬的身體中,而喬掉落到一隻貓咪的身體。
剛剛來到地球的22,連路都不會走,搖搖晃晃,她害怕陌生人,害怕從來沒有見過的汽車、大樓、噪音。她甚至想躲在街角不再移動。喬偷來一片披薩給22,22第一次發現,原來披薩是有香味的,嚐起來有超棒的口感和味道,22開始心動,開始願意嘗試新的東西。
22超興奮的坐地鐵,超開心地喝座位底下某個前人留下的飲料。她居然被地鐵流浪歌手感動了,把手裡非常珍惜的甜甜圈掰了一塊送給歌手。她躺在地下鐵出風口不願離開,感受著風吹拂身體的勁道,看著白雲飄過藍天。她坐在街邊,看著樹葉飄落手心,看著路邊父女親密的互動。
最有意思的是,22居然愛上和人類的互動,她好奇那些人在想些什麼,又為什麼那麼想。這樣的好奇是生命真正能夠存在的開始。喬的學生來找他,說想放棄長號的演奏。22看到這種找不到意義的孩子可開心了,那不就是22自己嗎?知音! 她立刻抓過孩子手裡的長號,誇獎孩子:你終於看到世界的荒謬了。孩子看著空蕩蕩的手心,頓感失落,她告訴22,她想最後吹一首曲子給22聽一下,然後再放棄長號。可是,當孩子開始吹奏曲子的時候,22看呆了。孩子的吹奏本身並沒有非常出色,但是孩子閉著眼睛,忘我陶醉的樣子,深深打動了22。22瞪大了眼睛告訴孩子:你真的好喜歡這個呢!孩子決定繼續練習長號,開心的跑開了。原來,孩子不是真的想放棄長號,所以她看到22搶走她的長號,才會有那份失落。她只是想找一個聆聽者,一個能夠給她反饋和肯定的聆聽者。她本不甚明瞭自己對長號的熱愛,卻被22看到並點出,22就像孩子的鏡子,幫助她看見了自己,確認了自己的心意。
22帶著喬的身體去理髮,喬一直以為理髮才是這個理髮師的「火花」。直到22帶著她的好奇,和理髮師開始聊天。
22: 他們總說你天生就是做某件事的料,但你怎麼知道那是什麼事情呢?如果你選錯了怎麼辦?選到了別人的東西,然後你就被卡住了。
理髮師:我不想自欺欺人,但我確實從沒想過要以理髮為生。
22: 但你天生就是理髮師,不是嗎?
理髮師:我想當一名獸醫。
22: 那為什麼沒有這樣做?
理髮師:當時我正準備離開海軍,但我女兒生病了,理髮學校比獸醫學校便宜多了。
22: 你不得不成為一個理髮師,所以現在你不開心。
理髮師:慢點兒,喬,我作為一個理髮師也很開心…...我會遇到像你這樣有趣的人。讓他們快樂,讓他們看起來英俊。
理髮師的回答不僅僅讓22意外,更讓貓臉喬震驚不已。喬被困在他的主觀世界和夢想中,他從沒想過理髮師也會有屬於自己的人生故事,他忽略了生活中擦身而過的朋友是一個立體的人,對於這個朋友而言,夢想不是一切,女兒才是更有意義的存在。喬卻因為忙於心中的目標,身邊的一切變得灰暗,變成了可有可無的背景布。
體驗不需要目標
跟著喬一路風風火火,遇到各種新鮮事情的22,她突然不想回去生前之地了。她感到在地球上,和所有的一切都靠的那麼近,她在喬的身體裡,同步感受到了喬的目標和激情。22說,或許觀看天空就是她的火花,或者走路walking也是她的火花。不知道是從哪一刻開始,22就找到了她的火花。
誤入地球的22,在這裡第一次開啟了她的體驗。她近距離的接觸,停下腳步慢慢欣賞。她嘗試了各種好吃的,好玩的。她感受了風的吹拂,樹葉的飄落。感受到了各種情緒,興奮的,激動的,溫馨的。
這才是體驗,用所有的感官,切切實實的去感受,就像章魚的觸角,伸出去觸摸身邊的東西,視覺的、嗅覺的、味覺的、聽覺的。這是我們所有人類嬰兒最初最拿手的狀態。我們每個人在嬰兒時期,所有的感官都處在一生中最靈敏的狀態。因為嬰兒需要靠這些能力去辨識生存環境,去尋找媽媽,為自己贏得生存的機會。但是慢慢的,這些感官功能廢用性退化,變得不再那麼靈敏。我們認為可以自己保護自己,不再需要尋求媽媽的保護。甚至鈍化這些器官功能本身,也變成了一種自我保護的方式,讓我們不再輕易感受到來自環境的傷害。我們的心不再看得清現實,因為我們不願意再去看。
我們去嘗試,去體驗,或許並不一定馬上就能找到我們最喜愛的事物,但能夠幫助我們找到意義感。有意義感覺≠有目標。或許有的人感到自己的生活充滿著各種宏大高級的目標,諸如要考到排名第幾的大學,要掙到多大的房子,開上什麼樣的車子等等。但心裡卻很空虛,甚至都無法描述那個空,因為這個空虛只是一個感受,不是手上一個具象化的傷口,傷口我可以給它創可貼,我知道幾天後它就會消失。可是那個空虛的感受並沒有辦法立刻馬上讓它消失。有人會用暴飲暴食的方式來填充那個黑洞,可短暫的滿足之後,空虛的黑洞依然捲土重來。有的人用無止盡的目標來填補這個黑洞,重點初中、重點高中、名牌大學,等到順利升入大學,目標都實現了,沒有考試在後脊抽打,也不再有有效的目標來填補黑洞,我接下來該做什麼呢?抑鬱的空心病就此來襲。
也並不是說目標不重要,只是如果只看見目標,而沒有看到走向目標過程中,身邊的人事物,一切就都會變得乾癟。沒有豐滿體驗的「路過」,就像嚼沒有香氣和味道的披薩。就像演出成功之後的喬,站在劇場門口悵然若失:我以為一切都會變得不同,可是好像什麼都沒有改變。成功本身並不會帶來任何改變,反而是在喬奔向成功路上,陪伴在側的22,22收藏的棒棒糖,一片披薩的邊角料,一小塊甜甜圈,讓喬掛念無比。事情進展到最後,人與人之間的關係變成最牽動人心的地方。
體驗不需要預見意義
體驗也是不斷嘗試、不斷試錯的過程。有的人會覺得我要看到了意義我才能去做,我要評估到了成功的可能性,我才會去試。可是誰知道呢。22不屑於康妮的長號,卻驚喜於康妮對長號的熱情。事情發生之前,你永遠不知道終局等著的是什麼。即便嘗試之後,我們什麼都沒有得到,那至少我們能確定,這不是我要的,大不了換一種方式從頭來過咯。
有的人因為太害怕可能的失敗,而不敢去嘗試新的事物。可能不敢點沒有吃過的菜,擔心萬一點的菜難吃,會被身邊的人指責。也可能明明想學習彈琴,卻擔心習琴之後,才發現自己並不愛,該如何是好?也擔心父母會說:「你怎麼三分鐘熱度,一點都不能堅持呀!」
其實最怕父母說孩子三分鐘熱度了,要我說,世上從來就沒有半途而廢這件事。所有半途而廢,都是在嘗試之後發現,這不是我所喜愛的,我當然有權利終止。明明不愛,卻還堅持,那才是真正的浪費時間,失去的不僅僅是快樂,還有原本可以用來嘗試更多可能性的時間。
我們也總是被灌輸,堅持一萬小時,你就是這個領域的專家了。當我們說要堅持做某件事情的時候,我們正在被撕裂。一方面有個畫外音在告訴我們,應該要繼續做這件事情,而當我們試圖說服自己的時候,顯然我們已經感受到了某種痛苦,因為我們不願意做這件事。這種既感受到痛苦,又試圖屈服於外在壓力的矛盾,讓我們成功地創造了堅持這件事情。
或許,當我們放棄必然成功的執念,放棄一定能找到目標的追求,允許充滿不確定感的嘗試,接納無意義狀態的持續,我們才有可能真正進入到一種自由的體驗,好奇、探索,並且願意等待。漫長的等待之後,才能真正為自己賦意,找到自己的位置,體認到自己是什麼樣子的人,喜愛什麼,願意過怎樣的生活。每個人從嬰兒期出生開始,就自帶一種自我成熟與發展的傾向。嬰兒躺在床上,貌似無意義的一次又一次瞪著腿,但他的肌肉自主操控性,對環境的感知,對母親身體的感知,就是在這樣無意義的嘗試中得以實現。但我們很難確定嬰兒到某一天,某一分,某一秒會變得成熟,我們只能等待。這樣的等待或許會讓焦慮的我們感到無力,痛苦。
這裡有兩個有趣的悖論:22來到地球獲得了體驗,她才能拿到地球通行證;只有無意義被允許的情況下,意義才會浮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