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靈魂急轉彎》影評：從寫作角度分析

新年第二天看的Pixar新上映的電影《靈魂急轉彎 Soul》，看完直呼過癮，故此來分析一下Pixar在講好一個走心走腦子的故事方面值得借鑑的部分。

首先一個從觀眾角度不易察覺、但作者一定要想清楚的細節：故事內部的「Clock」，即所講的故事發生在多長一段時間內，是不是趕著某個倒計時，還是講述了一個人一輩子的人生故事。對《Soul》這部電影來說，故事內部的「Clock」時限是不到一天：男主角Joe要在晚上和他崇拜的樂手一起表演，因此一切的一切都要在晚上7點前解決。等於說，在時長1小時多的電影裡，實際故事劇情時長也就是不足24小時。這樣一想，不到一天時間裡男主Joe三次往返於地球和靈魂世界，自己領悟了人生真諦還不忘帶女主22號走出迷茫，可以說是十分高效了。有了這樣的時限設置，於是就有了很著急的主角和很緊湊的劇情。

來說說對故事而言最重要的元素：角色。塑造角色最重要的是ta的動機，或者說是慾望／目標。男主Joe目標很清晰：追逐音樂夢，而這個目標的體現形式是和自己最崇拜的樂手一起登台演奏爵士樂。為了這個目標，他願意放棄全職教師的鐵飯碗工作，即使面對家人的不理解，甚至不惜違背宇宙規則也要實現。「穩定但是平庸的生活 VS 自己熱愛的藝術生涯」是個超級常見的「follow your dream」的經典主題，一般的電影，特別是子供向的動畫片，估計就是停留在講清楚「主角歷經千難萬險和頂著各種不理解，最終選擇聽從內心激情的召喚去追求自己的夢想，然後等他夢想實現故事正好圓滿結束」這一層。但Pixar厲害就厲害在人家在第三層。以前學到過一個告誡作者的創作道理：「角色不是獲得ta想要的，而是獲得ta需要的」。是什麼意思呢？主角Joe想要獲得登台演出的機會，但作者知道他其實需要獲得的應該是看清夢想和生活之間的關係，也就是這個電影實際要討論的主題（raison d’être）。因此整個電影情感的最高潮不是主角登台演出的時刻，而是他獨自在家面對女主22號留在他口袋裡的一堆破爛兒而開始彈奏鋼琴那一刻。如果是普通的「follow your dream」的勵志故事那電影到主角實現夢想的這一刻就該結束了，相反，主角實現了夢想後卻感到茫然甚至是一絲空虛，直到他彈琴那段兒，他才意識到了生活裡不只有夢想（音樂），還有很多美好的瞬間值得他停下來去欣賞、感受和享受，而這個感悟或者說是大道理，才是男主角這個人物最需要得到的。

說白了，男主角的character development的根本不是表面上追逐音樂夢和登台演出這一動機，而是深層的、實際上應該獲得的是認識到「人活著不只有夢想，在追逐夢想的沿途還有很多美好值得你去appreciate」的道理。而要能自然的、有機的、合理的實現他鋼琴獨奏這一醍醐灌頂的領悟時刻，前期的鋪墊是必不可少的。在主角登台表演前他做了好多準備，其中我認為最有象徵意義和對他而言感觸比較深的事是和理髮師的那段互動。男主和理髮師從來只聊音樂，但在女主22號操作他身體的這一次互動中他們聊了很多別的內容，臨告別前理髮師說「很高興和你聊除了音樂以外的人生」。很明顯，理髮這段戲絕不僅僅是為了修頭髮，就像去裁縫店絕不僅僅是為了補褲子一樣，而是為了徹底解開和家人之間針對男主音樂夢的心結，去理髮這裡是對男主一心只求夢想而忽視人生其他部分的最直觀的體現。

我個人感覺這個電影是雙主角模式，因為兩個角色不僅互動是綁定的，而且彼此幫助對方達成圓滿，也就是說他們各自能實現自己的character development離不開彼此的影響。電影接近結尾處男主Joe對女主22號的影響非常直觀，而電影前半段女主對男主的影響也同樣不可小窺。男女主第一次回到地球時，女主二十二操作著男主的身體各種吃吃喝喝到處嘗新鮮，其中她說了這麼一句話「我可正在’爵士’著呢（I’m jazzing）」。原台詞我記不太清楚，但這裡女主把」爵士jazz」這一名詞拿來當成了正在進行時到動詞使用，看上去好像是她作為一個初來乍到的小靈魂搞不清詞語用法或者只是句俏皮話兒，但實際上我認為這是台詞有意為之的設計。根據我有限的音樂知識，爵士樂的一大特點是隨機性，強調不按安排好的樂譜表演而是即興創作，電影前期男主第一次和那個女薩克斯樂手一起表演時正是如此，沒有譜子，也不說他們要表演什麼，男主就憑著薩克斯手吹的內容決定他要在鋼琴上彈什麼伴奏。女主22號操作男主身體時的行為就很隨心所欲，看見吃的毫不猶豫就吃，看見地上的排風口就躺地上吹風，最後在男主的兜裡留下了一堆看似莫名其妙的垃圾。這不正像是看什麼都有趣兒的孩子嗎？多麼簡單的小事兒都感到新奇又有趣，把一堆大人覺得無用的垃圾當作美好回憶的延伸如同寶物一樣揣在兜裡，這何嘗不是一種如同演奏爵士樂一樣充滿隨機性卻又自由的即興「jazzing」呢？也正是女主留下的這一堆東西讓男主領悟到人生中除了爵士樂以外的其他感動，即使不起眼如一片隨風飄揚的落葉、即使普通如行走在藍天和陽光下，也都是活著的證明和意義。從這個角度來看，也許女主比男主作為一個爵士樂手還更會「Jazzing」。

既然我說這電影是雙主角，那女主22號自然也少不了她的character development，畢竟創作中有著「故事結束時經歷了最大變化的人就是主角」這樣的規則。這裡就要說這個電影裡的另一個moral of the story了：人生（life）與人生目標（life goal）和意義（purpose）之間的關係。電影裡靈魂們成為人之前最後要獲得的這個火花（spark），其實故事裡的主要角色一直都搞錯了，也一定程度上誤導了觀眾。男主角、女主角以及她之前所有的導師都以為火花代表了人生目標，進而代表了人生意義，但實際上正如其名所示，火花只是一個契機，像一個小火苗一樣點燃一個靈魂想要誕生於世的欲望，而不是像人生目標那樣是熊熊燃燒的火焰、像黑暗中的燈塔那樣指引著人前進。女主22號之所以獲得了火花，不是對音樂或具體某一個活動、事物或人產生了興趣，而是在吃過美食、和不同的人交談、感受到了在陽光和藍天下行走這種簡單的快樂後，對「活著」這件事本身產生了興趣。如果你問男主他的人生目標是什麼，他一定會毫不猶豫的回答「為了音樂」，但如果你問女主人生目標是什麼，她一定沒有答案，不過不同的是獲得了火花的22號也許會說她雖然不清楚，但就算是為了看看這個世界也還是想活一次試試。就算沒有明確的人生目標，只要懷著對世界和人生的興趣，每個靈魂都值得來世界上走一遭。男主明白了人生的目標不等於人生的全部意義，而女主明白了即使沒有目標人生也是有意義的，更何況目標也許還會變化呢？就像那個理髮師大哥，正所謂不想當獸醫的退伍海軍不是好Tony老師，也許他還是個靈魂的時候是被海軍甚至獸醫相關的事情激發出了火花，但這並不能意味著他不會在人生的某個階段拿起理髮剪成為一個優秀的Tony，人生這麼長，沒必要一條路走到黑。

還記得我前邊說這個電影在講大道理和主題的功力在第三層嗎？「有夢想／理想／目標誰都了不起」是最經典、最初級的第一層，「追求夢想／理想／目標不是生活的全部」和「沒有夢想／理想／目標也值得生活」是第二層，第三層則是「不要執著於夢想／理想／目標直到你的人生只剩下它」。那個滿嘴唸叨著「成交」的苦逼證劵交易打工人是對一件事物過於執著而誤入歧途，女主則是執著於自己找不到人生的目標而苦苦掙扎。考慮到進入了忘我狀態（in the zone）的人與執著於一件事而迷失的人只有一線之隔，男主如果一根筋執著於實現他的音樂夢，會不會有朝一日音樂會變成他人生中的唯一，而他的靈魂則會陷入執著的陰影中不可自拔？好在他在女主的「jazzing」下受到啟發看到了除了音樂外的其他生活中的美好，而悟到了後的他也幫助女主驅散了心魔—那個曾經告訴她「沒有人生理想和目標就不配活著」的自己。這樣一分析就不難發現，這個電影沒有傳統意義上的反派或壞人，故事最後主角打敗或者說戰勝了的人是過去的自己。反正對我來說「戰勝自己」絕對算得上數一數二能直擊我心坎兒的立意，想不被打動真的很難。

塑造角色很重要的是ta的動機，但同樣重要的還有很多關於該角色的其他設定細節，對這部分的分析將不難看出創作者的價值觀和philosophy。想體現男主「追求夢想了不起，鐵飯碗都可以不要」的人生觀有很多種表現方法，這部電影裡是如何表現的？男主的父親是樂手，母親是裁縫，他的夢想是在紐約街頭的一家地下爵士吧裡和自己崇拜的業界大拿一起表演，他所謂的鐵飯碗是中學音樂教師。和女主二十二過往的那些歷史名人導師相比，男主的人生透露著平凡，甚至在一開始還帶點失敗。但就是這樣一個普通人，打動了幾千年來油鹽不進的頑固分子二十二號靈魂，完成了無數偉人和諾獎得主都沒能完成的不可能的使命：作為一個導師引領迷失的靈魂找到了人生的意義。還有個有趣的細節就是男主在現實世界裡是個中學老師，而在靈魂世界裡又剛好是個叛逆靈魂的導師，也許男主除了音樂外還有善為人師的天賦和引導迷茫的年輕人的使命也說不定呢？男主的出現不僅讓迷茫的數千年的女主22號開啟了人生，甚至還改變了靈魂世界的「教學理念」，讓那些線條狀的Jerry們獲得啟發意識到也許平凡的普通人做導師未嘗不是個好主意。試想一下，如果男主的設定變一下，如果他的父母不是從事普通工作的老百姓，他自己追求的是「要成為青史留名的偉大爵士樂手」這樣遠大的夢想，他的鐵飯碗是某種高薪又高級的鍍金職業，一言蔽之，男主如果是個精英而不是普通人，這個故事給觀眾的鼓舞和能引起的共鳴可能就沒這麼強了。如果說「被講述對象的定位是英雄和精英（比如迪斯尼公主系列就是這一類，公主這種上流階層的身份一出現就跟我等草民拉開了距離）」為第一層，那麼「英雄不一定要穿披風，能力和身份平凡的人也可以做大事」就是第二層，現在這部作品則又上升到第三層：「普通人的故事也同樣值得講述，普通人平凡的夢想一樣充滿魅力和精彩，普通人也可以做到精英做不到的事」。秉承著「普通人了不起」的觀念設定的角色帶來的這共鳴感前所未有之強，新年第一碗雞湯，我反正是心服口服的乾了。

總結：故事超絕引起共鳴的背後是不著痕跡但深思熟慮設計過的角色和有新意且高級的立意。Pixar，永遠滴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