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靈魂急轉彎》影評：理想國或未來哲學

你說的這些不是人生的目標，而只是平庸地活著！ —— Joe

我從沒說過火花是人生的目標，這只是你們人類自己的理解…… —— Jerry

迷失的靈魂太沉迷於追尋目標，以至於失去了和生活的連接。—— Moonwind

直到電影結束，我們仍不知道是什麼點亮了22的火花。這個問題的答案重要嗎？按照Joe最初的理解，它非常重要，因為火花是一個靈魂走向完善的最後一步，也是這個靈魂之所以活著的目的。既然如此，就不難理解Joe在和22第一次從人間回到心靈學院時是那樣的焦躁——表面上當然是因為他急於奪回身體並趕去酒吧裡進行演出，但在更深的層次上，他也以為這個火花並不是22的，而是不小心被自己對音樂的愛填充上的。換言之，從人格同一性的角度而言，此時的這個地球貼紙（忘了叫什麼）並不屬於22——畢竟，一個人怎麼能為他人的人生目的而生活呢？

「火花 (sparkle) 」這一設定在《靈魂急轉彎》中起到了題眼式的功能，正如「可愛標記 (cutie mark)」的設定為《我的小馬駒：友誼大魔法》（下稱MLP）這部兒童動畫賦予了某種哲學內涵。在MLP中，每一匹小馬都會在成長的過程中獲得一個出現在臀部的標記，這個標記指示了這匹小馬的天賦和熱忱，因此也往往指明了ta應該以之為業的事業、甚至命運。雖然在一開始標記或許只是為了讓小孩快速理解每個角色的特點，但隨著劇情對此的深入討論，觀眾將發現這一設定為MLP中的小馬國賦予了柏拉圖的理想國式色彩。

在理想國中，柏拉圖想要實現的是「正義」，即讓每個國民都做自己本性中最適合的事情，從而在國家中創造和諧。理想國中，每個人生下來便具有金銀銅鐵的成分，若讓銅鐵天性的人當了國家的統治者，那麼不僅他們無法正確實現自己的天性，而且會帶來國家的覆滅。在這樣一種理想國中，最困難的問題是如何辨別出每個人的天性並將其分配到最合適的位置上；小馬國中則不存在這樣的問題——每匹小馬都熱愛並有能力勝任其標記所指示的事業：例如主角Twilight Sparkle的標記是代表魔法的星星，她也相應地是一位魔法天才並熱愛學習魔法；某一集中的一匹路人小馬的標記指示了他會把一切事情都搞砸，在那集的最後，主角團的三隻年輕小馬幫助他找到了一份馬戲團諧星的事業；至於國家的統治者，Princess Celestia 和 Princess Luna，則擁有著太陽和月亮的標記，並肩負著掌管日夜的責任——還有誰比她們更適合當統治者呢？

無論柏拉圖是否將「金銀銅鐵」的故事看作一種神話，他對人性的理解的確暗示了一種神秘主義目的論，即人生的價值全繫於某個特定的目標，生活的意義也不過是追尋並試圖實現這個命定的目標。例如，哲學家的目標便是追尋智慧，因此他們最好的生活方式就是通過沉思生活登上智慧的階梯，並最終「看到理念、與理念合二為一」……

我們無法確認的是柏拉圖有沒有想過他在看到理念並與之合一之後應該如何繼續接下來的生活，也難以得知在達成這個目標之後，他會不會感到和Joe完成那場夢寐以求的爵士樂演出之後的茫然。（或許這個目標終究是無法達成的，那也許也不失為一種幸福，如同《千年女優》中千代子實現其追求的不可能，反而終究成就了她的一生）

然而正如電影接下來揭示的謎底那樣：火花並不是什麼人生的目標，它只是一種感到人生值得一過的靈感。人生的目標往往是偶然而易變的，沒有什麼價值真正繫於其上。正如Joe以為那位心靈手巧的理髮師是自己追求為人理髮，但事實不過是因為他沒錢去追尋獸醫夢。（這並不妨礙他是一位快樂而技術高超的理髮師）第一次在心靈學院回顧自己一生時，Joe覺得自己的人生是悲慘的，而晚上的演出將會為他的一生賦予意義，讓他死而無憾；但正如演出後Dorothea提醒他的那樣，小魚太執著於追尋所謂的大海，卻沒有發現自己一直在把生活在其中的大海當成普通的水——這恰恰暗合了 尼采的教誨。

尼采痛恨柏拉圖和基督教將現象與理念、此生與彼岸區分開來，並將真實性和意義賦予給後者的做法。如果人是為了某個目的而活，也可以為了某個目的而死，那麼ta便是在將這個目的置於生命之上並否定生命自身的價值，這種反對生命的、可悲的虛無主義構成了人類千百年來的信條，成為了無數惶恐於生命的無常與痛苦的人們的精神鴉片，卻又在上帝已死的時代帶來了一場精神危機。彼岸的意義與當下的無意義是一對姊妹觀念，只有把自己從「人生的目標/目的/價值/意義」的索鏈中解放出來，人才能重新重視生活本身，重新找回自己最本真的生命力——尼采呼喚著能夠闡述這一點的未來哲學。

20世紀歐陸的思想者們或許繼承了尼采的道路：呼喊著「存在先於本質」的存在主義者們和高舉「回到事物本身」的現象學家們，都多多少少、有意識或無意識地嘗試著解決人類的精神危機，把人們帶回到生活世界中來。不同於傳統形象中的「神」，鼓勵靈魂們去親歷生活的Jerry們更像是存在主義者，而不抱任何先驗觀念（除了那種聽多了大道理後的膽怯）、欣喜地從第一次獲得的種種知覺中體會生命感的22則如同不經現象學還原就能直面經驗本身的赤子。以Moonwind為代表的冥想者們則把身心靈主題的現代神秘主義帶入了故事中，作為一種備選答案。

相比起《尋夢環遊記》在情節方面的雕琢，《靈魂急轉彎》更像是對一種難以言傳的人生體驗（甚至可以說是神秘體驗）的具象化，也是對一個歷久彌新的哲學母題的展示。用文字總結其主旨將很容易成為徒勞無功的嘗試，或只能傳達出一種心靈雞湯的感覺，因為對這一母題的體會不得不來源於更長久的思辨和直接經驗。在最後，不如進一步設想Joe未來的人生（在理想情況下）會如何——不難想象，他並不需要改變其對音樂的熱愛，也不需要放棄他演奏鋼琴的理想。會改變的僅僅是他對生活的態度——真誠地對待教師工作，與母親和解，並繼續享受未來的演奏——當然，他也隨時可以轉變自己的追求，這並不為過。要義只不過是認識到沒有什麼目標值得為其死而無憾，需要的只是體會並熱愛生活本身（及其不確定性），活在當下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