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靈魂急轉彎》影評：關於火花和理想

看到很多評論說自己被感動的點在於：原來人生的意義/幸福感並不一定在於你是否有具體的理想，或者說理想實現之後會發現不過如此，重要的是，對每一刻的珍惜和感悟，那個感受到「櫻桃的滋味」的瞬間即是真正的火花所在，你便擁有了人生真諦。

我卻想強調幾個誤區。

上面這種看似簡單的邏輯概括看似沒有錯， 但它忽略掉了很多因素間互相作用的複雜關係。火花的確是人對於生命的本能熱情，熱愛。它會令人具有感知塵世之美的能力和敏銳。它對於人生是多麼的寶貴，讓我想到佛教裡說嬰兒的誕生在精子和卵子相遇的瞬間還有心識（結生心），這和電影裡的理論是很吻合的。所以健康的嬰兒和孩童時期對人世間充滿了單純的熱愛和好奇。老子說復返嬰兒大概也包含這個意思吧。 而隨著成長過程中社會環境的影響，人們生命裡火花的保持程度有了很大的差異。尤其是成人為意識所主導，而火花恰恰是在意識外需要意識去捕捉和認識的東西。找到理想（這裡主要指人生目標，Hall of everything裡面的）是顯性的意識容易理解和把控的部分，所以很自然的被我們看作是人生的意義所在，或者說認為人生意義就在於實現自己的理想（英語中叫做purpose或者mission更有天賦使命的意思）。而看過電影之後，也許糾結於找不到理想或者認為自己沒有理想也再懶的去找的同學會忽的感到舒了一大口氣：原來不一定要有理想哦；沒有理想但能享受當下才是人生真諦，才是比理想還高級的人生意義啊。這樣想是被電影騙了，被看似說的通的冒牌雞湯騙了，也或許是一不小心跌進自己潛意識的坑裡。電影想傳達的重要信息之一是理想和火花是不一樣的，點亮我們生命的是火花而非理想。暫時不知道自己這一生要幹什麼的小人兒也同樣有活一場的渴望和權利，一片落葉一陣微風一塊披薩的美味足以證明活著的價值。好的，這是真的，然後呢？ 我想繼續探究下去理想是否真的可有可無，火花是否真的足以撐起一場燦爛的人生。

火花是我們每個人最本質的生命能量，當你感受到真正的生命能量之後，你會不由自主的被它驅動，尋找你的mission of life然後為之努力。 這其實是生命能量得以實現的過程。而二者絕不是地位等同的關係，有了任何一個都可以點亮生命；更不能認為火花比理想更高階更本質，而理想實現之後也不過如此，既然到頭來發現自己一直深處大海，那麼也不必費力尋找，立地成佛就是了。這樣的誤區是危險的，我深知這一點因為我曾為其付出代價。在我看來，兩者是無形與有形的分別，或者說是二位一體; 你可以通過任意一個到達另一個，但僅有任何一個卻都無法抵達人生意義。我們容易認為需要藉由火花的推動,開啟尋找理想之路，找到並不計險阻為止奮鬥，抵達後意義達成，陷入空虛，一部分人連結到自己的生命火花再開啟新一輪的尋找如此往復。（叔本華：生命是一團慾望，慾望不能滿足便痛苦，滿足便無聊，人生就在痛苦和無聊之間搖擺。）但倘若我們尚未清楚的感知到那團火花卻已經真實的被驅動（或許被其他原因驅動比如非自覺的參與了競爭）在路上但卻不是很清楚這條路是你自己的理想探尋之旅（這大概是我們大部分人的人生前半程體驗，也是電影男主的經歷），其實就是所謂「我們已經在大海了呀」，我們一樣可以在路上，經由一手體驗，提升對火花的感知力從而感知每個當下抵達生命的意義。重點在於，我們不能僅僅停留在擁有理想或者擁有火花這一點，因為他們終究都無法單獨帶領我們抵達意義。

為什麼這麼說呢， 火花是無形能量，它需要藉由人類的身體和物質條件來實現這個能量。能量本身就有這股驅動力，生而為人你不讓他做事即使衣食無憂他仍會很痛苦，這是人追求意義的執著（人區別於其他物種的特點-soul）。所以只有火花是不行的，也就是說你對塵世當下之美的感知一定要去慢慢啟發你去行動，否則這樣的火花僅僅是讚歎和欣賞，不帶來你對生命的參與和改變，這就是我很多年來所處的狀態。我可以騙自己說我明白人生沒啥意義，過程和當下就是意義。貌似明白，實則詭辯。感受是更真實的，在那樣的想法裡沒有動力驅使我走出舒適圈，安逸的感受和讚嘆片刻之美，是膚淺的，因為揮之不去的作為自己人生的看客/消費者而非創造者這樣的感受貫穿了我的整個青春歲月。火花是強烈的，但它尚未強烈到足以戰勝舒適圈帶給我的好處，以至於我的潛意識都在給自己編造這一套理論讓自己以為得到了人生意義的答案，答案在此刻而不在目標的遠方，世俗意義的成功是那麼無聊因為那根本和生命火花無關。

我錯了，正因為我沒有認識到有形和無形，物質和意識之間互為作用，你可以等待頓悟帶給你行動上的改變，但更有效的方法往往是行動帶來領悟，從有形的物質開始帶來能量上的改變。（比如規律作息，運動，以及物質上的斷捨離）。等待思想改變行動的危險在於，人的意識和行為是本能的趨向同步的，行為不改變，短暫思想上的提升沒有意義，因為你的行為會把它拉回到同一個水平線。

所謂理想，天賦使命作為人生意義或者人生目標其實來的更為有效，因為它在行為層面，是每個人生命火花驅動的結果，無論你是否意識到了這個火花。所謂目標達成之後的虛無，是因為失去了與火花的連結；電影的意義應該在於我們如何保持與生命火花的連結，或者說發現一直以來驅動自己在世俗標準中努力的真正動力並不是表面上的欲望，而更為根本的在於那團生命之火，進而擁有或者說發現自己擁有著兩者（有形的理想與目標，無形的生命火花）。這才是我認為最棒的人生。

二刷發現的影片中有趣的點：

1. 概念世界對個體靈魂的啟發效果： 在hall of everything這個概念殿堂中，大部分小靈魂都成功被這樣那樣的項目（以概念呈現）點亮了火花，而作為特例的22則對所有項目沒感覺，尤其是來到美食部分她強調說在概念世界裡是沒有五感的，這和後來在世間的一天裡被披薩和棒棒糖的美味所打動，為音樂的美妙而陶醉形成了對比。也就是說，有些人（也許是大部分人）容易藉由無形的概念指引行動，但也有人對概念無感，實踐所包含的真實感受更容易點亮他們的火花。給我們的啟示就是，有時候想再多都不如親身一試。感受遠比概念來的有力量。
2. 電影的最後30分鐘：看到有評論說感到最後的部分有些多餘，不如電影就結束在Gardner實現自己的夢想和成為偉大的jazz樂手，或者結束在他送22回地球自己犧牲而沒必要由Jerry再給他一次機會啥的。我卻想著重讚美一下電影的最後30分鐘對整個主題的昇華： 這部分絕對不是可有可無，而是整個主題的亮點所在。首先，女Jazz大師給他講的魚兒找大海的故事深意何在？它是對人生目標（purpose）的深刻解讀：很多人在達成某個「人生目標」之後的空虛在於―-發現原來自己夢想中的大海不過如此，就像小魚兒得知自己一直身處其中。關鍵是對「夢想中的大海和日常包裹我們的水本就是一回事」這一信息的解讀：你可以解讀為海洋不過是水，實現目標並沒什麼了不起，海洋失去了夢想加持的光環不過如此，陷入空虛；你也可以解讀為水即海洋，日常時刻就是我們一直奮力追求的價值所在。中國人講人生的三重境界：看山是山，看水是水； 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 看山還是山，看水還是水。第一重的看山是山和第三重的看山是山一定是不一樣的。經歷目標實現之前的見水是水，與目標抵達時帶著困惑，聽懂了小魚兒故事之後的見水是水也絕然是不一樣的。那麼大海究竟是什麼呢，是一個接一個的人生目標嗎，是放下目標享受生活的每個當下嗎？如果說大海代表了每個人都注定要尋找的人生意義，那麼它既不是無休止的具體目標的總合，也不是索性拋棄目標活在當下的享樂主義；我認為它存在於目標達成的過程中，它包含你對信念的堅持，人格中堅守的品質，它存在於目標與目標之間的底色―生命之火的熱烈能量，它存在於對人生不止息的熱愛與探索。
3. 結束在Gardner為成全22而犧牲那裡也是不圓滿的。因為電影要肯定的正是他的這種犧牲。用肉身的死亡捍衛自己的生命態度―-真正的火花不是為了實現自己的願望（有時不計方式甚至失去原則），Gardner真正的火花被點亮的瞬間，是他在掏出兜裡的一堆小玩意兒想起22，明白生命真正的價值而決定要捍衛自己那麼理想主義的原則（誠實和友情/愛）的瞬間。諷刺的是，他需要用獻出自己的生命而實現真正意義上的「ready to live」. 對我們的啟發很有意思：有些人活著，但他已經死了；而有些人死了卻仍還活著。 作為上帝角色的Jerry們自然會為此感到「得到啟發」而回報Gardner這一偉大的決定和行為。這樣的結局才能讓我們確信，生命並不囿於肉身或者物質形式，真正的spark不論有沒有藉由人的肉身，都是一種生命形態，是人生的根本價值和意義所在。
4. 爵士及其他：英文中jazz通常是個名詞，而22藉由Gardner身體生活的一天裡感受到活力，驚喜和意外―-他喜歡說「hey, I am jazzing now」, Gardner也由最初不喜歡這種語法錯誤變成享受著這個可愛的說法，自己也真正在生活中實踐了jazz的精髓。多好的小細節啊，jazz音樂中的自由其實就是生命最美的狀態―即興、專注於每一刻、作出自由抉擇，flow不是隨波逐流，而恰恰相反，是一種極度的專注而對每一刻的變化給出自己負責任的反應/選擇，達到忘我之境（the Zone) 。更有意思的是這個忘我之境/心流的狀態是我們都以為絕對好的，影片卻提示我們如果過於執著於它就會到達它的反面，也就是zone裡面那群走失的靈魂，他們無法與現實世界產生真實的鏈接，被汙濁的負面能量厚重的包裹著，在別人想幫助他們的時候又會拼命逃離。（這一點讓我聯想到武俠高手練功到化境與走火入魔也就是一線之隔）他們是令人同情的，因為我們通過電影能清楚的看到那些面目可怖的走失靈魂在層層包裹之下其實是受傷的、脆弱的、自卑的個體，他們需要像Gardner最後契而不捨的鼓勵和溫暖才會把那些負能量的盔甲化成細沙，呈現出真正柔軟的靈魂。（作為一個為孩子學習常常忍不住發火氣頭上也會說些過分的話的媽媽，我彷彿看到了若我再不改變我的孩子在不久的將來便會被那些汙濁的能量所包裹）

整部影片裡呈現的巧思，細節深處可以洞見的哲理，使得這部片子值得二刷甚至三刷，更值得我們暫停下忙碌的生活，思考一下關乎生死、意義等等重大命題。畢竟這些話題若沒個契機聊起來甚至思考起來似乎矯情，那就讓這個電影成為2021年裡這個絕妙的契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