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靈魂急轉彎》影評：生命的意義，就是無需意義

看到這個名字的一瞬間，你是什麼感覺？

不要告訴我你經過頭腦分析加工後對這篇文章名字的「感覺」，那已經不是我們真正的感覺了。人的成長是個被教化的過程，讓我們知道各種規則可以幫助我們生活的更好。可是一旦過度，我們就會成為一個和「自己」離得最遠的人。

Joe是一所普通中學的音樂老師，學生們大多數對音樂缺乏興趣，也無法享受音樂帶來的快樂。看著教室裡學生們敷衍般的擺弄自己的樂器，想起我們這裡各種孩子的興趣班，何嘗不是有類似的情況存在呢？美國學生的升學並不單純靠學生成績，社會工作和專長也是納入升學審核中的。找不到自己興趣所在的孩子，會不會和我們的孩子一樣，被動的為自己報幾個藝術類的課程，然而卻無法享受其中。

Joe的母親是紐約下城區一家成衣店的老闆娘，她希望兒子能獲得一份穩定的教職工作，也和中國的父母一樣，對鐵飯碗的熱愛如出一轍。但你能說他們錯了嗎？也許父母正是因為自己吃了太多苦，希望自己的孩子的人生能因為穩定而輕鬆一些。

開始Joe並不知道母親的初衷，他在是否接受學校穩定教職還是繼續追求自己遙不可及的夢想之間搖擺，直到他突然接到了一個電話。夢想一下子就要成真了，Joe欣喜若狂，跌入下水道就這樣殞命了。

故事從這裡才開始。

我們的主人公當然不甘心就這樣往生了，於是一番努力加上誤打誤撞，他來到了生命最初之地。看著一個個小靈魂獲得了名為「火花」的東西，愉快奔向地球，Joe卻一次次被拽了回來。在「到來之前」這塊地方，有專門負責為每個準備去往地球的小靈魂賦予個性的Jerry們。他們每個人都叫Jerry，也許他們的匿名性可以讓小靈魂們更好的找到自己需要的個性，並愉快奔現。Jerry告訴Joe，如果他願意幫助「到來之前」裡時間最長的一位小靈魂找到她的火花，他就可以獲得額外的獎勵。

任務看似很簡單，就象許多人自然認為的那樣，「火花」就是生命的意義。而Joe認為他人生的意義就是站在台上演出，只要把自己覺得有意義的地方告訴對方，就能幫助對方找到「火花」。

在一番折騰後，Joe放棄了。這位在「到來之前」逗留時間最長的、名為22的小靈魂一點也不好教育，甚至動不動還被她反教育了。畢竟人家可是經歷了各種歷史人物的薰陶，從古至今的典故如數家珍，說起名言名句來Joe怎麼擋得住。

22的存在正應了當下最流行的一句話：懂很多道理也過不好這一生。

為什麼其他小靈魂都快樂的嚮往重新出生，22卻如此抗拒呢？看到22的狀態，讓我想起太宰治在其自傳體小說「人間失格」裡寫的那句話：生而為人，我很抱歉。

22如果是個人，你願意和她相處嗎？她對一切都提不起興趣，說話總是尖酸刻薄。無論你興興頭頭的向她展示任何你認為很棒的東西，她總有辦法一盆冷水將你澆個透心涼。她最多的就是抱怨，抱怨這個抱怨那個，很快將你的世界全部塗抹成她熟悉的灰色。如果她是個人，生活中應該很難找到朋友，人們總是對這類人避而遠之。就算偶爾有一兩個人想將她拉出泥潭，最後必然會在對她的不受教的憤怒中離開。

無意中他們來到了黑色山谷，「到來之前」裡一塊隱秘的所在。那裡有一個個笨拙的靈魂，身上裹了一層又一層的黑沙。他們沒有死，卻也不再活著。就象那個證券交易所的基金經理，滿腦子只有交易。交易、交易、交易，交易能帶給他什麼已經不記得了。他的靈魂在黑色山谷不斷低頭尋找，空洞而呆滯。

黑色山谷有個老船長，他和他的小夥伴們幫助那些迷失的靈魂重新活過來。Joe也因為老船長的誤操作，突然有了和22回到地球的機會。只不過這次出了一點小小紕漏，22進入了他的身體，而他進入了一隻貓的軀體。

一開始，22非常抵觸。她縮在街邊的角落裡，對於突然降臨到世界上索索發抖。可是一旦你擁有了身體，和一個縹緲的靈魂最大的不同是身體會告訴你它的需求，比如肚子餓。就算22再不願意離開這個小角落，披薩的香氣也讓她忍不住嚥口水。

需求，它是個好東西，它能讓我們有生的動力。餓的時候，我們需要食物，吃下美味的食物內心會獲得寧靜和滿足的感受。冷的時候，我們需要溫度，一條暖烘烘的羊毛毯會讓我們覺得溫暖而甜蜜。

太多時候，我們忘記了為什麼要日復一日的活著。就象那個基金經理，似乎做成一單單交易成為了他活著最大的目的。可是就算他的夢想成真，他一點也不快樂，因為他忘記了工作只是一個手段。它提供給我們一定數量的金錢，而金錢可以讓我們購買一些東西，去達成帶來美好體驗的最終目的。如果手段變成了最終目的，但它並不會帶給我們任何美好的體驗，我們將再無法品嚐到生命的喜悅了。那和死了，有什麼區別？

在臨床咨詢中我們遇到的許多情況，也如黑色山谷裡的人們一般，失去了和自我的鏈接，不知道自己在忙忙碌碌些什麼。就好象Joe，以為生命的意義就是一個目標，於他而言是成為熱門樂隊的鍵盤手，能登台演出。那麼這個目標如果達成了呢，他的人生是不是就是去了意義？

經常看到人們討論錢的重要性，如果你不愉快，那是因為你窮。等你賺到足夠的錢，你就擁有了快樂的資本。但臨床上我看到太多俗稱的有錢人，他們帶著這樣的目標拼命賺錢，等錢足夠了，快樂卻沒有來。那一刻，他們開始懷疑自己，因為這個意義崩塌起來如此迅速。

寫道這裡突然想起前幾天去督導的時候，我的督導師提的一個問題。「當來訪在二十幾次咨詢之後提到這點，你內心是什麼感受？」什麼感受？我的腦海飛快旋轉，在場的其他咨詢師們也一個個提出自己所認為的「感受」。督導師說：「這不是你們的感受，這是你們的頭腦被理論加工後的回答。」

我閉上眼，細細品味當天督導的個案裡那位來訪所說的那句話，還有對方當時所處的場景。那一刻我不是一個咨詢師，我只是一個普通人。沒有理論，沒有過往任何的個案經驗，這是一個人對另一個人的共鳴，我漸漸覺得憋屈和憤怒。是的，我感受到的是憤怒，這才是那位來訪當時真正的感受。它和任何理論都不匹配，也不需要去匹配，但它足夠真實。

我成為一名咨詢師，是為了錢嗎？還是可以帶來名利呢？都不是。是因為好奇，因為對探索的渴求。心理咨詢師就如同宇航員，宇航員探索的是宇宙的奧秘，我們探索的是心靈的精彩。就如同Joe在舞台上演奏，手觸摸到琴鍵的那一刻，旋律流淌，你和自己同在的美好如同身在天堂。

可是Joe忽略了那一刻的美妙體驗，他一門心思只想著自己的目標。之前的目標是上台演奏，現在的目標是回到自己的身體，然後上台演奏。當22品嚐貝果美味的時候，他在思考如何回到自己的身體；當22和理髮店的人們侃侃而談的時候，他在思考如何回到自己的身體；當22看到他的學生原來如此熱愛演奏的時候，他在思考如何回到自己的身體。

回去、回去、回去；演奏、演奏、演奏。

看著金秋的陽光透過樹葉的縫隙照射在地面上，形成無序而美麗的斑駁光影，22伸手握住了那片飄落的樹葉。她不再討厭出生了，因為只有人才能擁有各種各樣的感受。我們的生命是由各種感受組成的，一顆新鮮的蘋果，就能帶給你生的快樂。從嗅到它的芬芳，到咬一口後甘甜的果汁在唇舌間噴湧，這樣的體驗足夠讓人回味無窮。

這就是「到來之前」希望靈魂們擁有的「火花」，它不在一段段的大道理裡，它在一次次鮮活的感受中。這和心理咨詢所做的部分工作也是如此相似，很多人以為咨詢師會在一節節的咨詢裡和來訪傳授心理學知識，然而並不是這樣的。我們的工作之一是幫助來訪觸摸他們的感受，和他們內心真正的自己在一起。

因為種種原因，人們壓抑和分裂了自己的感受，將那些似乎不符合社會規範的負面情緒趕走了。就象22曾經體驗過的那樣，在周圍各種貶低和否定的聲音裡，人再也不敢做自己。因為要做個「好孩子」，所以你不能哭、不能有委屈的感受、不能表達自己的需求。最後連自己好不容易找到的「火花」，也被別人否定。那麼普通的東西怎麼可能是生命的意義，Joe否定22在地球的那些珍貴體驗。

社會有它自己的價值定義和導向，但這不妨礙我們創造屬於自己的另一個價值導向。也許吃一顆蘋果的幸福放在社會生活中不算什麼，但它對你重要就可以了。我們辛苦勞作，為了能獲得一定的金錢，以換取穩定的生活。但那不是生活本身，它只是獲得生活的手段，千萬不要為了手段而忘記了生活本身。

就象很多人一開始寫公眾號文，是因為他們喜歡寫作，寫作帶給他們喜悅。他們也喜歡分享，在分享中找到更多同道中人，從人們的肯定和欣賞中獲得健康的自戀滿足。可是，漸漸的，越來越多的人關注你的公眾號，資本就來了。資本希望你能為他們提供他們需要的流量，但你得按他們意願寫。寫作不再帶給你喜悅，吸引來的人也不是你的同道中人了。你無法從中找到快樂，卻帶來了越來越多的焦慮，你也漸漸忘記了為什麼要寫公眾號文，漸漸和自我遠離。

幸好Joe醒悟了，他一直在尋找大海，其實他就在海中。為什麼要執著於上台演奏呢？最初打動他的也不是舞台，而是舞台上演奏的音樂。琴鍵和手指的共舞可以流出生命之泉，這不就足夠了嗎？古話誠不欺我，「朝聞道，夕死，足以」。Joe回到黑色山谷，將自己的領悟告訴已經成為縛靈的22，將這個擁有了「火花」的靈魂送回了地球。他完成了所有心願，可以安心去往「往生之地」了。

然而，Jerry們給了他一次新的機會。可能不是每個人都有他這樣的好運氣，但我們的運氣其實也不差。起碼我們現在還活著，起碼我們可以在一呼一吸之間重新感受生命的美好，因為得到這些其實很簡單。

終於把這篇文章寫完了，我總是在寫作的時候感受到作品有它自己的靈魂，並不符合我最初的設想，卻比我的設想更為奇妙。在這寒冷的冬夜，我也要去沖一杯熱巧克力捂在手心，用最簡單的方式體會生活的香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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