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靈魂急轉彎》影評：論天空與大地——思想批判

作者：諶洪果 原文鏈接

《靈魂急轉彎》給觀眾提供的主要是視聽數字化的技術主義享受。從倫理想象力的角度，這部影片乏善可陳。當看到結尾主人公的人生領悟是「珍惜當下每一刻」時，那一刻，作為觀眾的我有些被戲弄的感覺：有沒有搞錯，在靈魂世界和地球世界之間死去活來地來回穿梭、折騰糾結，就為了這空洞蒼白的廢話？所謂「大道至簡」經常是蒙人的把戲。根據我的觀察，很多信誓旦旦要「活在當下」的人，他們的當下往往是一團糟的，甚至根本就沒有什麼當下可言。而且，並不是任何當下都值得珍惜，比如，人生會有偶然的變故，當你正在經歷某種無妄之災，怎樣才算是「珍惜當下」呢？從容淡定或堅強不屈？得了吧！我所知道的那個義人約伯，他的方式是在爐灰裡痛苦地用瓦片刮著流膿的身子，並且用詛咒的話語抱怨上蒼說：「我不如在娘胎裡就死去倒好。」在這樣的境況下，大概只能說「熬過當下」罷了。想要從痛苦中汲取教訓，對正在經歷痛苦的人來說基本是不可能的，只有痛苦的當下幸運地挺過去了，在痛苦過後，我們才可能汲取教訓。

另一種當下，即大多數人所謂的平凡的日子。是不是最符合「珍惜當下」的題中之意呢？恐怕也是一種自欺欺人的想象。影片中，充當主人公生命救贖的，正是這些日常的體驗。在這個意義上，珍惜當下就是珍惜生活的細節，比如，你聞到的披薩的香味，你品嚐的棒棒糖的甜美，你聽到的街頭藝人的音樂，你感受的風穿過身體的清爽，你觸摸到的飄零的落葉，你和社區鄰里訴說的家長里短，等等。可是，這裡似乎存在概念的混淆。所有這些體驗，之所以讓初入人間的靈魂22感到新奇、有滋有味，恰好是因為這些體驗並沒有進入她的日常。誠然，它們也喚醒了喬伊去重視這些被忽略的細微之處的價值，然而，這大概不過是一時的感動而已。事實上，作為中學音樂教師的喬伊，在日復一日的工作中，很認真、很敬業，他的「珍惜當下」的態度贏得了校方的認可，可他對此悵然若失。對於必然會淪為庸常的日常，光是講珍惜實在是不夠的，你還得從中找到意義和樂趣，而這又有些強人所難。格式化的生活就是格式化的生活，這是現代人的宿命。對喬伊來說，他需要換一種生活方式，找到最能點燃自己的刺激點和增長點。就此而言，我們獲得的啟示倒應該是：對於此時此刻的生活，我們有權利感到厭倦；珍惜當下之外，我們有理由為了改善生活而拋棄當下。

還有第三種當下，即與苦難時刻、平庸時刻相對立的幸福時刻。當喬伊偶然獲得夢寐以求的跟偶像同台表演爵士樂的機會，對他來說，對當下最好的珍惜當然就是盡情享受那幸福高光時刻。是的，他樂極生悲了，跌進下水井而命喪黃泉。可是按照珍惜當下的邏輯，這一不幸的後果並不能消解珍惜當下的意義。所謂珍惜當下，不就是把當下的體驗發揮到極致麼？既然這種突如其來的幸福感是轉瞬即逝的，更需要及時緊緊抓住才是，如果在如此幸福時刻卻偏要壓抑自己的興奮，那就有違「珍惜當下」的主旨了。嚴格說來，22所體會到的那些令她激動的瑣事，也屬於這種幸福時刻。問題在於，假如今後她每天都重複經歷這些事情，就像喬伊得知下一次仍然會是同樣的表演，為此感到索然無味不才是正常的反應嗎？另外，當喬伊彈奏鋼琴沉浸於忘我之境時，那無疑也是這種珍惜當下的最完美體現。畢竟，在苦難時刻和庸常時刻，人是無法真正放下自我，充分抵達這種純然境界的。

影片一方面尤為推崇極致忘我的幸福的當下，另一方面又強調平凡的當下才蘊含著生活的真諦，與此同時，影片又刻意地迴避著苦難的當下和人性衝突的現實。可見，關於如何「活在當下」，是很難自圓其說並且很難成為人生的有效實踐的。珍惜當下，需要很多的條件。比如你對當下的理解，你的當下跟過去和未來的關聯，以及你如何找準當下那最spark的一刻。然而，基於人的有限性——人經常並不清楚自己想要什麼，應該要什麼——要找對spark的點，並不是件容易的事情。那麼，沒有spark的當下就不是當下嗎？就不會產生意義嗎？顯然並非如此。好些時候人生的故事都是將錯就錯、陰差陽錯、誤打誤撞、歪打正著的。所謂的珍惜當下，難免隱含著人類理性的自負。

雖然《心靈之旅》的價值觀顯得膚淺俗套，有著濃濃的政治正確的味道，但這部影片提供的視野框架可以為我們的開放性詮釋提供足夠的餘地。既然影片試圖講述的是靈魂的奇妙之旅，所以它就具備了宇宙真理的視角，用影片中的說法，即承認了「量子場」的決定性力量。更具體地說，這是一部關於天空與大地、靈魂與肉體如何交互影響的故事。可惜的是，電影觸及了這一維度，趕快又回避了這一維度；看到了複雜縱深的一面，轉眼又用生命之輕來取代生命應有的莊嚴。它弱化了天空與大地之間的張力，進而讓天空和靈魂成為大地和肉身感受的輔助或陪襯。套用海德格爾的說法，由於「活在當下」的在世狀態遮蔽了存在本身，導致現代人的虛無主義。當我們試圖抓住碎片化的當下，我們卻遺忘了背後那起支配作用的整全而永恆的東西，是它把當下編織進一個有意義的世界當中。只有在這樣的整體背景下，任何當下才能成其為當下，甚至當下不存在也不見得是壞事，因為只要有靈魂、有能量場，我們總有可能創造當下。

現實是豐富的、親切的，但沒有精神的支撐，現實能豐富到哪去？能跟生命發生多大的關聯？能走多高多遠？日復一日推著石頭上山的西西弗斯，他也很珍惜當下，他不得不珍惜當下，因為他被宙斯懲罰而活在推石頭的當下了。但他的悲壯之美，他的人格魅力，完全在於他想要對抗天空，他並不關心大地的石頭，尤其在他一邊看著石頭滾下山，一邊昂首迎著夕陽的時候。當下只是一時的熱情，隨時可能熄滅，常常令人厭倦，而激情才是持久的，它可以不斷激發常新的對生活的熱愛，無論你處在什麼樣的當下，因為它的源頭活水來自天上。《心靈之旅》既然是討論靈魂的主題，就該老老實實面對靈魂的超越狀態，而不是用生活來消解靈魂。地球不過是靈魂的暫時棲居地，對之何必那麼執著？那個在地球上已經體驗過、綻放過的喬伊，仍然願意再回到地球，只能說明他還沒認識到靈魂的價值，他的生命還被大地故鄉所綑綁。不要告訴我存在就是去感知，感知會欺騙我們，會讓我們犯各種錯誤。只有既在當下，又不在當下，與世界保持若即若離，我們才有從當下抽身出來審視當下的機會。

所以，天空與大地的關係，應作如是觀：天空是形式，大地是質料。天空是理念，大地是現象。形式決定質料，現象是理念的具象化的摹本。影片告訴我們，人的性格在天上的靈魂學院早已被決定被塑造了，由此人才有資格被投放到地球上來。沒有天空的大地不再是大地，沒有大地的天空仍然是天空。這樣說，並不是抹殺大地的必然存在的意義。大地有著獨特的重要性。天空是道，道也者須臾不可離也，但道要成為肉身，在大地的日用飲食中呈現出來。靈魂的普遍性必須轉化為具體生命的特殊性。我們在天上所預定的東西，在地上得以成全。天空在哪裡，哪裡就有大地，就有當下。然而，大地映照了天空，折射出天空的光彩。

關於天空與大地的這種辯證關係，可以拿22號的性格經歷來說明。為什麼她接受過那麼多偉大靈魂的指導，卻沒有一個能夠打動她？反而導致她不願意投胎為人？如果從大地的視角，從活在當下的視角，自然可以把這種情節設置視為對天空的解構，對那些偉大、崇高、宏大的理想的嘲諷。也許這正是導演想要傳達的價值立場。可事實上，並不是這些偉大靈魂不行，而是導演認識或表現偉大靈魂的方式出了大問題。影片在技術層面美輪美奐地渲染靈魂在天空與大地的穿越，在價值內核層面卻割裂了大地與天空，進而神化大地和當下的一切。影片忽視了一個基本的事實：沒有靈魂的人沒辦法真正活在當下；反之，人的靈魂越偉大，才越能讓當下熠熠生輝。就拿影片中提到的偉大者特蕾莎修女來說，她徹底地活在當下，和貧民窟裡的卑賤的窮苦人在一起。但特蕾莎不是為窮人而窮人，為當下而當下。她之所以有偉大的人格力量，是因為她從自己謙卑服侍的每個窮人的「我渴，我渴」的呼聲中，看到了基督的形象。

22號的靈魂被錯置到喬伊身體當中的場景，更有趣地展現了天空與大地的玄妙關聯。單憑身體可以置換這一點，其實就足以說明大地不如天空重要，當下的生活不如不朽的靈魂重要。靈魂才是根本，把靈魂安置到哪個身體，投放在哪片土地，我就把當下的身體和土地發揮到極致。的確，是身體讓靈魂有了用武之地。然而，身體僅僅是靈魂的器皿而已。影片中，喬伊指責22號說，要是沒有我的身體，你什麼也不是。其實啊，要是沒有某個靈魂，這身體才啥都不是。喬伊的身體霸權主義非常符合今天自由左派以身份認同為出發點的政治正確。不過，不管是什麼樣的身體、大地和當下，身體、大地和當下本身仍然是不可或缺的，它們構成了人外在的必然、時空的結構、在世的存在方式，而人只有在這種外在必然的基礎上，才能創造自己內在的必然，回憶起自己的靈魂，回歸到自己的靈魂。電影中有一個細節，喬伊的靈魂進入了貓的身體。當這隻貓看到陽光灑在地板上，趕緊跑到那裡舒適地曬太陽打滾。那一刻，喬伊的靈魂對陽光的關注超過了他原本對音樂的關注。毫無疑問，不同的身體會潛移默化地改變著靈魂的旨趣，卡夫卡早在《變形記》中對此就有過刻骨銘心的描述。

說到底，宇宙本身是一個充滿交互影響的量子場。一切都是能量的展開。能量生生不息，而又保持動態的平衡。在這個世界中，靈魂屬於看不見的層面，但無疑是最重要的本體。可是，靈魂並非某種固定的實存。靈魂是恍兮惚兮、無家可歸的狀態，是無規定的規定性。但靈魂是虛無的嗎？一點兒也不是。靈魂永遠都在，然而生活為靈魂打上了烙印。玄妙之處在於，我們卑微如塵土的當下的生命，居然會對宇宙的無限和整體產生空谷的回音。色不異空，空不異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不生不滅，不常不斷，不一不異，不來不去。原來魚就在海中，不用再尋找大海；原來不僅宇宙的量子場在塑造著我們，我們也在給這個量子場帶來靈感。在靈魂的預定和大地的規定中，我們獲得了人的自由與尊嚴。唯有這樣，我們才能說，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我們可以在現實的時空下創造屬靈的奇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