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靈魂急轉彎》影評：：給那些在日常生活中感受不到快樂的人

看《靈魂急轉彎》時，有驚，亦有果然如此的慨嘆，總體感到一種溫柔的愉悅，覺得能有一部能如此簡單地講出真話的作品，真是勇敢難得。

說它勇敢難得，在於它在這個製造焦慮，逼人不斷996、007、711「優化」自己的時代，讓人安靜下來，提供更多元的價值取向，讓人看到並承認日常生活的美好之處。

《靈魂急轉彎》講述了一個熱愛彈鋼琴的中學老師喬伊意外離世後，幫助一個叫22的厭世靈魂重新找回生之喜悅的故事。他自己也在幫助22的過程中得到解脫。它在疫情期間上映，很是撫慰人心，讓我想起美國經濟大蕭條時，關於心靈類的勵志書籍開始增多。經濟發展較快的時候，成功學就比較多，成功學比較多的時候，傳銷就多，比如我國上世紀八九十年代。大約不同的時代有不同的難處，需要不同的心靈支撐幫助人們挺過去。

最近偶爾看些經書。雖然看的時候不求甚解，但隱約覺得這世間的道理，到極致處，都有趨同性。所以看電影的過程中，偶覺兩者相通之處，斗膽用書裡面的話拆解一下電影裡的畫。當然，我也會扯些別的。

1.不安定的心

須菩提問佛，「云何應住。云何降伏其心。」意思是問，如何讓心安定下來呢？

人的心頭八萬四千念，做著手頭的事，總是在想別的事，若要管住念頭，心如止水，實在難為。雜念叢生，就是煩惱。

鋼琴老師喬伊·高納就是一個管不住自己念頭的人，他從小熱愛鋼琴，長大後在一所中學當音樂老師，夢想在紐約最好的爵士俱樂部演奏。目標清晰，有所熱愛，但過得並不快樂，因為他的理想沒有實現，他的幸福生活不在當下，而在未來。

我們也常落入這樣的陷阱，讀高中時，老師會說，「等讀大學就解脫了。」或者談戀愛時，對方告訴你，我們以後過怎樣的生活。或者做生意的時候，乙方告訴你，這個PPT落地後怎麼怎麼樣。這就是典型的未來許諾，這個時候你需要控制一下自己的想象力，只看當下的事物，不然到時候還需要花精力克服認知落差。

喬依得到夢想中的演奏機會時，眼看馬上實現理想，高興得不得了，不看路，闖施工地段、闖紅燈、闖行人，然後失足掉下入下水井靈魂離世——這告訴我們一個道理，走路千萬不要去踩井蓋。

印象深刻的是喬伊走向那生之彼岸的階梯時，彷彿懸浮在沒有來處也沒有去處的宇宙中，單行道，只能向前走。看過《鬼吹燈·龍嶺迷窟》的人應該對這個梯子有更深的印象，胡八一和當地村民誤入古墓的懸梯，來來回回走不到盡頭。我在高點的地方看城市的夜景時常常有這種感覺。

喬伊不肯去彼岸——像于娟寫《此生未完成》，這位復旦的青年教師，在患癌時開始寫博客，驚覺此生許多虛度時刻。許多人都是如此，忙忙碌碌，最重要的事情沒有做完。

心定不下來，臨終都會後悔。我是怕死的人，看了這樣的文藝作品，總是害怕自己突然死掉怎麼辦，想見的人沒有見，想寫的東西沒寫完。畢竟也死過幾回了，知道這個概率實在是高。六七歲時，有次濕手去摸插頭，渾身一麻，動彈不得，不知道發生了什麼，腦袋裡卻清晰地記得自己問了自己一句，「你就這樣死了麼？」那不是我第一次瀕死，卻第一次開始與自己對話，當然也沒有料到這種類似的事後來發生得蠻多。那時候只會遺憾晚上的動畫片還沒看完，似乎也沒有覺得死亡有多可怕，反而是後來欲望增多，漸漸貪生怕死，覺得這個世界還有好多美好我還沒有經歷，一定要好好活著。

卻不曾想過，誰說人生一定要經歷那些呢？

2.求認可的心

喬伊是一個很執著的人，這是一種「我執」。

他千辛萬苦回到地球，醒來，去完成了演奏，演奏結束後，他奇怪自己並沒有想象那麼開心。多茜婭給他講了一個故事，小魚對老魚說，想去大海。老魚說，你就在海裡，小魚說，我只看到了水。

他給自己撒了一個彌天大謊，以為做到A，就能得到B，但做到A只能是做到A，要得到B還需要更多的條件。好比書中自有黃金屋——許多人為了這句許諾去讀書，最後沒有得到黃金屋，回過頭來怪書騙人，其實是這句話騙人。

沒有實現理想的喬伊不快樂，實現了卻依然悵然，音樂會結束後，他回到家，彈起那老舊的鋼琴，若有所悟。一個喜歡音樂的人，卻又因為音樂而痛苦，原因在於，他不再從音樂中得到快樂，而把別人的認可當作快樂。這種快樂需要更多協助，而且不穩定，今天說你好，你就好，明天說你不好，你就不好了嗎？比較穩定的快樂還是自己對當下自己的認可。本心自足，不必外求。

喬伊為何要苦苦追尋一場社會意義上高價值的演奏會？他的父親是一個音樂人，他在父親的引導下熱愛音樂，母親開著一個裁縫店養家，母親不支持兒子玩音樂，認為他好好地教書，有退休金，才是正經事。古今中外的父母都一樣，比如李安他爸，李安當大導演出名了，他爸還是覺得他教書比較好。演奏會是否代表著社會的認同？社會的認同是否可以等價收入保障？是否等於母親的安心？如果單純能從音樂得到快樂，無論在家，在學校，還是在紐約最好的音樂會上演奏，都能得到快樂，為何還會不開心呢？他真正苦苦追尋的，究竟是對音樂的熱愛，還是對父親的靠近？究竟是來自音樂圈的認可，還是來自母親的接納呢？

能感受到家庭生活幸福的人，往往不會活得那麼抽象。

突然又想起山東東營涉黑通緝犯李桂圓，媒體報道了她早年一件事，她高中時找媽媽要100元生活費被拒，賭氣輟學。後來案發潛逃，警方找到她父親，父親卻想，女兒聰明好學，當初如果不賭氣輟學，是不是會有不同的人生。當然犯罪跟著100元沒有必然聯繫，媒體這樣寫，卻讓我不禁想，她後來不擇手段賺那麼多錢，又怎麼填補得上年少時那100元的心理黑洞呢？貧窮的傷害是刻在心上的。可能真的拿不出那100元，也可能媽媽剎那間捨不得給，誰也不知道。

3.高度的自我接納

和孜孜不倦追求自己人生理想的喬伊不一樣，靈魂22根本就不想活，它不願意去投胎，它在學院呆了幾百年，被無數偉人導師教育過，都沒有辦法讓它燃起心靈的火花。在它眼中，喬伊的人生庸碌失敗，但喬伊卻如此想回地球繼續生活，反而讓它產生了好奇，這種倒霉日子有什麼好過的？

問題在這裡。一方面，喬伊從來不覺得他是庸碌的，他一直活在自己是個音樂家的幻想中。玫瑰不可能成為別的花，玫瑰花開的第一朵就是玫瑰。而旁觀者一眼看出了他的庸碌失敗。

另一方面，從一個人的描述方式，能看到他的價值觀念。詞彙本身是一種遺憾，講了什麼不重要，怎麼講述很重要。靈魂22眼中的喬伊庸碌失敗，可見它眼中，有庸碌偉大之分。它接觸太多名人，馬丁·路德金、特蕾莎修女、榮格……都對它束手無策。22是真的厭世嗎？還是心中明白，自己做不到這麼偉大，寧可不去地球。

22像一些孩子，從小被各種名人偉人的故事教育著長大，糾結讀清華還是讀北大，娶林黛玉還是薛寶釵……

想起《紅樓夢》裡的賈璉，娶了王熙鳳，王熙鳳嫌棄賈璉不能幹，兩人感情不好，賈璉各種出軌，還詛咒王熙鳳去死，想起來也蠻無奈。聽到蔣勳解讀，先生很慈悲，他說可能賈璉只是想當一個普通人，偏偏生在賈府，又娶了好強的鳳姐，他的環境不允許他平庸。

後來22靠自己得到了地球通行證，喬伊說它是在自己的幫助下得到的，22放棄通行證，一個人爬回管道，腦海中回想起的都是他人對它的負面評價，說你做不到，你不行，你無可救藥，這是很庸碌的想法……

那一刻我感到一種震痛。22其實是個很聽話的孩子，包括那些價值觀念不一樣、強加給它的評價，它也聽進去了，並且開始進行自我攻擊。做什麼都被說不行，久了就陷入習得性無助，什麼都害怕。內心力量弱的時候，還可能出現心智的退行，更容易受到傷害。

那些總是隨意對他者進行惡評的人，究竟知道這樣的傷害有多大嗎？我是不是也做過這樣的人，別人是不是也曾因為我言語一時之失而徹底否定我，我當過喬伊，也在做22，也做過鄙視喬伊和22的人.

小時候，大人總是教小孩聽話。但其實你也可以不用聽話。無論什麼好話、壞話、中間灰度的話，你都可以不聽，你也能過得自在。

喬伊和22，是我們靈魂的側面。承認庸碌，又不甘庸碌，不甘庸碌，又沒有前路，有時清醒，又必須靠著幻想提供爬起來的動力。《金剛經》中有眾生皆佛的概念，認為人人都可自渡成佛，自覺而覺他。喬伊幫助22，也完成了自我的解脫。我有時遇到難事，不願意去想自己怎麼解決，而是先千里迢迢跑到好友家一頓痛哭。有次剛好遇到好友請客，萍水相聚，大家卻一起開導我。

桌上有個男生，突然講，「敢承認自己的脆弱也是很難的事啊，我們在你們還在讀書的年紀，下雪天為國家站崗戍邊，遇到難處，只有打落牙齒和血吞，自己想辦法。即使現在，壓力很大，也不敢講，講了別人只會瞧不起你。」幾個人突然開始講起疫情期間每個月發不出員工工資、收不回來項目的款項、遙遙無期的復工，一瞬間，我感覺非常懺愧，把自己的痛苦看做特殊，本身也是一種自戀。我有時候的痛苦，僅僅因為我以為自己能擁有美好順利的人生，這本身是個不切實際的想法。

庸碌的人生就是不值得的嗎？如果不能完成自我接納，像《革命之路》裡面那對夫妻，因為不能接受成為一個普通人，鬧得家破人亡。這個故事很有意思，由萊昂納多和溫斯萊特主演，彷彿《泰坦尼克號》的續集，如果設想當年兩人都被救上岸，會幸福快樂地生活在一起，還是一地雞毛。

電影給了一種有點殘酷但真實的答案。

4.發現火花，活在當下

每一個靈魂都要得到心靈的火花之後，才能獲得地球通行證。看到它們前仆後繼往地球跳，有點禪宗的「懸崖撒手，自肯承擔」的意思。一個人肯自己擔當起自己生命的重任，便不會怨怪他人。

心靈火花是什麼呢？可以理解成讓自己快樂的東西。喬伊的心靈火花或許是音樂，22的心靈火花在尋尋覓覓快要放棄的時候，被一塊披薩喚醒了。理髮店的棒棒糖、地鐵座位下的半杯飲料、坐在角落，剛好飄落在手心裡的一片樹葉，點點滴滴的生之喜悅。

禪宗不立文字，見性成佛，樹葉落在掌心，恰似佛祖與迦葉拈花微笑的剎那。《金剛經》中言，「過去心不可得。現在心不可得。未來心不可得。「意思是「過去的心你得不到，現在的心你也得不到，未來的心你更是得不到啊！」告誡人們甚至不要去想抓住心念，而是去體會當下事物的美好。

22躺在地下通風口，讓風鼓起衣衫，很有曾點的「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的意味。孔子問其他弟子以後的志向，其他人都說什麼當大官宰相，只有曾子說想和朋友去春遊，和孔子一拍即合。後世幾千年把儒學做成了儒教，真是冤枉孔子了，孔子的理想可能是不工作每天和朋友出去玩。

能在日常生活中就能感受到快樂的人，比起要考好學校、念完博士、成為音樂家、得第一名，賺許多錢、或者解出哥德巴赫猜想才能快樂的人，他們的生命中有更大面積的幸福。

火花也可以理解為天賦。對於天賦，我最早是相信的，後來又不太相信，覺得還是得後天努力，但現在又比較相信了。因為意識到到人的局限性，與世界運行規律的不可測。心理學中也相信每個孩子有自己的秉性，孩子並不是生來是一張白紙，家長以為自己可以亂畫，不免太天真了。這個概念在劇情呈現也很有意思，每個孩子都找到火花後，才去的地球。最好學校和家庭教育，是幫助每一個孩子找到他的天賦所在，而不僅僅是統一思想。

火花在某一刻也會成為執念。太執著某個目標，就看不到外界，看不到日常生活。喬伊醉心音樂，交易師醉心成交，22後來執著回到地球，走到迷失之境，一念成佛一念成魔。

5.電影、幻影

電影是人生的一種假設，對現實世界的一種復原。喬伊成為心靈導師來到學院，看到一群人坐在一個很像電影院的地方，盯著屏幕。這和柏拉圖的洞穴理論很相似。

假設地穴中有一批囚徒，被鎖鏈鎖在位置上看眼前的屏風，屏風前有模型移動，座位後面有火把，囚徒們看到屏風上的影子，就以為這是真實的世界。直到有天有人走出洞穴，看到真實的世界，才發現洞穴裡面的，不過是幻影而已。他有兩種選擇，一是去真實世界，另一個是返回洞穴。他回到了洞穴，並試圖勸同伴離開，同伴卻以為他瘋了，可能把他殺死。

突然發覺《金剛經》最後四句偈語也有「電、影」兩字。蘇軾的侍妾朝雲去世時，蘇軾為她念《金剛經》，在墓前建六如亭，取「夢、幻、泡、影、露、電。」亭上兩幅對聯，「不合時宜，惟有朝雲能識我；獨彈古調，每逢暮雨倍思卿。」他與朝雲最讓我感慨的是這種平生知己的情誼，有時覺得，能做知己，做夫妻有些可惜。人去世了，人們念經超度，卻只有活人聽見，度的不是亡靈，而是讓活著的人心安。

有時會聽見別人輕描淡寫地講，要保持平常心。我覺得保持平常心最難。世界上有一部分人是一直都明白正常地生活著的，但有一部分人是活在焦慮、痛苦、迷茫中的，感受不到日常生活的快樂。這一部分痛苦一在於不可解，二在於不可說，三在於不被看見。不被看見和不能真實地表達本身就是一種痛苦。

去年11月份時我看到一個很久沒聯繫的朋友講感覺自己被困住了，但周圍人都覺得他在發瘋。當時忙著出門打工，匆忙給打電話，不知道講了些什麼，沒有辦法安慰和開導，每個人都有所不同，只是想講我知道這種感覺，而且剛好走出這個階段。如果每一種情緒都能被接納，我們的孤獨會不會好一點。

許多榜單排名第一的電影是《肖申克的救贖》，告訴我們理想的生活在下水道的盡頭，我們要用小勺子一點點去挖，沒有人敢給我們講，你現在就很好了，你沒有什麼要害怕的事了，你沒有什麼要做的事了，你圓滿了，你此刻最幸福。

這也是《靈魂急轉彎》這樣的作品存在的意義，總有人要出來講真話，告訴人僅僅是活著，都已經很了不起了，啟發人從自迷中解脫，而不是在妄念中虛度光陰。

公眾號：藤悠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