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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靈魂急轉彎》影評:童話·寓言·現實——解讀的三個維度

靈魂急轉彎影評

顯而易見,皮克斯的《靈魂急轉彎》首先是個童話故事。主人公喬伊經歷種種波折,終於達成夢想,之後返樸歸真,與昔日格格不入的世界和解。這個童話故事由兩個母題支撐:契而不捨追逐夢想的人終於圓夢(某種現代性的神話);善良、有美德的人終得神靈眷顧,命運反轉(某種前現代的童話)。影片中喬伊因夢想的執念、得以重返人間,又因放下個人執念、救贖他人而獲得新生。

如同被中產階級趣味改造過的經典《格林童話》,隱沒了偏激的反抗與怨憎,《靈魂急轉彎》亦是一部剪裁得當的完美童話,溫情而不乏哲理。作為一部成功的「全齡化」動畫電影,它把許多矛盾的理念揉合在一塊,貼合不同人群的審美期待。

在影片中,堅持信念/破除執念、活在當下/跳出當下、發現自我/質疑自我......諸如此類的矛盾對立,可以瞬間轉換而無違和感。比如喬伊因堅持自己的音樂理想,堅持自己為音樂而生的信念而獲得了母親的支持、偶像的讚賞,又因這理想的執念而變成「單面人」、與日常的豐盈失之交臂。又比如,心靈學院要讓小靈魂們發現自我、養成人格,從而獲得去往地球的「通行證」,而「靈魂導師」喬伊卻必須質疑他那自以為堅固無比的「自我」,才能獲得解脫。

與其說《靈魂急轉彎》充滿啟示,倒不如說它恰恰展現了無所不在的資本對於人之思維定勢的熟稔操縱。簡言之,這是一部可以從多個維度展開的影片:你可以沉浸在童話中,消除執念、療癒身心;你可以從中反思靈魂、生命、自我建構之類的哲學命題;你甚至可以如犬儒主義者,洞穿童話光暈、揭開嚴酷現實......

從寓言的層面看,《靈魂急轉彎》堪稱一部可供哲學理念操演的完美文本。影片中靈魂世界的空間設計,參考了後現代藝術極度抽象的平面風格。時間在這裡失去了意義,古往今來的偉大心靈都聚集在一處。世界發展到一定階段,時間成了空間的一個維度。基於線性時間觀的現代性,在後現代的靈魂世界中被消解,其所標舉的個性、自由乃至夢想,在這裡暴露出其被建構的本質。

《靈魂急轉彎》是一個靈魂/人格生成的寓言。靈魂的養成到底取決於先天鑄就的人格,還是後天習得的認知圖式?靈魂主體是被賦予、被啟發,而是自由探索的結果?影片試圖通過22號這個冥頑不化的古老靈魂給出答案。22號拒絕任何導師,因看透所有偉大人物而厭棄生命,享受她作為純粹理念的存在。如同卡爾維諾筆下沒有肉身的盔甲騎士,自在自為的22號在遭遇身份危機時也會崩潰——我到底是什麼?我到底想要什麼?我是否永遠無法獲得真實的「存在」?

陰差陽錯,古老的靈魂22號被拘禁在喬伊的身體裡,從一開始的拒斥到逐漸適應、以至樂在其中。「身之所在即故鄉」,靈魂對於「身」這個故鄉從誤認、不適,到難捨難分。

而喬伊則在靈魂世界看到了自己被夢想奴役、寡淡無味的人生(絕不同於他想像的、堅固強大的、追求理想的自我),又通過貓的眼睛看到被22號佔有的身體,以另一種存在(體驗)的方式與世界重新通融。

從未出生的22號拒絕被啟發的人格、拒絕某種先在的本質,她通過操演人生來完成自我的建設。而對於經歷過「心靈學院」的凡人喬伊而言,他的夢想是被給予的。他認為他是追求理想的特立獨行者,專注於某種美好的、具有超越性的未來,不屑於沉浸到日常的瑣碎之中——直到他以成年人的身份經歷「靈魂急轉彎」,在另一個世界重新發現自己。

心靈學院中的小靈魂接受/拒絕導師啟蒙、形成人格的過程,隱喻了一部規訓與反規訓的人類發展史。

心靈培育工程中的bug——22號,在與所有過往的偉大靈魂交鋒的過程中變得無比睿智,令所有導師望而卻步。22號滿足於一種理念化的生存:隱喻個體汲取人類歷史累積的智慧之後,喪失了對於煙火人間的興趣。人類將來也許會進化成某種超肉身的存在,進化成純粹靈魂。那麼屆時,人也將不再為「人」。

從這個層面看,《靈魂急轉彎》已然在探討後人類時代的出路。影片中22號在喬伊陰差陽錯的導師生涯中領悟到「生」之可愛。黑人頑強向上的生命力與作為高智識物種的22號(白人)對於生之厭倦形成鮮明對比。最終,後者經由進入前者的身體、藉前者的感官重拾對生命的熱愛。

然而,22號之所以能如赤子一般專注地體驗這世界,恰是因為她沒有被這世界的意義體系束縛。如前所述,22號是個拒絕所有價值規訓的「bug」。她作為異類降生,因而能領悟到塵世生活中不一樣的美。

黑人喬伊,卻是那個一心向上、追求成功的現代人。資本規訓了他的慾望,他為某種超越性的理想主義驅使、以無止境的追求為目標。雖然他朝向理想的征程,是如西西弗斯一般週而復始的苦役,但他並無覺察。恰恰是這趟「靈魂急轉彎」喚醒了他對於超越性追求的另一種認識,即,達至山頂的瞬間,開啟的不是一個嶄新的世界,只是下一趟征程的開始。

「追求卓越」、「活出真我」之類的修辭,其意義其實是被建構的。被夢想奴役與被生計奴役,並無太大區別。喬伊在實現「夢想」之後收穫的不是狂喜,而是空虛。因此他最終選擇放棄來之不易的「生」,去救贖那個陷入迷失之境的22號。

追求現世安穩的生存理性與追逐夢想、無止境攀登的冒險精神並存於現代資本主義的邏輯之中。各人各安其位,領穩定收入、得生存保障的同質化設計是資本利益最大化所需。因而stay where you are既是規訓、又被定義為「生存智慧」,那些遊走在現代組織體系之外的人(比如藝術家)則往往被定義為「不著調的」。

對於中產階級來說,下一代要搞藝術無異於家族災難。現實生活中,藝術既被中產階級青睞——作為一種有修養的身份標識——又被摒棄。在資本主義上升時期的現實主義小說中,父子矛盾最典型的莫過於,從事實業的父輩與癡迷藝術的子輩之間的矛盾。

現代資本主義將藝術商品化,中產階級的雅好可以開發為一種需求,用以供養龐大的藝術從業人員,少數頂尖者(資本的寵兒)則得以躋身殿堂,名利雙收。由這種「成功」的示範效應,則可以激發整個藝術產業興旺連綿。由此,從事藝術,一方面可以獲得一種超越性的人生感覺,另一方面,還有遙遙在望的名利。藝術與生產之間的界線歸於消泯。藝術也可以是一種產生收益的勞動,藝術也可以是一種一本萬利的生意。現代資本主義為藝術提供了這樣一種「變現」的場域。

資本甚至能把反叛者囊括在內,將反抗的景觀開發為一種消費品——你以為你是「特立獨行的豬」,其實你只是認領了「豬」的位置。資本既在日復一日的循環、增殖中為大眾許諾了勤勞致富、自我實現的願景,同樣,也為「特立獨行者」留出了位置,即通過讓其「表演」特立獨行,為精神貧乏的大眾提供想像性消費。

回到夢想。影片展示了無產者喬伊追求夢想的童話,喬伊因為他的功勞(陰差陽錯擔任心靈導師為杰瑞解決了懸擱數千年的難題)被特許重返地球,而他所做的不過是「Just let her walk a mile in my shoes」,大道至簡。

其實它是一個悲傷的故事。一個夙願未了的靈魂執著地重返人間、待願償之後繼續趕赴往生的故事。當願望實現,往生也變得不那麼不可接受。對於我而言,最後喬伊略帶失落地走在往生的路上,故事就結束了。結尾超人力的反轉只是安慰孩子的把戲。

更殘酷的版本是,喬伊,一個小店主家庭之子執著追尋音樂夢想,而這夢想的起點來自於父親。喬伊對爵士樂由抗拒到一見鍾情,然而他沒有父親的好命。父親有母親的小店支撐,他只能在中學當兼職糊口。好運來得太快,喬伊得到長期教職(意味著他可以音樂為生),又得到與偶像同台演出的機會,然後樂極生悲,一切在他奔赴好運的途中戛然而止。

轉自微信公號「鏡與燈」,歡迎關注https://mp.weixin.qq.com/s/N6P3V4lj12Y0VY_mLQPwY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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