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靈魂急轉彎》影評::往返與現實之邊
靈魂急轉彎影評「向死而生的有意思是:當你無限接近死亡,才能深切體會生的意義。」 ——馬丁·海德格爾《存在與時間》
《靈魂急轉彎》上映已經有些時日,想必Z同學現在聊聊大概也不至劇透更算不上蹭熱點。皮克斯的動畫一直以來都充滿新意,如果說17年的《尋夢環遊記Coco》描繪了死之後的亡靈世界,那麼今年的《靈魂急轉彎》則是展開了生前世界的畫卷。編導彼特·道格特從《飛屋環遊記Up》的生命之間,到《頭腦特工隊Inside Out》的思緒之中,到如今《靈魂急轉彎》的生前死後之邊,該聊的也都聊了個遍。這篇書影音不聊煽情催淚,也不聊飽受爭議但又無聊的政治正確就聊聊虛幻和現實的世界。
從觀眾欣賞故事劇情的角度來說,能夠展現一部分不為人所關注的現實生活,或者是能夠構建一個合理有趣的幻想世界,一部電影只要能夠完成其中之一,就已然是成功的了,而《靈魂急轉彎》兩個都做到了。經歷了《頭腦特工隊》對呈現兩個世界的小試牛刀,《靈魂急轉彎》在動畫電影上實現了兩個世界的無縫銜接,甚至更進一步地形成了相互對望的審視關係,這對於動畫電影來說也許是難得的,但對於皮克斯來說,我們卻似乎很容易自然地接受,進而忽視了這一突破。畢竟,兩個自洽的體系的搭建加上相互作用,需要在兩個小時內講故事的同時解釋清楚,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當然,從零開始設計一個世界體系也許對於皮克斯來說不是沒法做到,但是在有限的時長內展示清楚卻不那麼容易,所以《靈魂急轉彎》採取了一個很討巧的辦法來解決這個問題——化用一個人們看似陌生但卻又因為潛移默化的文化影響很容易理解的世界觀。
電影中處處透露著柏拉圖主義的世界觀,生之來處(the Great Before)也對應著柏拉圖的「理念的世界」。靈魂不朽和靈魂輪迴、靈魂肉體的二分、肉體不過是靈魂的容受者(receptacle),知覺來源於肉體、完美的理型(Form)不具有可被感知的特殊性的屬性、在理念的世界裡唯一的娛樂也只能是純粹理念的數獨遊戲,靈魂在生前就在理念的世界裡對理型有過觀照(were acquainted),在靈魂進入到不完美的肉體中又悉數遺忘,而在世間只不過是「回憶」(recollection)起關於理念的知識,人間對「美」的追求使得他們重新靠近理念的世界……這些柏拉圖的思想經過普羅提諾、奧古斯丁經過傾向性闡釋早已融入基督教的神學概念中,有滲透入現代社會的種種思想中,使得我們早已在潛移默化中有所理解。其實許許多多在我們頭腦中的想法,追根溯源其所受到的影響,在穿過幾部現代作品的路徑後,不少都會在到那些古老先賢的思想裡尋得蹤跡。即使我們不曾直接閱讀過他們的經典,可是在作品們的相互引證和借鑒的脈絡中,我們其實早已受到許許多多的影響。不過我並不是想藉此說這部電影只是新瓶裝舊酒,從中也能讓Z同學看到眼前一亮的地方——至少,試圖用靈魂願意進入到肉體中的比喻,闡述我們的出生並非是不自由的、沒有過問過我們意見的被迫拋向世界,這一方式是我經由這部電影才看到的一種哲學思考上的可能性。(當然也可能是我孤陋寡聞了,如果有朋友可以知道其思想淵源,也歡迎在留言中告訴大家)
在簡單地用柏拉圖的「靈魂學說」來講解這個關於「理念的世界」,又聊了那麼多有的沒的之後,讓我們回到電影中兩個世界的相互審視關係中來。《靈魂急轉彎》中用理念的世界審視現實的世界,是這部電影的一條明線:它讓我們看到「忘我」的人們是如何進入到靠近理念世界的zone之中的,也讓我們看到基金經理們又是如何深陷執念中的,以及神秘主義者和瘋瘋癲癲的普通人的另一面……(唉,我們可憐的基金經理和可憐又可愛的靈魂會計Terry就這麼被汙名化,笑)另外,不知道是有意還是無意,精彩演出結束後的那對人生意義懷疑的巨大虛無感,薩克斯女士「水和大海」的故事,加上高納與母親自白時「我只怕我今天死在這了,而我的人生一文不值」那「向死而生」的人生態度,總讓我能夠在其中覺得其中能看到海德格爾「煩、畏、死」的影子。(也許這不過是一廂情願的湊巧,不過其實《頭腦特工隊》就已經展示了編導團隊豐富的心理學等社科知識,即使《靈魂急轉彎》真的能化用這些哲學思想也完全是預料之中。)
如果只有以上的明線,審視我們日常生活中的人生意義,這或許只能算作一部平平無奇的勵志動畫,我也不大可能願意認真聊這部電影,而接下來要說的暗線,才是我所認為的這部電影的妙處。借助誘導性的敘述詭計:前半段讓我們以為小可愛們所要找到的「火花」(spark)是一個人的天賦,人生的意義就在於讓這個只是潛能的天賦實現為現實(這多麼像亞里士多德!),而到後半段,才讓我們從日常的世界反過來審視這個預設的理念世界,所謂的命定的目標不過只是「火花」的一種形式。我們得以和Jerry一起審視用眾多成就顯赫的導師,來幫助孩子們尋找人生意義的是否合理——這多麼像從小閱讀名人傳記,並被教導以之為榜樣的教育呀(而結尾處每一個有所成就的大師都成為一座難以逾越的高山,橫架在人生意義的道路上,也令從小沉迷書屋的Z同學深有同感,有興趣的朋友可以參見《我的虛無主義觀(床下的哲學家)》)這種經過設計誘導的反向審視關係,讓我們多了一層審視命運的視角。我們甚至也可以經由這條線向上延伸,去審視Jerry們隨意決定生死,孩子們出生前就被隨意決定的性格和能力的合理性。當我們往上追溯時,我們甚至得到了一種自指式的審視——這部電影的世界觀也在被納入在審視關係中了(還記得彩蛋裡和大家說散場回家的Terry嘛),這種敢於審視創作自身的敘述方式,本身就是難得的,而藉由這種審視,也讓這部電影得以區別於那些只是指手畫腳對人生意義加以說教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