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靈魂急轉彎》影評:Being in the World
靈魂急轉彎影評阿倫特點評稱,哲學家研習的是關於死亡的學問。她又說,哲學的本質是反對生命的。從柏拉圖伊始,哲人們把生命的五感、七情六欲視作哲思的妨礙。無論是談及美的階梯還是洞穴外的太陽,關於肉體的一切都是短暫的、瞬息萬變的、不真實的。
這樣對肉體和生命的反思也見於《靈魂急轉彎》之中。因為《靈魂急轉彎》是關於靈魂的故事,它首先回溯了幾種靈魂與肉體脫節的情形:一、因為過於專注而進入忘我之境,藝術家、運動員在投入時都有可能進入此境;二、因為過於執著而迷失,電影中的例子是基金經理廢寢忘食地為買進買出算計而迷失;三、因為無法確認生命的目的而不願開始生命;四、因為厭倦肉體轉瞬即逝的感官和無法避免的湮滅而不願經歷生命。
影片做的極好的一點是讓這些情形交替地出現,一視同仁地將其視作對生命的背叛,並用熱愛生命的青年男子和不願出生的小靈魂作為雙主角,使影片得以承載老少咸宜的對話。當談起對生命的背叛時,最經典的例子往往是基金經理那樣,蠅營狗苟而沒有時間停下去享受生命。但影片一針見血地指出,其實有時投身於夢想追逐也會帶來對生命的忽視。立志於成為專業爵士樂手的喬伊·高納並不能算作追名逐利——為了實現自己的夢想,他白天帶中學樂團,晚上四處尋找演出機會,在紐約獨自節衣縮食地打拼。窮且益堅、不墮青雲之志是喬伊很好的寫照,也正是這份對夢想的執著給了他強烈的求生慾,掙扎著要生之彼岸回到人間,登台演奏爵士樂。
但細細品味,這份求生慾不是完全沒有帶來對生命本身的忽視——隨著影片的的展開,我們從二十二所帶來的一系列烏龍中看到,喬伊不與喜歡的姑娘麗莎約會,因為他覺得事業要緊;他和常年光顧的理髮師只談論爵士樂,從未問過理髮師的生活;他在拿到了爵士樂演奏的機會之後把學校樂團的事拋諸腦後;此外,喬伊也一直說:「等我成為爵士樂演奏家,我的人生就會真正開始。」但那樣的人生並沒有到來——地鐵仍然充斥著昏昏欲睡的人群,人群散去之後喬伊仍然形單影隻地回家。儘管登台演出獲得了極大的成功,喬伊的生活並沒有太大的不同,仍然是平淡、瑣碎、無序的。他問起成名已久的女爵士樂手,她只笑了回了一段關於小魚和大海的寓言。
那樣的生活不會到來,因為人生早已開始,成功和失敗的故事只是沿途風景和大小談資,並不會帶來實質上的不同。早在人們探索出生命的意義和指派目的之前,人生早已開始。探索和實現價值的過程固然有趣,但過多強調這些衍生品反而是對生命的辜負——難道所有「不成功」的人生都不值得度過了嗎?
這顯然是二十二的困惑。在被無數導師教導過後,他們的成功故事對二十二來說反而變成了一種負擔——如果我永遠渾渾噩噩,找不到生命的目的,我的生命是否毫無意義,不應當開始?這是一個很能引起共鳴的問題,尤其是對年輕的心靈來說。我經常聽見年輕人說,不能平庸、碌碌無為,不能在多少多少歲之前就」死「去。日常的瑣碎對年輕人來說,是不酷的,是應當可以隨時被拋下的,是生命真正開始的前奏。
前段時間旁聽了一個師兄的求學經歷分享,與會的本科生們問了許多豪邁的問題:如果我選擇做理論,但是一生也無法做出什麼好的理論,那還有什麼意義呢?如果我選擇這條路,最後需要在被河蟹和在一般的教學崗位選擇,哪種算是更好的選擇呢?
我不覺得這些問題是無意義的,就像「長大後是上北大還是上清華」也是理論上可行的質詢,但人生的真正問題是「在沒有上北大也沒有上清華」的時候如何自處,或「上了北大清華後」的人生如何繼續展開。正如喬伊登台演出之後,電影仍然在繼續,紐約的落葉和人生的一地雞毛亦如是。年輕人總把對自己的評價命懸一線地放在成功和失敗的中間,把人生角色置於小丑和騎士之間搖擺,而因此對人生的目的和意義有這樣的詢問。但其實不怪他們,因為他們還不被世界所認識,還沒有被失敗的淚水醃製過,也沒有將自己更豐富的內在交付他人。
在寫這篇影評之前,我看了豆瓣上的一些影評,很多稱這是一碗毒雞湯,更有人稱這是在吹捧躺平和虛無主義,但其實很難直接作出這樣的解讀。不難想象,如果登台演出失敗,喬伊還是會不可避免地感到失望,並不會滿足於躺平。影片也並不是鼓吹從每一件日常小事中找到意義和快樂,而是柔軟地為沮喪和不安的靈魂指了一個新的方向——看,落葉還在呢。
這種因為自然美景而引起的心靈寧靜難以解釋,即便用心理學拆解開來也無法在科學家心中引發同樣的震動,正如加入深夜的對話,清晨的跑步,夏日炎炎時吞下一口汽水,冬天來到溫暖的火爐邊,這種瑣碎而平庸的感官體驗構成了生命的底調,在每一個晴朗和陰鬱的日子裡都會出現。
我很難解釋這種對生命和自然的真誠喜愛源自何處,也很難衡量這種對生命的讚賞是否具有說服力,正如影片並不把二十二的ennui作為一個輕鬆的問題來解答——如果我們出生就是為了死去,所有的感觀都轉瞬即逝,所有的意見都非真理,所有的情感都有違理性,這樣的生命對我們自己有什麼意義?如果我們窮極一生所做的事都無法為宇宙和歷史銘記,無法為其他生命增益一分一毫,那麼這樣的生命對亙古有什麼意義?影片告訴觀眾,這是一個孩子的問題,也是特蕾莎修女、榮格、阿基米德等都無法回應的問題。但去試著認真感知一次,再回憶一次被生命觸動的片刻,也許就業已是足夠life-affirming的經歷。
最後附上前年寫的話:
無論發生了什麼,無論在哪裡,美從來不辜負我。它總在某一個轉角出現,不經意之間攝人心魄。
我總在那個瞬間感受到一種強烈的愛—對世界熱烈的無條件的愛。在那一瞬間,我愛萬物。我愛夕陽中晚歸的漁舟,愛風中微微反光的精密織成的蛛網,愛四月裡」午後兩點的陽光和紛紛揚揚的杏花」。
於是我會原諒一切。原諒所有的不幸,不滿,不安,不可知。我會原諒所有人必然的缺位和我軟弱的對他們的想念。我會原諒世界給我的細微的拒絕—所有的404,所有的out of service,所有的已讀未回,所有的我很抱歉。甚至,我會原諒所有的誤解和謊言。
但我知道這一切也都只是瞬間,也即將過去。很快,愛與希望會隨風而去,時間與空間會重新開始擠壓我。而我唯一的做的就是在這日日的流逝中和處處的間隙裡寫下美。幸甚至哉,歌以詠志。
note: Arendt quotes Kant: 「The fact that man is affected by the sheer beauty of nature proves that he is made for and fits into this world.」 Q.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