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靈魂急轉彎》影評:斯夢已逝,我們如何續寫新的故事?
靈魂急轉彎影評1994年,好萊塢誕生了兩部影史上的重磅作品:《阿甘正傳》和《肖申克的救贖》。前者在當年的奧斯卡獎中笑到了最後,後者則在IMDB和豆瓣等各個大眾影評榜單中創造了口碑長紅的奇蹟。在剛剛出爐的豆瓣2020電影報告中,《肖申克的救贖》仍然是top250上榜電影中本年度觀影數量的頭名,榜首的交椅穩如泰山。
這兩部電影是如此具有影響力,以至許多並非電影迷的人也都對它們很熟悉。記得在我中學的時候,當時家裡還沒有隨時取用的聯網電腦,也沒有去電影院看電影的概念,但在我們用班裡的「大屏幕」看的為數不多的幾部電影中,就有它們的身影。我們這些沒有任何電影鑑賞理論知識的小屁孩兒們被感動得七零八落。
我們不禁要問:這兩部電影為什麼這麼迷人?如果對這個問題真的感興趣,豆瓣裡有大量的精美影評,就算花三十天三十夜也翻不完。但我認為,最重要的原因是它們講述了上一個時代最美的兩個命題:自由和夢想。《肖申克的救贖》堪稱自由的宣傳片——全片高潮處的台詞就只有一個詞:「Freedom(自由)」!《阿甘正傳》的故事則通過意料之中或意料之外的方式,讓阿甘(同時也是我們觀眾)的夢想不斷實現。
不過,我們很快就發現,兩部電影的差異沒有我們一開始想象的大。自由和夢想根本就是一對拆不散的孿生兄弟——《肖申克的救贖》是一個追逐自由的故事,而自由本身就成了他生命中的夢想;《阿甘正傳》中的一個接一個夢想的實現,則是自由最好的印證。在上一個時代,商業電影的故事主題無非就是自由和夢想兩種(或者說一種),從正面或反面去敘述他們。
上一個時代,蘇聯主義垮掉了,全世界都在主動或被動地迎接美國的勝利。美國給全世界展現的畫面,在它的鼎盛年代是夢想(代表鏡頭:看到自由女神像而激動得手舞足蹈、瞳孔放大的人們),在冷戰時代又再次向自由傾斜。結果,「追夢」進化為「自由地追夢」,這就是美國的旗幟。
可是,這面旗幟如今卻陷入風雨飄搖的境地了。讓我們把目光投向電影之外:在中東,美國捲入了越來越多的戰爭,也兌現了越來越多的顏色革命。伊拉克、利比亞、埃及……這些向美國式制度轉型的國家,似乎並沒有印證它的制度神話。在伊拉克,當安吉麗娜·朱莉說出「雖然他們一無所有,但他們自由了」時,我相信她的內心是真誠而自豪的;可問題在於,這樣的自豪對於美國之外的世界是否還有相當的感染力。在那些國家,人們追隨美國是在追一個夢,但他們的夢是否真的得到了實現,這是畫滿問號的。如果說他們的夢是在自己的土地上建立套像美國一樣自由、富足、穩定的家園,答案恐怕並不樂觀。新冠疫情中美國的表現無疑更加讓人大跌眼鏡——帶頭大行種族主義和反科學的總統,政府猶豫而疲軟的社會組織能力,眼看就要失控的局面……就像身上起了牛皮癬一樣,雖然不是什麼致命傷,但卻十分顯眼,而且總也好不了,想必讓美國十分難受。
可以想象,如果《阿甘正傳》在此時上映,觀眾勢必反映冷漠。殘酷時代中的人們不會為了美妙的夢想熱淚盈眶,美國土地上的奇蹟情節也與現實相差太遠。《尋夢環遊記》大概也會吃癟,因為死亡的話題在當前是如此沉重,好像就連美化也會招致憤怒。《瘋狂動物城》呢?川普的支持者和反對者應該都不會高興……
就是在這個微妙的時刻,《靈魂急轉彎》出場了。儘管這部電影在國內大有叫好不叫座之勢,在國外可是出盡了風頭,光速躋身IMDB電影top250榜單。這很難得——一方面是說,在大家都那麼多的故事以後,還能創造出既有新意又能廣受好評的故事,本身就是很有難度的;另一方面則是說,在這樣的一個年代,能夠找到一個擊中大家內心的故事,真的很不容易。之所以《靈魂急轉彎》能夠做到後面這一點,和它大量訴諸心理學內容有很大的關係:正念、接納、負性評價、真實記憶、體驗性自我……臨床心理學家的參與非常明顯。可是,皮克斯在書寫新故事的時候,為何選中了心理學呢?
心理學,自從誕生以來,就是一項以科學的名目來吸引哲學愛好者的學科。許多心理學家,如弗洛伊德、威廉·詹姆斯、羅洛·梅等,同時也都是哲學史上舉足輕重的哲學家。所以,一個奇妙的現象出現了,那就是心理學在維持著自己科學性的同時,又一直能夠去超越科學——即使是後現代哲學這樣的「反科學」思想,也能被心理學所吸納,融合成「後現代心理學」。在這個以科學為正統的時代裡,我們可以說,心理學「鑽了一個空子」。它既能享受身為一門科學學科的正統性,也懷抱著哲學前沿的活力。
自由和夢想所對應的正是正統的現代性思想。現代性的敘事穩定並強化了既有的資本主義制度,確認了個人價值實現的正當途徑。所以,科學主義其實是美國精神內涵的暗線,它和自由主義這條明線一起,共同證明了美國制度作為現代正統的地位。這也是為什麼從川普以反智的口號來參與大選開始,不論他最終是否勝選,都已經傷害了美國制度——或者說,美國故事——優越論的原因。
現在,如果皮克斯想要做一件這樣的電影:作為一部動盪時代的電影,它需要對現實表現出一定的批判性,不能再去重複已經失去魅力的自由追夢的陳詞濫調;同時,作為一部好萊塢商業電影,它卻不能向既有制度發出真正有威脅性的挑戰——那麼,他們能做的只能是在後現代的大海中去找到那些改良派(而非革命派)的魚種。所以,他們自然「發現」了心理學。我們也可以預測,未來的美國商業電影當中,將會出現更多的後現代心理學元素:正念、接納、當下、奇蹟問題、個人敘事的解構和重構……因為,這些正是作為美國故事代言人的好萊塢當下需要的東西:既然人們的精神對舊的主流已經感到厭倦,需要尋求某種突破,那就在主流的邊緣找到一個人畜無害的地方,然後向外邁出半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