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靈魂急轉彎》影評:溫柔與殘忍的期待
靈魂急轉彎影評這是一部以皮克斯標準而言,有些「有失水準」的片子。
但不妨礙Pixar本身的優秀,很多其他的設定也非常有意思。
整個故事講述的是「執念與放下」,「意義與虛無」,「實踐與理論」,最後甚至觸碰到了陀陀和尼采的「永恆無窮」以及「生活本身就是生活」。
這或許是Pixar把自身作品受眾年齡段下調的一種服軟,也或許是對所有行在路上的人來了一記大大的擁抱。
Pixar對神佛的觸碰
Joe一直在執念那場自己沒有完成的音樂會,不惜一切也要回到人間,在他回去的路上,很多設定很有趣,涉及薩滿、靈魂、冥想還有一些神秘主義的概念,比如活著的人要與靈魂溝通,就要進入Zone,也就是冥想狀態、靈肉分離狀態,而那些在人世間體驗到「心流」的人,也會短暫地進入這個忘我的領域,只是沒有人帶領,他們只能局限於那個zone,不能和其他的靈魂對話罷了。在這裡,Pixar不僅肯定了「另一個世界」的存在,甚至把「另一個世界」和「這個世界」的交界處——Zone也進行了刻畫,這個設定甚至與中國的一些古老經談相仿,在文化上沒有太多生殖隔離,甚至在這裡有奇效。
而那些活著的人假如沒有」正確」認識」意義」的」意義」,一直如行屍走肉一般活著,那麼他們的靈魂就會陷入虛無與迷失,無法看清自己身在何方,也不能找到自己真正要做的事——打工人們心有戚戚焉。
「另一個世界」的管理員Jerry和Terry們,彷彿是上帝助理一樣,負責引領大家到達「infinity and beyond」,但另一個有趣的設定出現了,那些「未完成」的人,無法放棄和割捨的人,或者沒有準備好開啟下一次旅程的人,不能夠通過那扇門拿到earth pass。在before infinity之前,沒法忘記前塵,也沒力氣開拓前路,靈魂就停留在無法往生的中轉站,被各路大哲學家和偉人訓斥——多少人在找不到意義的時候也會去書本或電影裡尋找偉人的傳記或思想來說通自己?Pixar留下這個設定,似乎也是微微一笑。
但,22號沒成功。
這就到了Pixar的故事開始牛逼(但又沒那麼牛逼)的地方。
Joe和22號互為映像,互為earth pass,成就了一個「肖申克救贖」的故事。
Joe和22是完全不同的兩個人,Joe體驗過活著,卻因為執念那場音樂會,已經忘記了生命本身,在他記憶裡,那些一個人吃飯生活睡覺、被母親呵斥的片段都是灰暗的,這是一個完全靠執念才沒有「死去」的人,我相信,他也有很多次掉進zone,結果變成黑色的怪物——就比如他教學生的時候——只是他沒意識到而已。
22呢?我倒是很好奇22本質是誰,如果22只是一個從未出生過的靈魂,那麼只能說Pixar落了下風,如果22是一個出生過的靈魂,那麼整個故事則不完整。
從整個故事來看,22應該從未出生在地球上,作為一個太初古老的靈魂(根據他的編號判斷)他只是一遍又一遍地聽著那些來自地球的偉人的lecture,然後嘗著毫無味道的食物,在那個被設定要尋找spark的中轉站,感到無聊。
看著一大堆地球上可以做的事,22的內心一定充滿了一個當代網絡流行語——
就這?
設立中轉站的助理們一定想不到,還會有人質疑活著本身的價值,會有人質疑每一口pizza的味道是否好吃,會有人質疑地球上的東西是否適合我,是否能讓我開心——畢竟大多數靈魂只是將「地球會讓我開心」當成理所應當的事情,或者很快就在中轉站裡、在別的偉人的帶領下,找到了自己的spark,是烹飪,是音樂,是機修工,但沒有人像22一樣,對所有事物的意義保持質疑,對活著本身保持質疑。
因為他沒有「實感」。
有點像心理學中總要提到的「感受不到自己的存在」,讓很多人對自己的肢體和靈魂都有了「距離」——我好像不能感知自己了,一切都沒有實感。
因為沒有經歷過真實溫暖的擁抱,沒有嚐過一片現烤的麵包,沒有和別人進行過現場的對話,沒有(在理髮店)被認真地聆聽過,沒有和母親開誠佈公地談談自己的理想,沒有體會過風吹到臉上、樹葉落到手心的「實感」。
如果一切的經驗都是從偉人那空洞的知識和講述中得來,那麼枯燥單薄的講述毫無意義,根植於此的生活也不值得一過。這就是「實踐與理論」的母題嵌入的地方。
Pixar在這裡講了一個很大膽的概念——「真實的生活本身最值得一過」。
而真實的生活,就是Joe曾經丟掉的那些——和母親交談的機會(顯然他很擅長躲避正經的談話),一個人享受食物的機會,和最好的理髮師朋友談談他自己的機會。這些都被他放在音樂之後,放在意義之後。
他是那個不知不覺中被「意義」迷惑了心靈的人。
他是那個丟掉了22所有spark的對立面,兩個人合在一起,互為陰陽。他們一個在追求極致的意義,另一個剛剛明白極致的存在本身才是最好的spark。
故事講到這,觀眾們應該也猜到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了——執念本身並不能帶給人成就感,Joe在非常完美地solo結束後,觸碰到了「意義與虛無」的母題。
完成目標的那一瞬間就是永恆了嗎?就是完美了嗎?
也不盡然。
《琅琊榜》裡有個細節我一直挺喜歡,大結局處,藺晨問梅長蘇「是不是沒有目標要撐不下去了」,梅長蘇的回答是,這麼多年來每走一分,心便定一分,走到最後已成定局,這不過是一個早就知曉會被完成的目標而已。
Joe其實一直缺乏梅長蘇這樣的覺悟,他一直把那場演奏會當成是他的「未完成」,把那個瞬間賦予了太多意義和重量,以至於演奏會完成,與之不相稱的「意義」如泰山壓頂,完成的瞬間卻覺輕飄。
就好像攢了很久的子彈,boss卻只用了一顆。
沒錯,boss只用一顆子彈,是你自己覺得boss需要太多子彈,把打敗boss假想成為自己畢生的意義,所以才會出現落差。
就像Joe,他沒有意識到,其實自己每一次練琴,自己每一次給學生講解zone,每一次行雲流水地完成夜晚的獨奏,每一次鋼琴聲響起的時候,就已經是在向那個目標「走一步」了,就已經是在打boss了。
至於最後那場演奏會,只不過是鴻篇巨制的最後一個句點,沒有它,只是語法上的不完整,語意上的餘味悠長,而絲毫不損巨制本身半分。
他一直沒能想明白,其實自己一早就走在「意義」的路上,卻一定要執著那個「放不下」的演唱會。
這就是「執著與放下」的母題。
而當夜深人靜,當他再回想起自己和22的對話,想起自己所否定的「那些只是old living,只是平常的生活」,才方然醒悟22的spark是什麼——不是宏大的願望,不是具體的類似音樂或烹飪一類的東西,而是單純地感受生活本身。
所以最後他去把earth pass遞給22,自己才從執念中解脫出來——我不需要了。
至此,三個母題完結。
或許會有人指責Pixar殘忍——Joe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完成執念,人生贏家啊,怎麼能說服別人熱愛生活本身呢?
可是還有理髮師,還有作為裁縫的母親,理髮師的執念是當一個獸醫,他最後成了一個理髮師,沒有延續自己的執念,生活也一樣開心;母親想要一個擁有穩定工作的兒子,可最後還不是高高興興地去看了兒子的演奏會。
Pixar不殘忍,它只是不願意直白地告訴觀眾:意義本身就是虛無,是可以更改的東西,所有被人為神聖化的意義,其實都有迴旋的餘地。
就像威利旺卡那麼執著巧克力,最後也放下了對於巧克力的執念,認為「糖果本身就沒有意義,也不需要意義」。
意義本身,是人類給自己上的最大枷鎖。
也是時候讓執念飛一會兒了。
那為什麼Pixar這部電影是「未完成」呢?
原因在於它沒有對22的身份做進一步的說明和深挖。
如果22只是一個紙上談兵的人,只是一個缺乏現實生活經驗的人,那麼很簡單,帶它體驗一下現世,總能找到自己喜歡的東西,人類基本的欲望被滿足,對99%的人來說,都會認為「活著至少有一些值得」。
可如果22是一個飽經滄桑不願往生的靈魂,他已經看透了所有的trick,看懂了人間每一場交易和每一個意義背後的真相,也體會過細節處的美好和虛無,這時候再不願意往生,那Joe又該如何說動他?
故事在這裡討了個巧,只討論了「忘記生活本身美好」的解決方案是什麼,卻沒有討論「已經體驗過生活本身美好、肯定生活本身美好,卻還是不想繼續這樣的生活」應該怎麼辦。
這就是尼采永恆輪迴的專長了。
(btw,故事裡沒讓尼采和陀陀出來吧哈哈哈哈,或許製片人們也意識到了,如果讓他們出來,整個故事會有一個twist,沒辦法說得這麼圓了,所以只安排了榮格哈哈哈哈哈哈哈)
永恆輪迴是尼采思想中很重要的一部分,簡單翻譯過來就是「明白生命本身、體驗過生命本身,而當被千百次問到是否要復刻這場生命旅程的每一步時,千百次的回答都是——是」。
這是對生命最大的勇氣和尊重。
顯然,Pixar沒有觸及到更高一級的核心,沒有讓22號去擁抱生活中細節的失意和苦難(比如娜娜明說的——便利店的東西賣光了,枕頭上的頭髮越來越多,這才是成年人的失意啊),沒有讓22號去處理意義之外無數不可控同時也慢慢消磨意志的瑣碎之處,而只是塞給大家一劑雞湯——去生活吧,生活本身才是最美好的。
從某種角度而言,這是從正向的「福音書」中對觀眾提出了更高的要求,因為還有一種可能就是,Pixar在這裡隱藏了「生活本身最美好」的前提——那就是已經明白生活本身多不美好,已經處理過無數令人洩氣的小事,但最後仍舊熱愛著生活,仍舊在被問到「要不要重來」的時候,喊出yes。
不過這可真是聖人的標準啊,尼采和陀陀本身也只能通過逆練達到笑傲一切,要人在經歷一切苦難過後還能微笑著去聽從「愛世人」的勸告,Pixar可能真的在這裡隱藏了極大的耐心和期許。
所以,這部片子,或許是一場對所有人的擁抱,也或許,是在擁抱之後,隱藏了一個邏輯鏈的小彩蛋,希望觀眾在「折斷意義的虛無,跳出經驗和說教的框架,放下執著的希冀」之後,能「一不留神」窺見「永恆輪迴」的「生活本質」。
是溫柔,也是殘忍的期待。
——小彩蛋:《IT狂人》裡的moss配了一個Jerry!
另外大魚小魚和海的故事,我在一位心靈學家給自己女兒的繪本裡讀到過,整個影片就像是老友重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