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醉好的時光》影評:他的新作失手?那只能說是你沒看懂
醉好的時光影評時隔八年,導演托馬斯·溫特伯格與「拔叔」——麥斯·米科爾森再度攜手,為廣大影迷帶來了全新作品《醉好的時光》。
影片《醉好的時光》在上映前可謂賺足了眼球:二人上回合作的電影《狩獵》至今以9.1的高分雄踞豆瓣250排行榜;新作《醉好的時光》先後入圍戛納、聖塞巴斯蒂安等多個電影節,並在今年的歐洲電影獎上一舉囊括最佳影片、最佳導演、最佳男主角、最佳編劇四項大獎。
強大的陣容和良好的口碑讓一眾影迷早已按捺不住,對二人新作翹首以盼。但略顯尷尬的是,當影片真正跟大夥見面後,卻是明顯的「雷聲大雨點小」——迄今為止,豆瓣僅2000多人看過且評價褒貶不一。主要因為《醉好的時光》貌似真的只是講的關於「喝酒計劃」的老掉牙的故事:
四位在中學任教的中年大叔,家庭跟事業都遭遇了瓶頸。某次聚會上,有人提起一篇子虛烏有的「研究成果」——適量飲酒能提高生活質量。鬱鬱寡歡、生活無望的四人頓時來了興致,他們便一拍即合,決定全身心地投入這場「酒精與生活關係」的所謂人生實驗。
他們在上班時間偷偷喝酒,開始每人都嚴格遵循0.05%(體內酒精濃度)的少量原則,居然使各自波瀾不驚的生活漸漸地擁有起色。尤其是拔叔飾演的歷史老師馬丁:在酒精的刺激作用下,原本不受學生待見、被家長集體約談的他竟能將索然無味的課程講得妙趣橫生。
但隨著飲酒劑量不斷加大,酒精對生活的正向作用消失,他們的生活也都不約而同地急轉直下:拔叔的婚姻陷入危機,而他的朋友——體育老師湯米更為此付出了生命的代價。
有關影片的爭議主要集中在以下兩點:首先是中年危機+藉酒消愁的題材實在不新鮮了——如2004年金球獎獲獎電影《杯酒人生》,以及更早的那部讓尼古拉斯·凱奇贏得奧斯卡影帝的電影《遠離賭城》。似乎選擇這樣一個「新瓶裝舊酒」的老土題材,故事本身就有「先天不足」的偷懶之嫌。
其次是即便拋開「中年危機」與「醉酒」的話題,單就故事完成度而言,較之前作《狩獵》,溫特伯格此番似乎也大失水準。有些觀眾認為:影片節奏拖沓、線索零散、對關鍵人物的家庭背景刻畫不足——這些都難以支撐結尾那場「人生得意須盡歡」的高潮戲。甚至電影中對酒精的態度「也表現得曖昧不清」,這導致一些人看罷全片都不知道導演的主張究竟是什麼:面對生活的不如意,是該飲酒呢,還是該戒酒?
很多影迷基於直觀感受提出的意見固然不能說全無道理,但我想說的是:如果僅僅停留在劇情本身、如果只注意到了「中年危機」和「小酌怡情、大飲傷身」的表達,那真是沒太看懂這部電影。大夥不妨想想:這畢竟是《狩獵》的導演和一貫擅長深入刻畫人性的「拔叔」的又一次珠聯璧合,而且溫特伯格是將這部作品獻給不幸因車禍去世的女兒的,如果本片只為說個「中年危機」遭遇「宿醉」的故事,可能嗎?
出現上述這些批評的原因可能是:很多人只是耽於情節本身理解這部電影,而忽略了電影的開頭與結尾。因此他們只關注到那「不切實際」的荒唐計劃對「現實合理性」的傷害跟度數越升越高的「三階段」實驗缺乏驚喜(全片以黑屏字幕的打字形式隔開),而看不到《醉好的時光》明顯呈為一個首尾呼應的環形劇作結構。可能有人注意到了影片開頭與結尾群眾不約而同飲酒狂歡的情節,但也忽視了全片第一行字幕和最後一個鏡頭之間的關聯對照。
不容忽視的開頭與結尾
跟被視為丹麥「國寶」的拔叔一樣,被譽為「存在主義」先驅的丹麥哲學家克爾凱郭爾同樣是「國寶」一般的存在。影片《醉好的時光》開頭就引用了克爾凱郭爾的名言:
青春為何物?南柯一夢罷了
愛情為何物?夢中的造物罷了
需要注意的是:這兩句話絕不是作為引經據典的噱頭或牽強附會的拔高而存在,它是全片的題眼。如果對克爾凱郭爾的思想有所了解,就會發現本片的主題跟情緒與克爾凱郭爾的思想有諸多契合之處。而影片結尾那類似《摔跤王》中「縱身一躍」的鏡頭,也必須對克爾凱郭爾的思想有所了解,才能更好理解。
說到這裡,我們必須要先對克爾凱郭爾的人生哲學或者「存在主義」一詞有個大概的了解。
克爾凱郭爾認為,傳統哲學過於注重對客觀世界的研究、並誇飾人的理性作用,事實上人除了理性更多的是情緒:特別是那些焦慮、恐懼、孤獨、絕望的個人生存體驗,通常無法對他者言說——這不止關乎「中年危機」這個人生階段,而是生活的日常、生命的常態。
而人如果想解決自身的「精神無助」,不能依靠外界外物,只有通過自身的信仰完成對「絕望的一躍」,才能重拾生活的信心並實現真正的自我。
興起於二戰之後的存在主義思潮承襲了克爾凱郭爾的思想,簡單說「存在主義」指孤獨的個人一切非理性的意識活動:生活的確沒有意義,就連人的存在本身也缺乏意義——但人可以通過自由選擇來承擔責任,為無意義的生命賦予意義。
如此一講,你是不是會發現對影片故事的理解更深一層呢?顯然《醉好的時光》不只是拿酒文化盛行的國度作為故事的發生背景,它與北歐人信奉的人生哲學都契合得如此之緊。
因此了解《醉好的時光》作為一部丹麥電影與克爾凱郭爾和存在主義的淵源是必要的:否則我們就會被具體的情節吸引而忽視大量台詞跟細節指向的人生哲思。理解一部電影,不能僅僅停留在劇情層面,對情節相對簡單的本片來說,尤為如此。
溫特伯格的初衷就不是講一個在面對中年危機時是酗酒沉淪還是掙扎改變的故事。大叔們決定飲酒不是要麻痺痛苦、「逃避生活」,恰恰相反,從飲酒那一刻起他們才下定決心努力生活:因為酒在片中不是作為生活情趣催化劑,而是象徵理想生活本身。因為酒從來都在、沒有變過,變的是人和人的心態。
酒精是生活或人生的隱喻,而非改善或對抗生活的工具,這在片中有著情節上的直接證據。讓我們重溫影片開頭那場熱情洋溢、揮灑青春的狂歡戲:「啤酒大賽」正是青年人的寫照——肆無忌憚地享樂跟冒險、彰顯叛逆,即便喝到爛醉如泥、嘔吐連連,但「比賽」是有規則的,大好人生終是可控的。
但「醉好的時光」卻與「啤酒大賽」截然相反,它是中年人「不敢逾矩」的人生佐料,因此他們只有在高檔餐廳品嚐紅酒或是在家調製雞尾酒。五味雜陳的苦酒與生猛豪爽、百無禁忌的啤酒是不同的:恰如既定且走向衰敗的人生與未來人生的千萬種可能是不同的。
年輕的生命,吐了之後即可「清零重啟」。酒,甚至能成為他們人生一路向前的強大推力;但人到中年,就只能選擇「0.05%的人生」或「0.1%的人生」,如果想逾越「故作姿態」的上限,採取同樣的「喝法」,人生就會走向失控的邊緣。
影片結尾,頓悟生死之別的幾人選擇與青年一道開懷暢飲、縱情狂歡,這並不能被視作「朋友剛死怎麼開心的起來」或「就沒任何負疚感嗎」的「不合理情節」。拔叔以一段大開大合、隨心所欲的獨創舞步跳出了生命返璞歸真後的原生狀態,是對尼採倡導的酒神精神的遙相呼應。
這是部哲學電影
源自古希臘的酒神精神對理解本片同樣重要,它指從生命無意義的本質中獲得悲劇性的解脫跟陶醉:人生固然是場悲劇,但敢於承擔自身失敗而不陷於絕望消沉,正是生命驕傲所在。
恰如片中音樂老師教大家唱的那首歌亦很好地傳達了何謂酒神精神:「我哭的像別人一樣,因為我的泡沫已破裂,但泡沫不是世界,也不是世界的詛咒。如果我們沒有什麼可爭取的,那你和我會是什麼呢?」
注意當影片唱到「如果不爭取,又會是什麼」的時候,配合的畫面是衰邁的老狗孤零零地佇立在空蕩蕩的遊艇上,這一場景含蓄地向觀眾交代出酗酒的體育老師湯米失足落海。而緊隨其後的下個畫面,便是朝氣蓬勃的年輕人在輕聲合唱。
這個世界雖然時時上演著生命無常的悲劇,但它仍舊值得我們熱愛。不得不說,片中四位老師的身份設置獨具匠心、意味明顯,他們分別代表人的記憶(歷史老師)、人的創造(音樂老師)、人的精神(心理老師)和強健的體魄(體育老師)。這四位老師合起來:便寓意人這一生。而人的一生遲早是要消逝的,一切終將歸於虛無。
因此我們就不難理解出意外的為什麼偏偏是體育老師,因為隨著年齡增長,人總是先失去一個好的身體。儘管人生是場最終走向失敗的悲劇,但人究竟該如何度過短暫、焦灼、無助、孤獨的一生,除了結尾,影片也在其它多處地方給出了答案。
原來,只需要「承認生活」這麼簡單:承認失敗、承認一切。因此,不必訝異主人公在「喝酒」的問題上「繞了一圈」最終一無所獲,也不要奇怪逐漸拉垮的人生明明什麼「都沒改變」何以還能在結尾載歌載舞。人生不需要在事實上改變什麼、「糾正」什麼,只要一點點心態上的變化:萬事皆有可能。
如果你真以為只有改頭換面或脫胎換骨才能重新擁抱生活,那可能因為你還年輕。因此《醉好的時光》意圖展現一種面對荒誕生活、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的積極行動的人生哲學,雖然這種抗爭行動(飲酒)從本質上來說顯然是「徒勞無功」的、「毫無意義」的,但對無常的生命和艱難的人生來說不啻於一場救贖。
與《狩獵》中困在小鎮、蒙受不白之冤的盧卡斯一樣,《醉好的時光》中四位受困於體制的主人公,無力對抗大環境。一成不變的生活和一潭死水的內心還要時時遭受「無常」的侵擾,而這種「生命無常」的作者表達在形式上當然是反慣常敘事的:比如某次頭腦風暴就能讓日漸生疏的四人孤注一擲展開合作;心血來潮、舊夢重溫式的划船、猝不及防的「綠帽子」以及「老年狗送黑髮人」的意外突然降臨。
從戲劇技巧出發,溫特伯格的確將這些「無常」處理的沒因沒果、突如其來,但這「非常突然」的一幕幕,難道不真實嗎?為凸顯命運的無情與無常,他刻意避開了步步為營的情節鋪陳和角色性格的完全塑造,而將瑣碎、紊亂的故事線頭埋藏在四位主人公「醉眼看世界」的複雜情緒下,為的是「挖掘更深層次的東西」,這比絕大多數刻畫單一情緒、交代完整事件的類型電影不知高明了多少。
在此不得不讚嘆拔叔那爐火純青的演技:他精準地將很難把握的醉態(0.05%、0.1%以及更高)演繹出了不同的層次,配合著搖搖晃晃的手提攝影,纖毫畢現、惟妙惟肖。回望華語影壇中,只有黃秋生在《頭文字D》中嘗試過這種演法,但難度不可同日而語。
精湛的表演、生動的台詞、醉後微醺的狀態傳遞出多義甚至含混的複雜情緒,這一切構成了影片《醉好的時光》獨一無二的風格特質。通過一個在實際生活中「略微失真」的故事,它以最大限度、最大可能靠近了實屬「難言之隱」的真實生活本身。
綜上所述,《醉好的時光》真不是以酒精作為載體來講述中年危機的電影,這麼說太小看溫特伯格和拔叔了。如果說典型的中年危機電影,香港去年以龍舟作載體的《逆流大叔》才是。
以酒之名,《醉好的時光》打造了一部微縮版的人生簡史,它最後僅僅指出:愛與牽掛雖然神秘、雖然現於細微之處,但始終存在。它是區隔活人與死人的標誌,「救贖之道」就在其中。
同時,所有不期而遇的焦慮和彷徨、痛楚與迷茫也將永遠存在,但或許並不那麼重要、那麼急需「克服」。這注定不是一套關於「人生何為」的標準答案——而這,就是影片的答案。
作者| 紀揚;公號| 看電影看到死
編輯| 騎屋頂少年;轉載請註明出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