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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水漾的女人》影評::愛和藝術創造的可能世界

水漾的女人影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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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勒茲在《運動-影像》中指出,水之世界是一種與陸地世界迥然不同的運動和感知系統。在那裡,重心不再穩定,一切人和物都處於搖擺之中,我們必須服從的規則便是沒有規則。因此,作為工業潛水員的愛人與水漾的女人的結合將水漾的女人指引向她的本源,開啟出一個新的世界,指向一個對於我們這個井井有條的,商品可以自由流動,人卻被禁錮的世界的挑戰或顛覆。

被分手的解說員水漾的女人聽到一聲「水漾的女人」的呼喚,看到水族箱中的潛水員小雕像,停下腳步,彷彿循著這一指引,結識了工業潛水員Christoph。在對方囁嚅著自我介紹時,撞到水族箱,破裂、滑落,兩人倒在水中,身上掛著水草,水漾的女人被扎傷出血,白色襯衫上湧出鮮紅血滴,耀目紅髮旁綠草清亮,四目相對,墜入愛河。文字描述不能傳達此節神韻之萬一。這一瞬間的詩性讓筆者想起《甜蜜的生活》中著名的噴泉起舞場景。若非要描述,唯有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一句而已。

影片90分鐘的體量囊括了兩次意外死亡,一次謀殺,一次自殺,並都與水相連。水漾的女人和Christoph潛水,被怪魚吸引溺水;Christoph在工作中溺水;水漾的女人在泳池謀殺前任,隨後蹈海,如《聖鹿之死》般里神話指引地「一命換一命」地救活Christoph。正是通過前兩次死亡才確認了對對方那壓倒一切的愛意,而後兩次死亡則如《牡丹亭》般使生者死,使死者生。水對陸地動物的人而言是危險的,卻也是愛人的歸宿。最終水漾的女人在水中又一次拜訪了愛人。愛人的世界與水相連,水汽氤氳。

影片結尾,Christoph濕漉漉地上岸,拉起懷孕戀人的手,由水族箱破裂所開始的水對陸地秩序的擾動似乎平歇。但鏡頭下移,水波浮動,彷彿水漾的女人向愛人投去的留戀一瞥,令人柔腸寸斷,彷彿又暗示著永不停歇的擾動和始終流動的邊界。

於是,《水漾的女人》並不只是一個愛情故事,它借了神話的外殼(水漾的女人是神話中水妖的名字,若被愛人背叛,則將殺死愛人),串聯起柏林城市變遷的歷史,在立意上與佩措爾德的電影一脈相承。

佩措爾德的電影總是披著情節劇的外衣,在歷史與現實,謊言和真相(更確切地說,同一事件的不同敘事),非理性與理性之間遊走。《芭芭拉》中一心逃往西德的芭芭拉經由偶然展開的人際關係(進而影響個人記憶)更新對東德的認識,終於將他鄉視為故鄉;《過境》似乎展示,二戰和當下之間已相隔70多年,而人被共同體想象出的邊界禁錮的境況並無改變。 何為邊界(territory)?客觀的邊界事實上只是形式,是主觀的邊界在建構著我們的過去、現在和未來(難民可以渡過公海,跨過陸上邊境,卻被攔在「過境」之處動彈不得)。那麼無論是觀照過去、現在或未來,都必須深入人的心靈。

因此,佩措爾德的人物時常爆發出非理性狀態,如《芭芭拉》中最後一秒的決斷,《不死鳥》中近乎瘋狂的追尋,更不用說《水漾的女人》中電光石火的一見鍾情和死死生生的愛。非理性狀態與其說是爆發,不如說是人的狀態本來就在自由流動,而佩措爾德抓住並刻畫了它們。在理性和非理性之間,唯有人造的對立。

於是,佩措爾德向神話題材的延伸是必然的(《水漾的女人》是佩措爾德計劃中的神話三部曲之起點),因為神話既在啟蒙以來的話語裡對等於人類的蒙昧、「非理性」時代,又由其自身而言佔據了上述理性/非理性這一人造邊界。德國哲學家漢斯·布魯門伯格在《神話研究》中指出,「在神話和邏各斯間的邊界是想象出的」,神話亦有其理性。不同之處只在於,以前佩措爾德的邊界尚有物理坐標作為參照系(如東德西德),而《水漾的女人》中,在時間和空間兩個向度上都必須憑想象的翅膀去創造參照系。

布魯門伯格指出,啟蒙運動從進程的終結點的角度看待和衡量一切,而未能從進程的起始點(the point from which the process takes its departure)出發。前者與目的論相關而往往導向決定論,似乎事物唯有並必須指向一個終點。而當我們著眼於起始點,那麼我們的視野將不限於眼前的世界,而將擁抱一個個可能世界,這正是藝術和人文學科研究的方向。

這一思想在片中由水漾的女人含蓄點出。她說,建築學理論宣稱,「建築設計起源於對其預期用途的最佳實現」,因此樣式總由功能決定。但她所講解的建築並非如此——一座古老的皇宮如今搖身一變成為博物館。舊時王謝,今許公眾。容納了這些的柏林成為一座風情萬種的城市,允許戀人們在各個角落創造新的記憶。當遊客為水漾的女人在模型上指出他們那一時刻的坐標時,心繫愛人的水漾的女人的目光隨即透過模型那一角望向了常常約會的咖啡館。而隨後,她和Christoph的愛情則伴隨著被禁止進入咖啡館和水下世界的開闢。為空間賦予意義,是人作為主體的特權。經由此,我們為自己創造一個世界。

筆者自己就曾在柏林經歷過相似的場景。當時,筆者在前往柏林牆的路上,被一座磚紅色的老橋吸引駐足。須臾,老橋上方的鐵路橋上緩緩駛過一列黃色的火車(如圖)。深沉、古樸的紅色和明亮、嶄新的黃色及雲蒸霧繚的天空相襯,古老的橋樑和遠處的現代建築相得益彰,竟不知今夕何夕。

2016年1月攝於柏林

建築和城市規劃所提供的亦真亦幻的體驗,更是電影藝術的專長。電影之眼允許了思緒由模型飛向愛人所在的咖啡館的心理呈現,允許了對或許已死或許猶生的愛人的氣態感知,正是經由藝術我們才不只擁有眼前的世界。《水漾的女人》至少給了我們三個世界:眼下生活的柏林,作為歷史而仍和眼下發生關係的柏林,和愛人因為愛而創造的世界。這大概也是佩措爾德的永恆主題:我們生活的世界面臨著各種意義上的舊邊界的瓦解和新邊界的專制(最顯而易見的是難民潮不斷衝擊著現有國界,而冷戰思維和霸權主義正橫衝直撞忙於確立新的邊界),而人無所適從。唯有藝術讓想象力奪權,讓我們看到無數個可能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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