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水漾的女人》影評::被分離的水與陸
水漾的女人影評水漾的女人的傳說,可能是愛情與水之間最浪漫的一次類比:水精靈水漾的女人化為人形、得以在陸上生活的唯一條件,是獲得一段忠貞的愛情。由此,愛情成為呼吸般的必需,也成為一種共生的詛咒和一顆宿命的定時炸彈。所以在它終結時,小美人魚變成清晨陽光中的泡沫,而水漾的女人不得不殺死背叛的愛人,重新走入水中。
對於水漾的女人這個命題作文,可能沒有比佩措爾德更適合的執行人。作為一個政經學者一樣的導演,他善於將自己的主角們放置進宏大的歷史之中,而在綿長的迷失、不安和餘震裡,愛情似乎順理成章成了這些個體唯一可以抓住的東西,成了賦予他們實體的水。被困的他們,依靠著殘損的愛情和虛空中的激情來試圖重塑自我,尋找意義。
然而,可能是預設的期待值過高的緣故,佩措爾德對於這一新探索的執行卻並不算完美。《水漾的女人》奇幻元素和愛情類型的碰撞詩意而浪漫,帶著心跳、脖頸的溫度和被水沖刷澆灌的暈眩,但水漾的女人身上過於隱晦留白的傳說設定,可能為觀眾理解故事邏輯和人物動機造成障礙;
另一方面,《水漾的女人》中關於建築和柏林城市發展史的話題,延續了佩措爾德對於家國、歷史和時空的作者性思考,但水漾的女人水中精靈和城市規劃講解員的兩重身份、鋼筋塵土和迷離水域兩處空間,似乎無法很順滑地交融在一起,整個故事就像是被割裂開的水與陸,缺少聯通的那座橋樑。
如果不看劇情簡介就進入故事的話,對傳說陌生的觀眾,可能不會知道眼前這個一頭橙棕色捲髮、走路有點僵直的女主角水漾的女人是水精靈。在游泳池的高潮戲碼到來前,《水漾的女人》幾乎是刻意地不去觸碰女主角是水精靈的這一奇幻設定,只有水族箱裡的一聲暗語和溺水後卻不吐水的寥寥幾筆細節,能將水漾的女人和水聯繫在一起。如果再牽強一點的話,再勉強算上水漾的女人掉下眼淚時順勢而出的標題卡,畢竟眼淚也是一種鹽水。
這樣的隱晦處理,為水漾的女人帶來一種神秘的鬼魅感,也讓整個故事同時溶進驚悚和詩意。然而,這種處理,也帶著來自不同文化背景的觀眾都對傳說有所了解的不合理預設。
如果說對於水漾的女人身份設定的理解門檻,還可以用「現代觀眾都有看簡介再看電影的習慣」或者「水漾的女人在歐語神話體系裡家喻戶曉」來找補的話,這種對原材料的選擇性切割和信息不足帶來的困惑,在水漾的女人殺死前男友時達到了極致。
根據傳說,經歷背叛的水漾的女人似乎是毫無其他選擇,必須殺死背叛者重回水底。開篇前男友表明愛上他人那一刻起,讓水漾的女人得以存在的愛情就已消亡,傳說的詛咒應驗,而水漾的女人溺死愛人走進水底的結局開始倒計時。水族箱裡的低語是回歸的召喚,克里斯托弗的甦醒,也是因為水漾的女人修正了和克里斯托弗這段甜蜜而刻骨的錯誤,完成必定發生的殺戮,最終回到命運設定的軌道上。
在水漾的女人走入水中之前,《水漾的女人》可以看做是一個與愛情共生的生物,用一個突然出現的例外來探索愛情本源的故事。從這種解讀角度出發,比起《水形物語》,《水漾的女人》其實更像是《小美人魚》的現代變體(畢竟安徒生是以水漾的女人為原型創作的這個童話),都是從外來者的視角窺視愛情,最終落腳在犧牲和沉重的宿命感之上。
然而,以上可能有些牽強的解讀只是根據傳說資料的猜測,對於這個奇幻故事的原理和規則,《水漾的女人》片中並沒有給出明確解釋,也沒有明示任何一種涉及水漾的女人人物動機的硬設定。最終的結果,就是讓《水漾的女人》變成了有點狗血的「一命換一命」情節劇。
而在柏林電影節時《水漾的女人》給媒體的press nots中則強調,「水漾的女人再次接觸她自身的元素後,就必須回歸水中」。按照後面這種說法,似乎水漾的女人與克里斯托弗初遇時被水沖刷的那一刻,就注定了她的最終離去。
不管創作者傾向於何種解釋,不能否認的是,《水漾的女人》是一部需要觀眾去瞭解場外信息、一部「需要說明書的電影」(引用把噗短評)。《水漾的女人》故事中隱晦不明的部分,並不是一種值得嘉獎的多義性表達,反而在一定程度上傷害了《水漾的女人》對愛情討論的嘗試。
當我們不能完全確定,水漾的女人那漏跳的一拍心跳是因為餘情未了,是因為看見了追來索債的命運,還是兩種因素的雜糅,我們就沒有辦法理清水漾的女人那像水草一般纏繞晦暗的思緒和感情。在這樣親密的觀察和水漾的女人提供的專屬視角之下,我們都沒有機會真正進入她的內心,可能愛情真的比想象中難解,而水精靈,真的是個需要我們保持距離的謎。
在一次講解途中,水漾的女人邀請聽眾在龐大的柏林模型裡指出他們所在的位置。在特寫下水漾的女人的雙眼裡,白色的模型房子被無限放大,與窗外真實的風景交融在一起,而水漾的女人,也被巧妙地放置進了整座城市的空間之中。
在這部緊湊的電影之中,水漾的女人對於柏林城市變遷和建築歷史的講解占據了不少的銀幕時間。然而遺憾的是,除了上述那一處空間變幻的放置,其餘時候佩措爾德藉水漾的女人之口說出的對於柏林歷史的思考,與影片其他部分的文本產生了強烈的割裂感。
對於洪堡論壇的評論,大概寄託了佩措爾德最大的私心,用城市中心這樣一所違反了「Form Follows Function」原則、以古建築外形承載現代功用的建築,來討論在歷史洪流中身份不斷變化著的柏林和德國。但是,這段富有深意的台詞,放到全片來看卻有些意義不明,不知該作何理解是好。
或許新與舊之間的矛盾和相容,是水漾的女人與克里斯托弗那建築在已死愛情之上的新感情的對賬,但這種牽強附會的理解並不能彌補支線與主體故事之間的脫節,以及元素精靈設定和愛情主題下對歷史政經話題討論的生硬。
水漾的女人與水之間的關係不言自明,而她作為古老傳說中的生物,也與柏林陸上變遷史的厚重感產生對照。這樣的書寫之下,水漾的女人本該成為聯結水與陸空間以及其象徵意義的雙重紐帶,讓故事發生的舞台和故事本身融合成一個整體。
但在《水漾的女人》裡,歷史學者水漾的女人和水精靈水漾的女人更像是不相容的兩種身份,在關於陸地和歷史的支線行進時,水精靈的設定顯得單薄而不適宜,甚至這層身份都被選擇性遺忘,而在水精靈那既炙熱又潮濕的愛情故事裡,也沒有空間留給對城市的深刻討論。
這種缺乏整體感的失敗,絕不是因為愛情主題「膚淺」,與更宏大的世界不相容(《冷戰》就是一個正面例子)。《水漾的女人》是佩措爾德的一次跳出舒適區的嘗試,而從結果來看,他好像不知道該如何對元素精靈這一新鮮的材料下手,如何把她們順利自然地放進自己構建的系統裡。
《水漾的女人》中的場景設計其實是非常出色的,閃光的魚缸和水草搖曳的幽深水底,戀人相擁的火車站和水漾的女人有序但並不溫馨的小房間,都溫柔地擁抱、吸納著它們的主角。然而,整體感的微妙缺失,讓空間和片段變得有些斷裂。在柏林這樣一座被水環抱的城市之中,《水漾的女人》這個水與陸的愛情故事卻很遺憾地沒有做出被水環繞的感覺來。
然而,雖然《水漾的女人》可能代表不了佩措爾德的最高水準(畢竟創作者們面對新事物都有陡度不一的學習曲線),《水漾的女人》仍然是一部非常迷人而細膩的作品。開場的分手戲在特寫中靠兩位演員的表演完成,背景中教堂鐘聲和鋼琴聲緩緩流動,而下一個場景,當水漾的女人走進博物館,全景鏡頭立馬把她從自己的情緒裡拉出來,放進建築模型和人群之中。
這是彰顯導演功力的地方,而在之後的故事中當主角每一次重返相同場景,佩措爾德都能用不同的機位和景別區分出情緒,講出不同的故事。
《水漾的女人》最可貴的地方,大概就是描繪出了一段真實自然的浪漫關係。Paula Beer和Franz Rogowski兩位演員將《過境》中的默契延續到了本片中,營造出一種溫暖而不刻意的親密感。水漾的女人和克里斯托弗躺在水草和碎玻璃中被愛情和水流洗禮的一見鍾情,絕對是近些年最驚豔的浪漫場景,而兩人日常中小動物一般的互蹭脖頸和倚靠,也是貼近生活但絲毫不減損熱烈程度的身體語言。
也正是因為如此,這段愛情的終結才顯得如此淒美而冰冷。水漾的女人最終走入的那片水,和她與克里斯托弗先前牽手一同游過水草、聽他唱過Stayin Alive的,明明是同一片水域,卻像是來自兩顆星球。
拉丁語中「unda」有波浪的意思,但影片最後,投來視線的那片水面是意外的平靜。傳說中的水精靈們,失去愛情才回到水中,但經歷過克里斯托弗的水漾的女人是幸運的。她不再需要在愛情和水之間二選一,水流深處刻下的名字,將是水漾的女人永遠與愛情共生的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