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內聚焦」的方式下，曹保平塑造的立體人物，堅強而又鮮活

內聚焦敘事視角相當於一個「隱在敘述者」的形象，在這種視角中，攝影機只敘述某個人物知道的情況，觀眾通過與敘述者合一的角度充分感知人物的視聽與思考。

這樣的聚焦方式雖然不像無聚焦可以全方面解釋和說明故事的前因後果，但在探聽人物所思所想、描述親身經歷和塑造生動的人物性格方面具有獨特的親切感和可信度。熱拉爾·熱奈特將內聚焦分為三類，即固定式、不定式和多重式。

在曹保平電影中，《狗十三》以固定式內聚焦於初中生李玩，以其作為第一人稱限知視角進行敘述，深入青少年的內心世界。

《烈日灼心》通過不定式內聚焦，在辛小豐、伊谷春、楊自道、伊谷夏等不同角色視角中不斷變換，吸引觀眾在罪犯與警察之間的「貓鼠遊戲」中發現案件真相，通過極強的故事性塑造出人物緊張不安的精神狀態。

《追凶者也》則以多重式內聚焦的敘事方式，以三位主人公的視角對同一事件分別敘述，視角空白造成的故事之間的互補性，在增強懸念和神祕感的同時，還表現出三人不同的性格特徵。

邊緣掙扎的法外之徒

曹保平電影以生活在社會與城市邊緣的法外之徒的內視角，聚焦他們在生活壓力和城市喧囂中的惶恐不安和無所適從，刻畫、審視、思考法外之徒的人性掙扎。

不管是《李米的猜想》中的毒販方文、裘火貴和裘水天，《烈日灼心》中的逃犯辛小豐、楊自道和陳比覺，還是《追凶者也》中的殺手董小鳳，他們無一不在生存、法律與道德的灰度上掙扎著。

導演通過他們的視角，在細緻刻畫人物內心衝突的同時，呈現出法外之徒的現實境遇，從而拉近觀眾與人物之間的距離。

《李米的猜想》中方文和艾菲菲一起駕車行駛在路上，菲菲不停地和他講述自己的往事，而方文的眼睛卻總是瞟到車表上的時間，1:10、1:20、1:25，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這代表著什麼？攝影機代替他的眼睛暗示了時間的特殊性，以這種有意關注為方文的毒販身份和接頭的動作目的埋下了伏筆。

方文死後，李米放映他留下的錄像帶，方文笑著告訴她「李米，我做到了，去開家超市吧」，錄像帶裡播放著李米生活的點點滴滴，這些都是方文眼中的世界，他從沒忘記對李米的承諾。一邊是愛情，另一邊是「麵包」，方文在這兩邊的迷惘與糾結正是他內心的寫照。導演以「默默守候愛情的毒販」這樣人物的視角構建了立體的人物形象。

影片對於毒販裘水天的內聚焦則是通過他和李米對小香的回憶和追尋中完成的。裘水天被抓後講述了自己的運毒過程，此時使用的是內聚焦視角，回憶在畫面中展開他和裘火貴坐車去昆明，又遇到長髮詩人的過程，串聯起了裘水天、裘火貴二人的犯罪線索。

這種坦誠式的回憶，在塑造裘水天憨厚愚傻，但心思單純的性格特徵上，起到了重要意義。

《烈日灼心》運用大量內聚焦視角和特寫鏡頭注重對人物表情、動作等細節的刻畫，而這正是曹保平在影片中一以貫之的對人物掙扎與焦灼狀態的偏愛，他在《導演的控制》一書中曾談到：「《太陽黑子》展示出了把人放在極致情境下的那種焦灼的狀態……我覺得這種極致情境下爆發出來的狀態其實都是人最最真實的狀態。」

辛小豐在伊谷春身邊不得不時刻緊繃神經、謹慎小心，一直處在一種焦慮和敏感的狀態中。不同於影片中其他兩個人，辛小豐是痛苦感最深的「禍根」，是因為他的一時性慾導致了後面發生的種種錯殺，因此他時刻都活在深深的自責和不安中。

去魚排取小金魚的路上，伊谷春步步緊逼、旁敲側擊地詢問與案件相關的事情，辛小豐的眼神越是躲避和顫抖，就越表明了他內心的緊張和無助。他曾親眼看到伊谷春僅僅通過一瞥眼神，就對路上的乘客拔槍相向，從而迅速破獲一起運毒案。

而他現在的境遇甚至比他們更糟糕，同處一輛車上的他無處可藏。慌亂之下他用手直接捻滅了菸頭，鏡頭特寫捻菸頭的動作，而閃回鏡頭交代了案件重要的物證——吊墜上的半枚指紋。一個畫面同時聚焦了辛小豐和伊谷春兩個人的內心世界，這種對主觀層面的「一語雙關」，使故事的走向更加撲朔迷離。

另一方面，影片從楊自道的角度，第一次全方位地展現了他們居住的惡劣環境，他嘴裡隨意塞上一塊布，便將白酒直接潑撒在皮開肉綻的傷口上，劇烈的刺激疼得他青筋暴起、渾身抽搐，影片通過內聚焦刻畫了飽受肉體痛苦和精神折磨的楊自道，使觀眾產生既為他法外之徒的身份感到氣憤，又為他的掙扎生存感同身受的複雜情緒，從而塑造出了鮮活的人物形象。

平凡執著的落地英雄

曹保平電影運用內聚焦視角塑造了一些平凡而執著的英雄，如《光榮的憤怒》中勇鬥惡霸的葉光榮、《追凶者也》主動追凶的宋老二和王友全，他們都是和我們一樣的普羅大眾，但都在自己力所能及的範圍內付出著。導演將攝影機放在人物視角範圍之內，讓人物自由地對工作進行安排策劃、對案件進行抽絲剝繭式的分析和推理。

不同於其他影片對英雄人物絕對正面的形象塑造，曹保平更加註重對人物多種特性的挖掘，包括一些相互衝突或矛盾的特性，而在矛盾衝突層面上，多重內聚焦的方式使得觀眾的目光更容易被帶入到事件的構建中，為人物性格的挖掘提供了驅動力。

《追凶者也》第一部分「憨包」和第二部分「小爛屎」分別以宋老二和王友全視角進行講述，這種多重內聚焦的方式使每個視角都擁有各自相對獨立的敘事段落，觀眾就像拼圖一樣，將他們的時間線索在腦海中重新梳理，以懸念化的方式增加了多重敘述者之間的張力和吸引力，同時更加真實地展現了人物的情緒表達，刻畫了極具特點的人物形象。

雖然沒有得到警察的幫助，但宋老二還是開始了尋凶之路，他憑藉自己的記憶，根據貓哥摩托車的特點，鎖定了王友全。在追王友全的路上，他感覺到後面有人跟蹤，於是撒了一把釘子扎漏了跟蹤者的車胎，展示了他的聰明才智。

他看到貓哥的老母親痛苦的哭泣，在誤以為王友全就是凶手的情況下搶走了王友全家的豬，變賣之後給了貓哥一家，展現了他溫情善良的一面。王友全以黃毛古惑仔的叛逆形象出現在畫面中，雖然他以前也曾進監獄，但他為宋老二提供重要殺人證據後，沒有在董小鳳的威逼利誘之下說出宋老二，可見他是一個重情守信之人。

宋老二執著倔強的「追凶」行為歸根結底是迫切要洗清自己的嫌疑，而王友全的加入也是為了洗脫自己被宋老二錯冠的罪名，但這正符合了普羅大眾的思想意識。正所謂人無完人，真正鮮活的落地英雄正是那些有著一點自利意識的小人物，他們憑藉自己生活的常識和經驗一步步成長為社會安定的維護者。

《光榮的憤怒》中，葉光榮也有著和普通人一樣的小心思、小盤算。他親眼見到熊家四兄弟對黑井村村民的惡霸行為，在接到土瓜報告的他們囚禁兩名女孩的消息後，決定趁此機會推翻他們。

他本想到告狀，卻看到熊老三與書記相談甚歡。當葉光榮找到書記正想報告他們拐賣婦女的行為時，又看到熊老三和局長熱情交談，在報告實事後又被駁回，深感熊家勢力強大的他在路上狠狠抽了自己一個大嘴巴。

影片形成的「內視角」，重在刻畫人物的主觀情感，強調的是與情節同時的現在時，觀照出獨特的「個性化世界」。

葉光榮一方面聚集村民籌算推翻他們，一方面又忍氣吞聲拜託熊老三利用其職權幫助自己老婆解決鄉村教師編制的問題。他表面奉承，但始終堅持著正確的善惡立場。為了凝聚村民使其和自己一條心，他謊稱這是書記的意思，並且在行動前假裝撥打了家裡的電話。

可以說，光榮之所以憤怒不只是為了幫助村民們推翻惡霸的欺壓，還是為了自己在黑井村的地位。而和他一起運動的土瓜、狗卵、大旺和水根等人，也都具有小農民的缺點。正是這樣平凡鮮活的人物形象，才構建出了真實感人的影片風格。

堅強溫暖的女性形象

曹保平在電影中注重表現現代人內心的真情實感，尤其是構建了諸多堅強而溫暖的女性形象，表現女性的美好。雖然是一名男性導演，但在他的電影中，我們能夠看到女性人格和女性意識的獨立性。

他通過內聚焦視角刻畫了意志堅定的李米、內心柔軟的艾菲菲，還有勇敢追愛的伊谷夏等，以內心獨白的鏡語風格通過深入女性的性格特點表現其心理活動，建構了女性的內聚焦世界。 曹保平顛覆了以往電影中女性被視作男性凝視對象的「潛規則」。

她們面對愛情勇敢追求，主動把握兩性關係的話語權，具有女性意識的主體性特徵。影片《李米的猜想》一開始，身材瘦小、頂著大大的黑眼圈、滿臉雀斑、凌亂著頭髮的李米嫻熟地抽著煙，向不同的乘客唸叨著那些數字，企圖在這些數字裡找到關於方文下落的線索。

四年的尋找已經使她筋疲力盡，但不管城市多麼擁擠，線索多麼渺茫，她仍然沒有放棄。她個性孤獨且執拗，明明自己很弱小，需要被保護，卻要自己撐起整個意識世界。倒背如流的54 封信的背後是她真誠的愛情，是她的堅守和等待。當她以為方文拋棄她之後，她選擇燒燬了曾經被她視為珍寶的信件。

她在感情和生活中的主體地位，正是當代女性自主和選擇意識的呈現。影片大部分情節以李米的內聚焦視角敘事，我們看到她一個人換輪胎，瘦小的她和大漢爭吵，小小的她能量竟然那麼大，而支撐她堅持下去的理由就是尋找方文。

影片最後以黑白畫質聚焦了李米的個人感受，她講述自己和方文這些年辛苦打拼的過程，眼裡滿是愛意，「他說遇上我是他這輩子最開心的一件事」，李米最終用四年的時間肯定了這份愛情的堅守，展現了她在找回與失去中的快速成長，從而加強了觀眾的情感認同。

攝影機從敘述者自身出發，講述極具情緒感染力的故事情節，從而建構了立體、真實的人物形象，刻畫她們的精神世界。《烈日灼心》中，伊谷夏美好女性的一面亦被展現。

《追凶者也》聚焦楊淑華的視角，她面對王友全的愛情熱烈而真摯，當宋老二上門詢問王友全下落時，她不為所動守護著王友全，含淚親自送王友全離開。而《狗十三》中對於十三歲女孩李玩的內聚焦視角講述，則展現了青春期女孩在成長中的倔強與妥協。

影片以李玩「看鏡頭」的自我陳述為開頭，訴說了她在成長過程中的彷徨、無奈和妥協，呈現出女孩為了「被懂事」而說服自己的內心世界。

相比於李玩在成長過程中的叛逆與反抗，堂姐李堂則顯得更加懂事和溫婉，她在被需要的時候出現輔導李玩學習，在李玩有脾氣的時候疏導她，在爺爺奶奶受傷的時候守護在身邊，她更像是被規訓後的李玩，堅強懂事又讓人心疼。

這些堅強溫暖的女性形象，顛覆了傳統作品中處於弱勢的女性地位，使人物具有更加鮮活的展現，增強了影片的敘事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