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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仲夏魘》影評:回味,顫抖與幾個思考

仲夏魘影評

這顯然不是一個date movie,熊孩子提前遛了狗,洗了碗收好了衣服,想著可以度過一個看電影的約會的夜晚。我們是在Alamo看的,Alamo有個特點,他們很愛裝飾成各個影片主題,昨天走進影院看到的是巨幅海報燈箱,以及一個舖滿假花的椅子。很快有好奇的男青年坐下讓朋友給他拍照。當時的我們都沒意識到看完以後走出來面對同樣的椅子,會那麼讓人生理不適。

讓人生理不適的主題裝飾

我個人認為這不但是一部出色的邪典作品,同時展示了導演邪典之外的野心。在我個人看來,討論了許多人的話題,很多我們平時生活中的心裡想的困惑,談資,都包裹著靈異的外衣出現了,作為感官刺激以上的另一層次。

陽光,白色

首先讓人注意到的是整體的視覺處理。相比於利用黑暗這個天生的武器營造氣氛,更藝術化的處理竟是純白,陽光,讓人齒寒的事兒發生在光天化日之下,在日照長,景色美的地方,草場,牛羊,純潔的北歐少女白色亞麻衣裙,現代舞式的表演,美聲民歌,不落的太陽,有白色壁畫的房子,日光下的晚餐甚至充滿了基督教意味。甚至屍體也是潔淨的,裝飾的。但是我也注意到,本身應有熱度的陽光,色調顯然挑冷了。甚至宗教活動中生硬的微笑也被重點強調了,因為這是個有關於增添人丁的,快樂的盛大節日,自然需要有相應的表情。當大家一步步發現這事兒有多麼的f**ked up,這些意象和表情就格外的膈應人了。作為cult電影的副作用,就是這些美好的象徵讓人通通產生了生理厭惡。

人類學家

另一個沒什麼人注意到的細節是這些人是人類學學生。這其中有冷漠的男友,粗俗不尊重習俗的Mark,以及顯然認為自己高人一等(not one of those)的文化觀察員Josh。對應的是學心理學的女主,兩個英國人(什麼農場工作的同事好像是)。女主有創傷,然後學心理學可能也是跟姐姐的疾病有關,所以我把她定義成一個尋求高共情,理解的普通人。倆英國人就是完完全全的普通人。普通人的證據在於他倆:

1)接受普世道德觀

2)尊重法律

3)正常的戀愛關係

他們是最開始發現不對的人,老人跳崖的時候他們是反應最大的人。他們條件反射般的反應,殺人是不道德的,無論有多麼宗教傳統特殊的原因,這也是犯罪。推測他們要是逃出去了肯定得去報警的。在逃出去的時候,有一個社區人撒的謊,說男生拋下女生了。女生第一反應是不信。女主作為一個有情緒問題的almost正常人,第一反應也是質疑的,但是她跟普通人有一點不同,因為精神上的打擊,判斷力更為薄弱。所以整個慶典的過程她的觀點因為受他人的影響一點點改變,最後心理上接受了村民構建的道德體系。

再看看對立面,人類學學生們。

Christian第一反應是這只是不同的處理問題的方法而已,要尊重他們的傳統。「我們把老人送去老人院,不體面的去世,在他們眼裡也很奇怪吧?」問題是,老爺爺的死實際上就抨擊了「體面」這個問題,穿美美的啪一下跳下去勉強還有個美的意象,那老爺爺摔斷腿了最後被鎚死,美個錘子啊!而且他面對英國情侶的離去,第一反應是相信,而不是質疑,覺得那是很正常的。這兒就埋下了恨的種子。

同樣對於此事Josh的反應是:我想看那本書。根本就沒太在意剛發生的慘劇啊!他的觀察者身份超越了有共情能力的普通人的身份了,他們不是「我」,「我」是人類學家,他們是觀察對象,也許野蠻,也許是不能理解的,但是沒關係,他們就是他們,「我」因為是人類學家對此知識豐富,所以「我」是超然的,因此大概也失去了判斷,認為這些「野蠻人」只會對自己內部野蠻,不會波及「我」這個學者的。因此他的表現卻是不尊重的,比如偷偷拍照。(真是讓人想起了生活中認識的這樣的人啊!)

Mark尿尿哥,代表的是一種美國式的自大,傻逼,就是那種大聲喧嘩的美國遊客,去重要場合穿短褲背心的,被歐洲人看不起的那種。美國人有個詞,叫:NIMBY(Not In My Back Yard),可以用來形容他他這種人碰到一個暴力事件的反應,不是我家發生的,不是我care的人,跟我沒關係。他對待瑞典村民是一種獵奇的心態,他們怪就怪吧,我不是這兒的人,不需要尊重你的習俗,我只是來這兒睡睡姑娘吃個蘑菇。

所以這些人類學學生們,組成了一個反現實的觀點,那就是看到殺人,因為種種原因,是ok的,我不需要逃走,也不需要報警,因為種種理由和身份,我是優越的,不會被影響的。

第一次殺人事件是整部片調性的轉折點。在這次事件中,人類學家們集體投了同意票。他們的意志是那麼統一和冷漠,導致女主夜裡做夢都夢見他們拋下她跑了。在女主的內心,那大概是她最強烈的心理掙扎,是到底要接受新觀點,新共情體系,還是留在普通人的世界裡? 這大概是為啥前面鋪墊了她對英國情侶(他們是普通人的代表)感情的羨慕,她自己跟人類學學生的感情的掙扎(男友和新男人),是從普通人(美國,學生身份)到認同殘酷(到了村裡以人類學專業作為掩蓋冷漠的藉口),最後到受不了,把自己推向了以家庭/社區共情來重新定義正常人倫理道德的新觀點/生活。

Trip

作為普通觀眾,另一個讓我驚訝的地方就是視覺特效對敘事產生的助力。主角們在吃了致幻藥物的時候,虛焦的部分都在動(嗯,trippy,你懂的)。不同於一般電影基本主角吸毒了要不就是表現出來發瘋,要不就是因為自己嗨了坐那只看到幻想而不怎麼參與,女主幾次嗨了都產生了對情節的推動。最重要的跳崖,選美跳舞的情節,男友背叛,等等,都發生在嗨了的時候,反而最後燒人是清醒的(背景不動了)。我第一次發現,女主嘗試著在暈眩中做決定的時候,視覺上是迷幻的,讓人頓時覺得當時的決定是合情合理的。因為你自己眼前也在晃動,也感受到那種暈。特別是選上皇后以後頭上花冠那個閃爍啊,大概是讓我對花產生生理厭惡的開始吧。

雖然這裡面存在了很大比例的藥物影響鏡頭,但是我覺得這部片子跟Hereditary的不同是完完全全的剔除了超自然的現象,這裡面的惡不是沒來由的,完全是人,而不是什麼鬼啊怪啊附著靈魂之類的,任何為人的惡找理由的因素都剔除了。剩下的是直面人心之惡,從眾效應如何迷惑人心,每個人如何為放棄自己的責任和理智找原因,最終助長了光天化日之下的邪惡。

最後

有很多人在看完Hereditary以後看這部,覺得故事不那麼嚇人啊,是不是導演水平下降了。我開始覺得導演可能是對超自然這個話題特別感興趣。當然兩部片比較也發現有明顯的符號性的元素在裡面,可以理解是偏愛。比如,火燒和中央對稱的木頭建築啦,小丑帽子啦,什麼王啊皇后等意象,等等等等。現在看來,我覺得真正的興趣在於建立一種隔閡感吧?超自然是跟真實世界的隔閡感,一個瑞典社區也是隔閡感。語言,制度,審美,道德,法律都是跟現實社會產生隔閡的。

從上一部到這一部,我認為導演從刻意的裝神弄鬼中脫離出來了,昇華到了只有人類的邪典。最讓人骨寒的事實就是:這完全有可能真實的發生,這一切都有根據,有這麼愚昧的宗教信仰,也有這麼冷漠的人,有跟真實效果一樣的迷幻藥物,配樂,音樂,舞蹈,表演無一不真實,沒有超自然的元素在。而看Hereditary的時候,你知道那是假的,人不可能那麼中邪,也不可能那樣在天花板上呆著,畫面是詭異的,讓人恨不得從指縫中看,這種超自然的靈異感,卻也深深的隔絕了真實的可能性。

到這部片子,每一個乍一看怪異的鏡頭,背後都有原因,片子裡都有相應的故意把那種超自然感奪走的解釋。最開始嚇人,是因為畫面詭異,然後你鬆一口氣,因為有人解釋為什麼會這樣,看完以後再倒吸一口涼氣。因為你突然覺得,還不如不解釋呢,還不如在心裡覺得那就是靈異的不真實的呢!那種巨大的真實感壓抑著胸口,那種一目了然的潔白,陽光下的惡,讓人更加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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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一點新的討論:

導演的觀點

討論了這麼多劇中人物的觀點,其實我還挺好奇導演的觀點以及他想要給觀眾設計的體驗。這麼說的原因是因為,作為一個搞用戶體驗的,我感受到了一種十分刻意營造的東西在裡面,不是像通常電影一樣為了講故事,這部影片裡故事弱到不能再弱了,演顯然用心沒在講好一個故事上。那麼,到底是想通過這個恐怖片傳遞一個什麼觀點呢?或者是想怎麼去操縱觀眾的觀點?

首先這兒顯然有一個巨大的反差和對立面。熱情好客的村民和劊子手,精神崩潰的瘋癲女友和家庭慘劇的受害者,想做好人的男友和已經不愛女主表裡不一的背叛者,以體現尊重別人文化的人類學研究者和以研究為目的打破規矩的小偷。我個人認為這對應了我們現在所處的兩極化的社會。極善就是惡,為了大多數人的福祉而對少數人作噁的善,只為持相同觀點的人構建共情體系的善,這些善是有條件的,是引誘的善,只能在特定觀點下被看作是「善」。

任何事情的極端化即是放棄理性的象徵,放棄理性往往會導致惡。在這裡毒品也是一個助長這種放棄理性的極端化的重要角色,同時整個故事裡出現的元素還有還有宗教傳統,學術圈,勞農場。以人為代表各種不同性格和想法代表的年輕人,中年人,老年人,有從傳統走向現代的人,有回歸傳統的,被新招進來的,也有最終對自己相信的傳統產生質疑的(我認為最後放火以後的鏡頭,存在的唯一原因就是解釋那老頭給的藥物根本就沒有帶走痛苦,死的那兩個瑞典人應該是最後一秒鐘頓悟了的)。這算是導演的一個對現實社會的一些現象的極端化想象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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