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喜歡你、愛上你、逃離你》影評：「艾滋」一代與「安全套」一代 「艾滋」一代與「安全套」一代

文|留一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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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電影界，克里斯托弗·奧諾雷一直是「夾帶私貨」的高手，他鍾愛的詩歌與音樂半自覺中總會充盈著畫面，使影像在場景騰挪間帶著強烈的作者性。在新片《喜歡你、愛上你、逃離你》中，他更進一步，把自己的前半生偷藏其中，搖身一變，化身布列塔尼的未來導演和巴黎的失意作家，譜寫了一部半自傳式的「巴黎小情歌2018」。

電影延續了《巴黎小情歌》中輕巧卻憂鬱的氣質，同時加深了歷史的維度，將故事設定在1993年，正值艾滋病在巴黎爆發，人人自危的年代。激進和反抗是這一時期的詞語，但拋開這些空泛的固有印象，90年代更是導演私人的青年時光。彼時他剛在《電影手冊》中初露鋒芒，巴黎卻因艾滋而成了一座巨大的墳墓，得與失如鼓點般砸在20出頭的奧諾雷身上。他在採訪中坦言，創作《喜歡你、愛上你、逃離你》是為了寬慰當年那個受到生活重擊的自己，也在表達對90年代偶像離世的遺憾。

奧諾雷藉電影回望了他這段後青春時代，但不同於B.盧比里奇曾指出的，酷兒電影幾乎都站在叛逆和批評的立場，《喜歡你、愛上你、逃離你》此次背離了90年代法國酷兒激進的主旋律。導演收斂了自己影片中標誌性的舞台感，從而將重心放在了亨利阿傑爾提及的「對生活的書寫」上。他徐徐講述著屬於自己的戲夢巴黎，將「90年代的巴黎」作為一個象徵符號，把個人經歷放置在這塊文化土壤上，從而有效得使觀眾產生共情，給「新酷兒電影」的抒情指明了另一個方向。比起同世代架空歷史的《請以你的名字呼喚我》和積極入世的《BPM》，《喜歡，親吻，快跑》取長補短，在大眾和私人之間找到了屬於自己的平衡點。

不同於類型電影總樂於將主角塑造成對方可遇不可求的唯一，《喜歡你、愛上你、逃離你》規避了這種傳統敘事，奧諾雷採用雙線敘事，將主角分配在不同場景內。他們擁有著對方最嚮往的氣質，雅克風度翩翩，亞瑟活力無限；但兩人對愛情的期許截然不同，亞瑟初出茅廬，時刻準備著衝進情感的漩渦，雅克卻早已身經百戰，因為深陷艾滋泥潭，「不再期待生命中有任何人出現，也不會對此抱怨」。他們偶爾相遇，相愛，更多的時間在自己的生活圈中摸索，和他人曖昧不清。導演用差異，用主角與他人的親密來鋪墊這段愛情，在這部充斥著各色人際關係的影片中，奧諾雷反而更加強調個體的獨立。在片中，兩人的愛都是發散的，沒有一個穩定的狀態，這種反主流恰恰更貼合人們的日常生活，性與愛的相對分離給了電影更大的包容性去探討身份政治和作者政治。比起熬好萊塢式愛情雞湯給觀眾的創作者，雖然奧諾雷也面臨情緒斷層，敘事不清的種種短板，但他的作品顯然更具匠心，在生活和戲劇的邊緣找到了其中的故事性。

藍色是整部電影的底色，像一個巨大又模糊的陰影籠罩著巴黎。雖然電影敘述著巴黎的日常生活，但不可否認，死亡還是片中的故事核。雅克在浴缸中擁抱著前任馬克的遺體，作為全片最顯眼的死亡符號，帶領著劇情走向下一階段。從此雅克的情況急轉直下，但死亡的逼近並不代表著希望的退場，雅克的褪色反而引出電影的另一主題，即傳承。從亞瑟半自覺般凝視用過的安全套開始，這一總結式鏡頭將他與艾滋病患者雅克劃分進兩種派別，相較於雅克一開始便注定的結局，亞瑟的未來有無限可能。

拋棄了歌舞的形式後，奧諾雷熱衷於在雙人畫面中加入細碎的對話，從交往之處雅克真摯的剖白，到最後亞瑟談論他眼中的同性愛，兩人在對話中的角色悄無聲息發生了轉變，雅克退居二線，用他的溫柔給了亞瑟獨當一面的勇氣，交流雖有冗長之嫌，卻也從另個角度展現出角色內心的深戲。另一場經典的雙人對話出現於夏令營的帳篷內，亞瑟第一次同女性朋友坦誠取向，對話以雙人鏡頭展現在觀眾面前，一覽無遺的布局，一如亞瑟不再逃避的內心。兩人在同一空間內，共享著愛而不得的失落，這份私密而普遍的共情豐滿了亞瑟的人物弧光。在雅克最後的時光，亞瑟不請自來到達巴黎，這不僅是故事達到高潮前必要的重逢，更代表著亞瑟邁出的成長第一步。布列塔尼小兔子下決心要去巴黎賺大錢了，這一作者性極強的劇情設定映射了奧諾雷對90年代前輩提攜的致敬，這不僅是雅克和亞瑟一對情人間的故事，更是「艾滋」一代對「安全套」一代最後的叮嚀和傳承。

「就像我們寫一封信，才剛寫了日期，就突然被揉掉。」這句在影片末尾亞瑟聊及的詩，彷彿也成了他和雅克愛情的最好注釋。亞瑟搬去巴黎的決心來源於愛帶給他的勇氣，但雅克毫無保留的愛卻來自於他向死的決心，結尾處，亞瑟在電話亭外等一次遙不可及的回電，湧動的兩股情緒最終靠這次通話交織在一起。片末亞瑟遙望未來的圖景是一個從日常生活中觸發的決定性行動，成為了施拉德理論中「無法分離人與環境但超越分離」的靜觀。如此收尾帶給觀眾一聲嘆息之餘，留下了無窮回味，以餘味定輸贏的《喜歡你、愛上你、逃離你》雖然是戛納遺珠，卻在影人心中留下了重重一道刮痕。盡全力去愛吧！在黎明前最深的夜裡。

留一斤 |作者

現為豆瓣影評人及QAF翻譯組成員。虛高的名號下藏著的僅僅是一顆迷妹的心。致力於各項平權運動——年輕人總要有點不切實際的宏大追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