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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24格》影評:誰又知道電影自何而生?

24格影評

2016年7月4日,大導演阿巴斯·基亞羅斯塔米因患胃腸癌在法國巴黎逝世,身後留下兩部遺作。一部是短片《帶我回家》,另一部是長片《24格》。從本質上來說,這兩部遺作一脈相承,都是靜態的攝影影像,加上動態的CG技術,創造了一種完全不一樣的電影呈現方式。尤其是後面這部《24格》,更是阿巴斯的「電影史」,是他對於影像的拓墣和致敬。

電影甫一開場,阿巴斯就用字幕點明了自己創作的意圖和方法:「我一直在思索藝術家敘示一個場景的方式。畫家僅僅捕捉到一個瞬間,既不是在此前,也不是此後。《24格》,用一幅著名畫作和一些我所拍攝的照片,並為這個瞬間各想像出了長度為四分三十秒的此前或此後的場景。」

也就是,所謂的「24格」其實是一張著名畫作和隨後的23張攝影照片所延伸出來的各四分三十秒的動態想象,而這段動態想象的核心在於那張被捕捉到的瞬間。這一瞬間既可以是攝影快門的瞬間,也可以畫家作畫所捕捉到的瞬間。

「24 Frames」當然可以按照大家所熟悉的那樣翻譯成「24格」或「24格」,但不能忽視的是它同樣是「取景框」,是「畫框」,是銀幕內外、台上台下的那一道界限。24 Frames 也正是那個24個取景框。而電影的本質就是那每秒24格的運動畫面。每秒24幅靜態的照片最終構成了運動的視覺效果。阿巴斯通過這樣的動靜對比,重新組構了電影敘事的可能性。

除了動靜之外,阿巴斯還在這24格的長鏡頭中設定了多組對比:光和影,明和暗,彩色和黑白、遠和近,大和小,快和慢,自然和人工,風雪和雷雨,在場的畫面和不在場的聲音。大雪紛飛中嬉戲的馬兒,海浪潮汐邊的奶牛,窗外的風吹林梢,華燈初上的埃菲爾鐵塔,一幀幀,一幕幕,正如阿巴斯所一直堅持的電影理念一樣,所見即所得,不要解釋,不要預設,不要概括,其中展現出來的廣袤和偉大,無與倫比,詩意盎然。

除此之外,最特殊的當屬首尾兩幀。電影的第一幀並非來自阿巴斯所拍攝的照片,而是一副廣為人知的油畫——荷蘭畫家彼得·勃魯蓋爾的《雪中獵人》。在這一幀中,原本靜止的畫面被延伸動態的情節,或許正是畫家創作時所想象的瞬間前後。雪花緩緩落下,炊煙裊裊升起,群鳥鳴叫,獵狗狂吠,聲音由遠及近,又由近及遠,最後一切大自然的聲音歸於沉寂。

與之對照的是,一動不動的固定機位攝影,就像是站定審視畫作的視角一般。阿巴斯通過讓炊煙、飛鳥、獵狗的運動來完成向電影本質的回歸,構成了對電影本質的對照性的反思:靜止也是一種動。

阿巴斯之所以選擇《雪中獵人》來作為電影的開端也並不是毫無來由。這幅畫對於電影史的影響可能比想象的更大。塔可夫斯基的《飛向太空》同樣出現過這幅作品,用以寄寓電影中關於「地球記憶」的永恆鄉愁;羅伊·安德森的《寒枝雀靜》,又譯作《一隻坐在樹杈上思考存在的鴿子》,指的正是這幅畫中枝頭上的群鳥。

巧合的是,阿巴斯《24格》的製作構思真是始於2014年,正是羅伊·安德森憑藉次作拿下威尼斯金獅獎的那一年。兩人年紀相仿,同樣量產廣告短片,又以固定景框的定拍手法而聞名,實在難以讓人停止遐思在這兩部作品之間的呼應關係。然而阿巴斯辭世後,這個謎恐怕今世難以被正面解答。

而電影的最後一幀所與眾不同的是,這一幀出現了真正意義上的電影,只不過這個電影並沒有出現在大銀幕上,而是電影屏幕中。這一幕正是威廉·惠勒的電影《黃金時代》的結尾,瑪娜·洛伊和弗雷德里克·馬奇的深情一吻。

整部電影從第一幀的繪畫開始,到最後一幀的電影結束,處於中間的是21幀主題各異的動態攝影,阿巴斯的意圖不言而喻:從繪畫到電影,從靜到動,電影是如何緩步發展而來,又是如何進入人心。

電影內外的這一幀,三層銀幕關係,形成了絕妙的互文。第一層是電影外正在觀看大師遺作的我們,或坐或躺,或陶醉或睡著,形態各異;第二層是哪位睡死般趴在桌上工作的人人,就像是堅守在電影工作崗位上的阿巴斯一般;第三層則是電腦屏幕上那一幀幀運動的,美輪美奐的,《黃金時代》的吻。向內,是一層層的仰望和回溯;向外,是一層層的影響和傳承。從我們到阿巴斯再到黃金時代,電影的歷史就這樣被寫下,並將一直被續寫。

而三層銀幕關係所代表的又是三種不同緯度的時間:我們觀影時的時間,一分一秒即是一分一秒,共長四分三十秒;電影中的時間,每秒24格,窗外卻從暗夜到放亮,或許是一夜的時間;電腦屏幕上接吻的時間,或許是每秒8幀或16幀,一幀一頓,是一個吻的時間。三種時間以不同的速率流動,無疑暗示著電影導演控制時間的魔力。電影就是一出幻術,是一種虛構的藝術。

最後,電腦屏幕上打出「THE END」,電影的終結,大師的終結,電影本質的終結,銀幕內外,一曲絕唱。音樂響起,是Katherine Jenkins經典名曲《Love Never Dies》,恬靜溫柔,悠揚動人。正如歌詞所唱的那樣:

「誰知道愛是自何而生,

誰知道愛是因何而啟,

某天愛就在那兒,

活在你的心裡,

溜進你的思緒,

滲入你的靈魂,

帶給你驚喜……」

是的,誰又知道電影是自何而生,因何而起。是盧米埃爾兄弟的那扇工廠大門還是那列衝出銀幕的火車?但無論如何,電影就這樣活在你的心裡,溜進你的思緒,滲入你的靈魂,帶給你驚喜。

原文刊於《看電影》雜誌。備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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