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神力女超人1984》影評：神奇女俠改變不了世界

沒有飄雪的聖誕夜一點也不浪漫。

我獨自走進電影院，抱著熱奶茶和冷麵包，想痛痛快快看一場無腦的超英電影，用白人女性專享的girl power麻痺一下自己。

這世界很好，女人很強，沒有人敢欺負女人。

然而走出電影院的時候，我不僅沒能體會到這種渾身上下充滿力量的感覺——說真的，當初被詬病很多的複聯4中，那段充滿敷衍和討好色彩的女戰士集結還看得我熱血沸騰——甚至有點想仰望蒼天，發自肺腑地問一句：就這？

遙記得當年第一部上映的時候，我還是個臨近大學畢業季的憨憨，和與我同床共枕了四年的小姐妹一起去看了在那座城市的最後一場電影。出來天已經黑了，我們走上電影院的屋頂花園，俯視那座城市，心裡或許充滿了對未來的期許，對自己能量的錯覺，對讓世界變好的信心……

可轉眼，我已經是個拖著疲憊身軀和濃重眼袋的社畜，是公司的PPT女工，是老闆的情緒加油站，是甲方的舔狗，是沒有感情的碼字機器。我走進電影院，是下班之後，因為週末再也提不起出門的興趣，走出電影院，是十一點的深夜，只想趕緊回家洗刷刷，因為明天還要早起上班。

職場文化中沒有女性主義，甚至沒有女人。所有人都是老闆的舔狗，是流量、熱點和金錢的舔狗，是大數據的舔狗。用戶分析報告說讓我往東我絕不敢往西，讓我跪著我絕不敢站著。

可這是討生活！

在生活中，我已是如此卑微，去看個電影不就圖個爽嗎？哪怕是無腦自嗨也成！

可惜連這、連這也不能給我！讓我在清醒中痛苦地度過這兩個多小時，看到神奇女俠這一曾經帶給多少女孩以希冀和力量的idol在大眾媒介的商業片語境中被撕得粉碎。

三女神神廟轟然崩塌，殘垣斷壁中，站立著父權的神話。

一、女人，你既風趣又善良，還有什麼不滿足？

在《神奇女俠》原版漫畫作者馬斯頓博士的筆下，戴安娜有個好友，叫埃塔·坎迪，是一名愛吃甜食的圓滾滾女孩。她和坎迪一起創辦女子聯誼會和學校，專門培養女孩子們成為像她一樣的「Wonder Woman」。

在這所學校裡，女孩們被告知要用快樂、自信、智慧、勇敢和愛來改變世界，最大程度地發揮「女子之力」。女孩子們都是姐妹，是可以彼此信賴和依靠的後盾，即使神奇女俠也時不時需要埃塔·坎迪帶著聯誼會的眾姐妹來營救。女性之間肝膽相照的友誼柔韌而純粹，使整個畫面洋溢著如同睡衣派對一般熱鬧而有愛的氣氛。

毫無疑問，戴安娜是享有所謂「美貌特權」的女性，這讓她在「男人說了算」的現實世界中生活得比一般女性更遊刃有餘一些。她就像皇冠上一枚璀璨閃耀的鑽石，眾星拱月、萬眾矚目，只要她願意，男人們必然趨之若鶩。影片開頭，她落寞地坐在咖啡館門前獨酌，不過是她自己的選擇罷了。

相比之下，另一位女性角色「豹女」芭芭拉顯然代表著絕大多數相貌平凡普通的女生，（其實我也是不信的，你看她哪裡普通了？有幾個小姑娘能把那件藍色卡襠健身服穿得比她更辣？）木訥、內向、不善言辭、缺乏自信、無人關心，連穿高跟鞋走路都不太熟練。

於是嫉妒就在對比中產生，芭芭拉想要戴安娜主動捨棄的熱鬧，而戴安娜想要芭芭拉保持平凡的原樣。

發現問題了沒有？

這樣一個衝突的爆發點說白了就是芭芭拉覺得戴安娜不想她好，自己不要的寧可扔掉也不想給她。

更何況戴安娜和芭芭拉說話的方式即使在我看來也有些高高在上。

比如她們約定在一起吃午飯，戴安娜說：「真的，我覺得你很風趣、幽默，從來沒有人讓我如此開懷大笑。」潛台詞是：看我都誇你了，你還有什麼好不滿意的呢？

比如午夜公園遇險後，戴安娜替她打退變態跟蹤狂，芭芭拉問她怎麼做到的，她說：「很簡單，以後教你。」而我們都知道，「以後」的意思就是再也沒有下文。

再比如發現黃水晶丟失後對她的指責：「那個麥斯·洛德是個壞蛋，你怎麼可以讓這麼重要的東西脫離你的視線。」潛台詞：女人啊，你想男人想瘋了，都失去了明辨是非的能力。

戴安娜一副自己受到特權庇祐卻又指責別人想要獲得同等待遇的行為是自私的模樣，像極了我們今天高叫著「中國女性地位已經夠高」的男性。這就是「何不食肉糜」的偽善，是高級的凡爾賽，是身在福中不知福的矯情。

我甚至理解了芭芭拉不願放棄自己願望的心情，畢竟「美貌特權」在現實世界中，真的太好用了。這不叫自私，這叫「我就想讓生活更容易一點怎麼了」？

二、女人，你的願望很危險！

手捧許願水晶，戴安娜低聲祝禱：讓史蒂夫回來吧！

嘭！史蒂夫就立刻「借殼還魂」，頂著一張與自己極為相似的帥氣臉龐，上演了變態跟蹤狂的戲碼，並且與戴安娜重演了第一部結尾「送鐘」的那一幕。

I save today, you save the world.

拯救今天的史蒂夫回來了，拯救世界的神奇女俠卻不再「神奇」。

為了換回自己的男人，戴安娜甚至獻祭了自己的神力。

且不論這筆交易划不划得來，「至高」的神奇女俠，「如阿芙洛狄忒般甜美，如雅典娜般睿智，疾速勝似墨丘利而力量匹敵赫拉克勒斯」的神奇女俠，帶著對人類的愛離開天堂島發誓要改變世界的神奇女俠，唯一的願望竟然是要自己的男人回來，你覺得不可笑嗎？

反正如果我是神奇女俠，是絕對不會蠢到為了一個男人犧牲自己的神力的，即使是像克里斯·派恩這樣的大帥哥也不行。

同樣是手捧許願水晶，「豹女」芭芭拉許願：我要變美、變強、變得和戴安娜一樣。

看看，這才是個像樣的願望嘛！

於是，芭芭拉變成了能穿著高跟鞋跳上板凳的「性感小野貓」，順便說一句，裙子脫掉後，秋褲和上衣還挺搭。

好像一瞬間，某種封印解除，所有人都開始對她吹口哨了，或者說，街上的所有正常人都被替換成流氓了。

而且她還變得更強了，能一把撕下冰箱門，能徒手舉起大槓鈴，甚至能穿著高跟靴打敗戴安娜。

可是她付出了什麼呢？風趣和善良？

蒼天作證，有了這樣的力量和美貌，我還要風趣和善良幹什麼吃的？全世界的帥哥都是我的，反正打不過我，還不乖乖被我納入後宮？

再說「豹女」一開始也沒有很壞吧？她痛扁的不過是那個「狗改不了吃屎」的臭流氓，不知道那個流浪漢出現在這裡是管什麼閒事。

再往後我就看不懂了，你不是要變美、變強、變得和戴安娜一樣嗎？可是你管這叫美？

這已經不是普通的醜了好嗎，這簡直是恐怖！

到此為止，她似乎已經走火入魔，喪失的不止是風趣和善良，更搭上了正常的人格。簡而言之，就是——她瘋了。

現在讓我們把戴安娜和芭芭拉的願望與代價放在一起比較。

戴安娜放棄神力，換得愛人歸來。

芭芭拉犧牲善良，換得變美變強。

怎麼樣，看出問題來了吧？

願望有正當和不正當之分，與之相對的代價也是。你會覺得戴安娜為了愛人放棄神力值得同情，而芭芭拉為了變強放棄善良面目可憎。

其實，如果按照影片的設定，許下願望就會付出未知代價，這個故事完全可以換一副面貌：

戴安娜為了愛人放棄善良，黑化成為女魔頭。

芭芭拉為了變強放棄智商，從此變為傻白甜。

你看到了嗎？

這是敘事的詭計，撥開迷霧，直視中心的意識形態，你會發現這其實是一個有關「女性選擇」的寓言。

如果你選擇家庭，選擇你的孩子和丈夫，那麼恭喜你，你的一切犧牲都將收獲認同；但如果你選擇更為主動的東西，比如：變強、變外向、變得更受歡迎，那麼請小心，你會因此變成壞女人或者瘋女人哦！

三、女人，你為何獨自流淚？

必須要吐槽，失去了神力的神奇女俠，一點也不可愛。

看到一張海報，說影片開場十五分鐘就能值回票價。

看完之後發現，值得票價的，也就開頭的十五分鐘，救人於危難的神奇女俠美得不像話，讓大熒幕前的我彎成蚊香，再從椅子上滑下去，化作一汪水。

實話實說吧，我們女觀眾也喜歡凝視美好的肉體，男人、女人的都可以。我買票進電影院就是為了看露著大臂和大腿的神奇女俠幹架的，不是為了看她捂得嚴嚴實實然後蹲在角落裡嘮嗑——想看懟臉熒幕獨白，我去重刷一遍CMBYN裡Elliot的火爐戲不香嗎？

影片的最後，神奇女俠穿著屎黃屎黃的「金鷹戰甲」，從頭裹到腳，用真言之索拴著麥斯·洛德的腳踝，用一段又長又臭的獨白努力勸降，留我在影院的椅子上捶胸頓足：戴安娜你給我站起來，你給我打他，你前面打豹女不是挺狠嗎？

更可笑的是，神奇女俠一遍又一遍老和尚念經、苦口婆心的勸說既沒有成功讓豹女放棄願望，沒有讓麥斯放棄願望。最後，她只好把豹女在水裡電暈，然後陪著麥斯給他放小電影。

值得注意的是，男性反派麥斯·洛德最後時刻醒悟的動力是聽見兒子的呼喚，從某種程度上來說，屬於自我救贖，因此他的結局是在一片廢墟中與兒子相擁而泣，即使失去了一切，至少還有來自親人的愛和支持，那畫面看起來，甚至還有種劫後餘生的感動。

而女性反派豹女就沒那麼幸運了，她始終不肯放棄願望、執迷不悟，被戴安娜電暈後扔在荒山的半腰。等她醒來後，發現自己失去了一切，既不漂亮也不強大，甚至連風趣和善良也拿不回來了，只能獨自坐在荒野中，看著日輪悔恨垂淚。

浪子回頭金不換，而「浪女」回頭，就什麼都不剩了。

哦不！「浪女」根本不會回頭，女人就是這麼「不瘋魔不成活」，不見棺材不落淚，活該在電影敘事中被剝奪「自我救贖」的機會。

曾經出於學業需要，我寫過一篇名為《神奇女俠譜系與政治》小論文，一直覺得自己寫得太過偏激，通篇充斥著找茬，缺乏一種平和客觀的評論素養。

看過《神力女超人1984》之後，我再次誠懇地向第一部道歉：對不起，是我錯怪你了，你已經很好了！

不知道你們是否看過導演派蒂·傑金斯早年的作品，她在2005年拍攝的《女魔頭》，妓女槍殺嫖客，後來乾脆拋棄了老本行，直接殺人搶劫。在當時屬於先鋒之作，充斥著殘酷的暴力與血淋淋的現實，非常具有攻擊性。

而如今我們卻看到，強大的神奇女俠，縮在牆角，像個小女孩一樣哭著說：「我一直表現得很好，我就只有這麼一個願望，為什麼連這也得不到滿足……」

只能說，《神力女超人1984》是導演在名利雙收之後，對商業和市場的妥協。只要資本有一天還掌握在父權話語手中，女性的電影就永遠只是一種無奈的折中和妥協。

神奇女俠改變不了世界，她只能讓這個世界恢復現在的模樣，而她居然覺得已經很好了。

PS：看電影前看到這樣一條影評。

當時我還在想：這是什麼寶藏電影！又是女尊又是厭男，還有女A男O的愛情！妥妥是我的菜啊！

看完以後走出電影院，我不禁懷疑這位影評人是不是用了某種高級的反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