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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青春未知數》影評:對話導演伍思薇:一曲對柏拉圖式靈魂伴侶的頌歌

青春未知數影評

作者: Hoai-Tran Bui 原文: https://www.slashfilm.com/alice-wu-interview-the-half-of-it/ 譯者:小雙@迷影翻譯 譯文首發於迷影網:https://cinephilia.net/76666/

2004年,伍思薇導演的女同性戀愛情劇《面子》(Saving Face)獲得了好評,這部電影的靈感部分來自於她自己的出櫃經歷,之後她離開了這個行業去照顧母親,她以為自己再也不會涉足好萊塢了。

「我當時確實就是在過自己的生活,成年之後重新與母親建立聯繫是一段非常充實的時光。」在Netflix發行的《青春未知數》(The Half of It)首映前,伍思薇在一次電話採訪裡這樣告訴我們,而距離她上一部執導的劇情片《面子》已經過去了16年。但《青春未知數》的故事已經在她腦海中徘徊了很多年,這是一部充滿魅力的青少年浪漫喜劇片,取材自《大鼻子情聖》(Cyrano de Bergerac,1990)的故事,但加上了LGBTQ的轉折元素。「《青春未知數》的故事是我八九年前想出來的,一直在我腦海裡徘徊,我一直沒去拍這個故事,甚至都沒寫出來。」伍思薇說。

但幾年前,她的生活突然出現了頓悟時刻,伍思薇說:「我媽媽的身體好轉了,我剛剛從一段維持了很久的感情中走出來,我有點意識到,我這輩子到底在做什麼?比如我在生活中的角色就應該是努力做別人的好女兒或者是好女友嗎?還有什麼我可以做的事情嗎?這時,我又開始寫作了。」

伍思薇在個人生活中的種種想法,在《青春未知數》的劇本中得到了很好的體現,這是一個關於女主角Ellie Chu的成長故事,她是一個美籍華裔青少女,正在接受自己的性取向。和《大鼻子情聖》的故事相似的是,蠢直男Paul Munsky請求Ellie幫忙寫情書給學校裡受歡迎的一個女孩,但她開始愛上了這個女孩,並與Paul建立了不尋常的友誼。這個劇本讓伍思薇在沉寂了16年後重返好萊塢,但故事並不是要展現美好戀情,而是想說出她一直在糾結的想法:浪漫愛情是否是我們每個人的終極結局。

「我們的社會推崇浪漫的愛情,就像婚禮是你一生中最幸福的日子一樣。」伍思薇說,「但之後的日子呢?難道婚禮之後你的下半生就沒那麼幸福了?根據我的經驗,人生真的不是這樣的。」

伍思薇在接受我們採訪時,談到了《青春未知數》是如何顛覆浪漫愛情和靈魂伴侶的概念,以及為什麼她的電影不僅僅是《大鼻子情聖》的現代版改編。

2018年,《青春未知數》的劇本上了好萊塢劇本「黑名單」(譯註:好萊塢每年選出的未拍攝優秀劇本,上了這份名單意味著有很大機會被改編為賣座片),距離你上一部處女作《面子》已經14年。能否介紹一下創作《青春未知數》的過程,以及它是如何讓你重新回到導演崗位上的?

伍思薇:我10年前為了照顧媽媽離開了創作行業,我以為自己不會再做導演了。在《面子》上映後,我一直在穩定地寫稿子。我當時剛賣給NBC一個電視劇劇本提案,我的媽媽就出了嚴重的健康問題,我放棄了一切,搬到了舊金山。一個月後,我覺得自己再也不可能回到這個行業了,就在這定居下來吧,而我很幸運,當時的財務狀況可以支撐我生活。我當時覺得既然已經存了足夠的錢,那只要我管理好財務就可以靠投資來維持生計,我可以花時間認真專注於家庭,幫忙處理一些事情。我當時確實就是在過自己的生活,成年之後重新與母親建立聯繫是一段非常充實的時光,因為從60年代開始我就沒和她住在同一個城市了。所以在那段時間裡,我沒有寫任何作品。

《青春未知數》的故事是我八九年前想出來的,一直在我腦海裡徘徊,我一直沒去拍這個故事,甚至都沒寫出來。後來大約幾年前,突然間,我頓悟了,當時我媽媽的身體好轉了,我剛剛從一段維持了很久的感情中走出來,我有點意識到,我這輩子到底在做什麼?比如我在生活中的角色就應該是努力做別人的好女兒或者是好女友嗎?還有什麼我可以做的事情嗎?這時,我又開始寫作了。

就在那個月,一個一直想合作的工作室朋友突然給我發來郵件,問我是否可以為她的一個項目寫劇本提案,因為她現在在夢工廠動畫公司。我寫了提案,然後被選上了,我為夢工廠寫了9個月的作品,寫得很開心,很順利,他們就想讓我寫點別的東西。我想自從《面子》之後,我就再也沒有寫過自己的作品了。所以三年前,我終於要認真埋頭苦幹了,我要寫這個劇本了。

我寫了大概有一年的時間,但有半年的時間,我沒有寫任何東西,因為我被2016年的大選壓得喘不過氣來。我沒法寫作,只是沒完沒了地去搜索特朗普在做什麼,不寫任何東西。然後6個月後,主管碰巧又打來電話說,」你寫完沒?還是要重簽一份合同?」 而我沒有寫任何東西。那時候我就想,好吧,我應該接受這個工作,因為我喜歡總是趕在外部期限之前做完,但顯然對我自己設定的期限來說,我總是在拖延。我需要在有限的時間內完成,因此我寫了張$1000的支票,抬頭是美國步槍協會,我把支票給了我最好的朋友CJ,她答應我如果我寫不完劇本就把支票寄給美國步槍協會。我給自己五個星期時間來完成第一稿,截稿時期是8月8日。可能是很糟糕的第一稿,但必須是完整的一稿。那是我一生中壓力最大的五個星期!如果我給美國步槍協會捐了錢,我真的無法接受。最後我在8月7日寫完了劇本,然後擱置了一個月,再開始花了五個月時間慢慢去修改。最終第二稿出來了,我發給寫作小組,他們覺得不錯,然後我再發給業內人,他們再轉手給別人看,過了四五個月,有三個投資人給了我報價,最終拍出來的就是最後這個版本的劇本。這就是我創作的過程。

《青春未知數》的故事與《大鼻子情聖》有相似之處,2018年有部同樣是Netflix出品的青少年愛情喜劇《塞爾拉·伯格斯是廢柴》(Sierra Burgess Is a Loser),同樣也是《大鼻子情聖》故事的現代版改編。你是否擔心過會有人拿《青春未知數》和那部片作比較?

伍思薇:倒不會擔心,因為這兩部電影太不一樣了。《大鼻子情聖》是一個相當經典的故事,這些年來也有很多改編。也許是因為我已經開始進入預製作階段了,我看了《塞爾拉·伯格斯是廢柴》之後就覺得電影很可愛,但和我的電影完全不同。但我也不認為我的故事只是一個經典的《大鼻子情聖》故事。我想顛覆很多不同類型的經典電影,比如其中也有「皮格馬利翁」(古希臘神話裡的塞浦路斯國王,他愛上了自己雕塑的一個少女像)元素,還提到了柏拉圖的《會飲篇》,關於尋找另一半的想法。但我甚至不會說這是一部浪漫喜劇,一開始你會覺得像是浪漫喜劇,但其實電影在戲弄你。

到了電影中段,它就開始顛覆浪漫喜劇片這個類型了,而結尾並不是在說最終誰追到了那個女孩,整部片其實都是在討論「尋找完美的另一半」這個想法。到了某一刻,你似乎意識到,並不是要找到屬於你的完美的那條路,那一刻,你才意識到你快接近了但不會成功,但在這一路上你和別人產生了連結,彼此碰撞在一起。在這個故事裡,這三個人原本不會有任何交集,但這個故事讓他們產生了連結,而且最終都互相影響了對方。通過互相之間的連結,他們每個人最終都收獲了一些東西,讓他們能夠繼續前進,成為他們想要成為的人。因此雖然這部電影裡面有很多文學元素,但其實還是顛覆了這種類型,對這個故事進行現代化重述。

是啊,《大鼻子情聖》的故事本身近些年的評價並不高,因為故事有些老套落後,跟不上時代。但《青春未知數》卻相當的前衛,完全提升了原本故事的檔次。

伍思薇:是的,很有意思吧?其實《大鼻子情聖》的故事本質是一個自認為長得不好看的人,幫助一個英俊但有些蠢的帥哥去追到他喜歡的女孩。但對於我們社會上的大多數人來說,更辛酸的是,我們沒有像《大鼻子情聖》故事裡那個自卑的人那樣的大鼻子,沒有那麼誇張的東西去引人注意。對我來說,有意思的是有些人感覺自己無法表達自我,因為她們自身正糾結於萌發的性傾向和性別認同,甚至無法定義自己,到底是不是同性戀。但她們覺得對另一個女孩產生好感這件事需要保密,然後利用一個帥哥去接近這個女孩,這就是個經典的浪漫套路。因此對我來說,這部片就是要講很多不同的社會議題,而不僅僅是要傳遞什麼信息。

你的第一部電影《面子》的靈感來自於你自己的出櫃經歷,那《青春未知數》裡是否也涉及你的個人經歷?

伍思薇:只能說故事有些相似吧,但《面子》也不是基於事實,裡面沒有一件事是真實發生在我身上的。同樣的,《青春未知數》裡面也沒有一件事真實發生過。當然有一些細節的確發生過,比如我從小就被叫「Chugga Chugga Chu」(跟電影裡一樣)。的確有一些能代表移民孩子的細節,所以電影的真實性在於我試圖讓人物盡可能真實地去生活,但情節完全是虛構的。

一切靈感都來源於我的生活,就像《面子》是我想要告訴媽媽,我不想她認為自己人生已經完了,當時她48歲,我想讓她覺得她還是可以去戀愛,還有很多的愛等著他。同樣的,在《青春未知數》裡,我想要為自己探索「愛」這個概念,我們都覺得想要去尋找獲得浪漫愛情,然後人生就完整了。但隨著年齡增長,有太多太多愛的方式是我以前從不知道的。浪漫愛情並不是最崇高的愛情,但各種故事都告訴我們似乎就是這樣。我們的社會推崇浪漫的愛情,就像婚禮是你一生中最幸福的日子一樣。但之後的日子呢?難道婚禮之後你的下半生就沒那麼幸福了?根據我的經驗,人生真的不是這樣的。浪漫愛情的確很美好,追求任何一種愛都很棒,但人生也可以有很深厚的友情,而且其中一些還可能對個人的形成期有很大的影響。因此,我特別想要通過講述一個拉拉和一個直男之間的友情來講述愛。試想一下,你遇到了一個人,感覺像是靈魂伴侶,但並沒有想要發生性行為的欲望,但你們之間還是有這種深厚的親密感,對吧?因此我想要從這個角度去打破浪漫愛情的傳統,而一旦把故事設置在高中的話,一切人物和故事的組成部分就很順利很清晰了。

所以一開始,你沒想過要拍成一部青少年高中生的電影?

伍思薇:對,起初我想這是一個20多歲的人的故事。但當我想寫的時候,我意識到這樣有些難寫。然後在某一時刻,我決定把這個故事設定在高中。因為在高中,每一次的感覺就像你第一次的感覺,又讓人感覺那是最後一次。所以一切都被提升了,可以很輕巧地討論到很多情感領域。

我注意《青春未知數》中,信仰扮演著重要的角色。故事背景是在一個基督教小鎮上,主人公和信仰之間有她自己的關係,她是一個無神論者。而直男Paul則是一個非常堅定的基督徒。你為什麼要把宗教元素作為《青春未知數》的核心?要知道宗教在青少年愛情喜劇中是很不尋常的元素。

伍思薇:在市場推廣時可以說這是一部青少年愛情喜劇,但實際上並不是,只是裡面的主人公是青少年而已。事實上,我覺得我們在愛情問題上總會重新變成青少年。所以故事主題其實相當成熟,無論你是16歲還是60歲都會面對愛的問題,是會反復出現。而宗教元素是因為這是我經常想的東西,但在日常生活中不會很頻繁地反映出來,其實是很多人生活的很大一部分,尤其是當故事背景是在一個農村小鎮上,這是很常見的,小城鎮的人往往圍繞著一個教會的某個教派聚集在一起。

而對我來說,上帝是否存在是我經常思考的問題。我不確定上帝是否存在,但我更願意選擇相信宇宙有自己的秩序。因為我花了那麼多時間去思考這個問題,實際上這也是讓我重新投入寫作的原因,我有七年的時間沒有寫作。雖然我不是在有組織的宗教中長大的,但我媽媽會去中國教會,我真的看到這給了她一定程度的安寧。從我小時候起,我就一直在祈禱。而當我媽媽生病後,經常進出醫院時,我時常思考宗教,我這樣做就像是在下賭注,以防宇宙之外還有更大的一個存在。我當時是這樣想的,或許我主動去思考宗教,告訴宇宙之外那個更大的存在,我在想些什麼,什麼對我來說是重要的,那個存在可能會聽到我的祈禱。但我經常發現,即使是我最信奉無神論的朋友們,當他們經歷一些困難的事情,我沒有辦法安慰他們,也沒有辦法讓事情變得更好。所以有時我會告訴他們,希望你不要介意,但我只能為你祈禱,所有人都會感覺到安慰。我是個徹底的無神論者,但我相信有一個更大的東西在那裡,我們都是相通的。我不知道是哪個神,或者是宇宙中的一種能量,但我選擇了相信它是存在的,我認為這就是很多故事的起源。

所以,我想宗教元素只是有機地滲透到了故事中這些孩子們身上,以及我為他們所寫的對話台詞中,因為這就是我在思考的事。

這部電影的另一個主要元素是靈魂伴侶的概念,不管是否是柏拉圖式的,以及人們用一生去尋找自己另一半的想法。而人們覺得靈魂伴侶是一種命中注定的東西,就像他們認為宗教也是這樣的。那麼關於宗教、命運、靈魂伴侶的概念是如何在你電影中交織在一起的呢?

伍思薇:我覺得這個問題對我來說可能有點太大了,我無法簡明扼要地回答。我個人覺得我們會遇到很多靈魂伴侶,但沒有哪個是完美的靈魂伴侶。如果我們覺得必須要找到完美的靈魂伴侶,這會給我們帶來很大痛苦。我們更應該這麼想:有那麼一些人,你會覺得他們絕對不可能成為可以帶給你收穫的人。比如故事中的Ellie就以為Paul絕不可能改變她的人生。但故事結尾Paul卻成為了改變Ellie人生的那個人。可能Ellie也改變了Paul的人生,這兩個人之間的關係特別奇特,而我很喜歡這一點,這就是我的人生哲學。

至於宗教,我覺得就和傳統意義上所認知的愛情一樣,柏拉圖的《會飲篇》是一個古希臘故事,講的是我們必須找到完美的另一半。人們一直告訴我們,愛情就是這樣,但也許某個時刻,我們可以找到屬於我們自己的那個人。我覺得或許電影是在說那些有組織的宗教是有些壓迫人的,對Aster來說就是如此,她也經常提到這點,但這並不意味著她沒有信仰。我覺得Aster有信仰,但我覺得她開始為她自己找到一種信仰,對自己有信仰,這樣可以讓她繼續維持和上帝的關係,繼續生活下去,而不用將生活過得完全以宗教為中心。我覺得電影講的就是,我們都在尋找偉大的浪漫愛情,但有時候最終我們收穫的是與別人產生的連結。可能電影結尾會讓我們驚訝,沒有人能獲得一開始想要獲得的東西,但是每個人其實都獲得了想要成為更好的自己所必須獲得的東西。這一切都是預先就計劃好的,也不是那種典型的浪漫喜劇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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