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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遊牧人生》影評:遊牧人生:我不是無家可歸,只是把家帶在身上

遊牧人生影評

有人把《遊牧人生》裡的「當代遊牧民」解讀為一群迫於經濟之壓,懷著喪親之痛從「正常生活」裡被迫出逃的可憐人。不否認,這些人的動因裡確有「被動」成分,但更多的是「一種有力量的主動選擇」。「have to」並不總是無奈的,有時它是比「must」 更強烈的主觀意願,如果說「must」是「follow my heart」,那麼「have to」就是「follow my fate」, 那些不得不上路的人,上路是他們的使命。

每個時代,每個國度,都不乏逃離的人,我們可以從垮掉的一代、嬉皮士、竹林七賢身上看見同樣的東西。當代遊牧民也是一群游離在常規社會體系之外的人。

他們身上有垮掉的一代所崇尚的「在路上」精神:

Beat Generation ,「beat」一詞有「疲憊」或「潦倒」之意,凱魯亞克將其解釋為「beatitude」,這是一個宗教詞,意為內心至高的歡喜。別人眼裡的潦倒,自己內心的歡喜。台灣曾把Beat Generation翻譯為「敲打的一代」,這個翻譯或許更貼切,讓人聯想到音樂中的「節拍」,一種有力的節奏。

也有嬉皮士主張的群居、互助的共產主義氣氛:

遊牧民們在「嬉皮集會」上宣稱要擺脫「美元暴政的枷鎖」,他們擁抱自然,享受社群內免費的食物供應、二手市集、房車展覽、篝火和舞蹈。他們樂於接納陌生人,像親兄弟般對你笑臉相迎,遇到有困難的人絕不吝嗇援手。在這些退休老人的身上,你會看見年輕人的影子——玩樂隊換成了老年交際舞,搖滾樂換成了blues,戀愛、做愛換成了互相照顧病痛中的對方。

凱魯亞克在他們的血液裡,但那只是心靈一角,他們的自由裡有著不可忽視的沉重——流水線工作、病痛、飢餓和一個隨時可能現身的死神。他們心中真實的創痛是生活給予的,與那些只能從書本裡學習理論的中產階級孩子們不同,他們是經濟危機切實的受害者。《遊牧人生》這部公路電影並非關於陽光度假和搖滾樂,而是揭示了21世紀普遍性的社會問題,也讓我們聽見了被忽視的老人們的聲音。

什麼樣的人酷愛房車?

在人群之中,又在人群之外:與人的連接

我們享受與人的連接,但必須有適當的距離。給我一點,別給我太多。

「在人群之中,又在人群之外」的街頭攝影。「她對你一無所知,但你擁有她」的望遠鏡。

隔壁的做愛聲,圖書館舊書上別人的筆記。

還有那些樂園:胡同、弄堂、拆遷地……樂園的特點是:不允許真正的秘密,不允許真相大白。你能看見生活,但只能窺見一部分——晾曬在樹上的內褲、屋裡傳來的模糊不清的廣播、黃昏時分的飯菜香、拆遷屋的老照片……樂園裡的魅力典型是半遮半掩的門,你分不清它在邀請還是拒絕。

房車的第一個迷人之處便在這兒。 那些守護隱私的人絕不會選擇房車。縮在極小的空間內,隨時會有人闖入:坐在馬桶上,有人準備進來;吃著披薩,被突兀的敲門聲嚇得魂飛魄散。曾住過類似的地方,只有兩平米,勉強放一張床,你必須合理利用空間到變態的程度才行。有意無意,總有人突然闖入,半夜的一聲嘆息會被人聽見,與此同時,你也可以躺在床上聽別人的秘密。你孤獨,又好像永遠不可能真正孤獨。

自由的,美的,與大地相連的:與自然的連接

開門見雪山。對著青山上的晨霧刷牙。在拉屎時邂逅流星。

露營者也能享受這一切,但他們不會把帳篷當家。房車卻可以裝載一切甜蜜的回憶,甚至包括二十年前放學回家的路上撿到的一片落葉。

你絕不會懷疑這裡不屬於你。你擁有著露營者所沒有的安全感和歸屬感,而對於在這方面做得更好的房屋卻絲毫提不起興趣。

流動的生活是唯一可能的生活

總懷疑自己錯過了什麼,總懷疑自己在浪費時間。害怕穩定,穩定等於死亡。沒有變化和意外,便會枯竭而死。在陌生地會產生類似性衝動的興奮。喜歡刺激與冒險,及其本質上的悲哀與短暫。

outside this fu*king society

體力勞動相較於996社畜更有魅力。part-time job 是抵制進入社會系統的方式。你只是暫時身處其中,可以隨時抽離,沒有升職加薪捆綁你。地點自由,工種靈活。從事part-time的人,內心對它是不屑的,他們有更重要的work to do.

沒有家的人,四海為家

睡大街的人、流亡者、精神流亡者……

沒有房子?沒有親人?沒有歸屬感?滿足任意一條,即可踏上尋找家園之路,或乾脆把道路當生活,把流動本身當「家」。

你為什麼上路?

電影《遊牧人生》改編自記者傑西卡·布魯德的紀實文學作品《遊牧人生:生存在21世紀的美國》,本書跟隨並記錄了若干「房車流浪者」的生活。 與原著不同,比起經濟衰退、住房成本上升、社會保障體系失靈等問題,導演更看重的是蕭條的社會背景下,個人的處境與內心。

我試著把重點放在人類的經歷上,因為我覺得這些經歷超越了政治立場,從而變得更有普遍性——失去親人,尋找家園。我一直在想我在中國的家人會如何看待一個60多歲的美國女人,如果我把問題說的太具體,他們會說「這是他們的問題」

去政治化的表達引起了更廣泛的共鳴,我們不再覺得這部電影與己無關,而是藉由它想到自身的傷痛與困惑,思考自己該如何度過一生。

公眾號毒藥在評價這部電影時,提到了一首木心描寫上世紀美國經濟大蕭條的詩:

戰爭、經濟大蕭條
自有一種安貧樂道之風
如果問問九十歲的人
什麼是你一生中最快樂的時光
他會說:三十年代
因為我們同甘共苦

資本主義周期性的危機,讓普遍信奉個人主義的美國人民,有了「同甘共苦」的感受。

人性大過意識形態,這與《遊牧人生》的導演趙婷的創作觀是相似的。

影片裡這群被稱為「現代遊牧民」的人,有著十分具體的上路的理由: 患有戰後創傷應激障礙的越戰老兵;在父母雙雙患癌去世後,踏上治癒之旅的黑人女孩;被朋友的死亡觸動、想在死前多看世界的中年人;影片的主角弗恩,她所在的石膏礦公司破產,全體員工被遣散,整個小鎮從地圖上消失,甚至連郵編都失效了。失去了丈夫,又沒有子女的她,選擇了跟改裝車「先鋒者」一同上路。

個體的心聲,讓我們不再「遠觀」這群遊牧民,而是實現了真正的共情。

笑中帶淚的細節,增加了影片的真實感。在營地分享經驗時,一位遊牧民提到,房車旅行很酷,但「你得設法處理自己的屎」,並展示了三種不同容量的便桶。 一位女士在對弗恩傾訴時,提到她的一次自殺經歷。當她準備在煤氣裡結束生命時,突然看見自家的狗正望著自己,「我發現我不能這樣對我的狗。」她說「然後我又想到,我也不能這樣對我自己啊!」 另一位遊牧民,親眼目睹了好友還沒來得及做「退休計劃」就離開了人世。死前,好友告訴她,他新買的、一次未用的帆船還停在車道上。這件事深深觸動了她,她說「我不希望到我死的時候,我的帆船還停在車道上。」

電影《遮蔽的天空》裡說:

因為我們不知道我們什麼時候會死,所以總以為生命是一口不會乾涸的井,但所有事情都是有限的。多少個迷人的童年下午,回想起來依然讓你感到深沉的溫柔?也許只有四五次,甚至更少。你能看到多少次滿月,大概20次。而人們還以為一切都可以任意揮霍。

這部電影還提出了「遊客」和「旅人」的區別。

「遊客」在外幾個月後總是迫不及待要回家。「旅人」沒有歸途,事實上,在待過的那麼多地方裡,他很難說清哪裡才最像家鄉。

何為家?不是homeless 是houseless

這部電影給我們詩意的孤獨,空曠的自由。在Ludovico Einaudi的音樂中,我們看見雪山、荒原、落日、大海、霞光、星空、水草、遊雲,還有那隻飛往春天的候鳥,弗恩。

弗恩總是拒絕別人的好意,甚至顯得不近人情,但她是溫暖而柔軟的。觀看鱷魚吃肉時,她像個小女孩一樣躲在戴夫的後面。遊覽地質公園,她一個人往遠離遊客的方向跑去,在粉紫色的石頭之海中蹦蹦跳跳。新年夜,她點燃煙火,一邊獨自漫步一邊對自己說,新年好。

她是勇敢和自由的,拒絕去窮人的庇護所教堂,一個人關上門抵禦寒潮。做一隻候鳥,順應自然的規律,在寒冬裡為自己添柴、加油,在春暖花開時繼續上路。

她會背莎士比亞的十四行詩,卻沒有文青的矯情和迷惘,她像個叛逆的年輕人一樣宣稱「絕不戒菸」,卻沒有他們出於膽怯而虛張聲勢的憤怒。

她不鼓吹孤獨,告訴路上偶遇的同為露營者的年輕男孩「找個女友,不要孤獨」。

她親近自然,不在森林裡拍造作的裸體寫真,而是赤身躺入水中,把自己徹底交給水流,任由它將她帶往任何地方,她不害怕,因而實現了人與自然真正的親密。她在落日下,在驚濤駭浪前,露出了來自內心最深處的笑容。

她不追求特立獨行的漂亮姿態,不穿奇裝異服,甚至任由自己的房車看起來「又髒又破」,她更看重的是房車裡面的內容,當人們來參觀時,她拿出了父親留給她的盤子。

影片裡有一位給同事展示紋身的亞馬遜職員。她說,這是我最喜歡的一句歌詞,我把它紋在了身上:「家僅僅是一個詞,還是一個要放心裡的東西?」多少人,白天上班,夜裡回家,卻從未理解什麼是「家」,住在為之操勞一生的房子裡,那卻只是房子而已。

弗恩,一個永遠在路上的人,卻比誰都戀家,也更加懂得「家」是何物。她對已故的丈夫,消失的家園,童年的記憶,都有著深深的眷戀。她溫柔地撫摸舊照片,在丈夫離世後依然獨自在恩派爾的房子裡居住。她說「我這一輩子都用來回憶他了。」她的丈夫從未見過親生父母,二人也沒有子女,如果她遺忘了丈夫,那麼這個人就好像從未存在過。《coco》裡說,真正的死亡是被遺忘。那個地方從地圖上消失了,那個人從地球上消失了,她不能允許這種消失成真。

遺忘是輕鬆的,她卻決心守護傷痛,守護記憶,守護愛人。她拒絕戴夫的示愛,如果她像大家通常所做的那樣去組建新的家庭,用其覆蓋過往,她的丈夫和那座被遺忘的海拔四千米小城該怎麼辦?

當你勸一個人「move on」的時候,還記得《飛向太空》裡的「記憶之海」嗎?你所念念不忘的,你最深刻的情感,你的一切意識都在其中,你在地球上避之不及的,都被趕去了海洋裡,它們是索拉里斯星球上日日夜夜上門拜訪的「客人」。它們沒有消失,它們在遙遠的宇宙深處,你只是看不到罷了。

並非所有人都想「走出來」。觀影時,我多次想起《海邊的曼徹斯特》,《海》的主角不想走出來,是出於對自己的恨而要贖罪。弗恩不想走出來,是出於對別人的愛而花餘生來溫習,在回憶中前行,在前行中重新理解回憶。她的餘生是與丈夫一同走下去的,即便他沒有一個可陪伴左右的肉身。

弗恩選擇了「記住」,這不意味著把餘生浸泡在痛苦裡,封閉自己的感情,而是像那位痛失兒子的老人一樣,用服務他人的方式來在愛裡生活——只有在這條路上,他們才會真正與故人重逢。

在路上意味著不斷告別,也因此沒有真正的告別。

全片的情感高潮也落在一次特殊的告別儀式上:遊牧民們圍坐於荒野中的篝火旁,將石塊投入火中,火星飛散於夜空……以此來紀念逝去的一位友人:我們路上見,若不能,那我們天上見。

在路上,一種用「更孤獨」戰勝「孤獨」的方式。

祝福弗恩,祝福勇敢的遊牧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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