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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遊牧人生》影評:跨越事實與虛構的界限,展開既荒涼又溫柔的繪述

遊牧人生影評
作者: pASslosS

自去年捧得了金獅獎,趙婷這部《遊牧人生》就成了無數影迷翹首期盼的作品。從當前的數據來看,《遊牧人生》已經拿下了頒獎季大大小小27個獎項,大幅領跑其他影片。

不過除了對影片的期許,《遊牧人生》直到現在都面臨著許多爭議。關於導演本人的爭議暫且不談(此前詳細寫過,點擊這裡查看),光是影片風格都要被吐槽模仿泰倫斯·馬利克,或是不如肯·洛奇的政治性明顯,更荒謬的是,連與趙婷前作《騎士》在風格有部分延續,都要被吐槽毫無「創新」。

但今天這篇文章不是為了撕扯細節,相較於利用過往的觀影經驗審查《遊牧人生》,我更喜歡用自己的生命體驗與影片進行對接,隨後發覺,他們所奔向的那條路不是逃亡之路,而是在給所有人未來可能遭受的痛苦指一座燈塔。

故事開始於2011年的冬天,由於石膏板需求減少,美國石膏公司關閉了在內華達州昂皮爾建立了88年的工廠。

隨後昂皮爾郵政編碼89405停止了運營,這意味著整個小鎮也將隨之關閉。這一狀況導致當地數百工人無家可歸,為了生存,他們奔往全國各地,在流動的人群和空間裡搭建臨時社區。

電影改編自記者傑西卡·布魯德的紀實文學作品《遊牧人生:生存在21世紀的美國》,書中記錄了這些住在旅行車和麵包車裡的美國老年人,他們像過去幾代的移民勞工一樣隨著臨時工作的季節性召喚而遷徙。

趙婷之前的作品《哥哥教我唱的歌》《騎士》裡的所有演員都是當地人,這部《遊牧人生》裡仍有很多並不屬於專業演員的面孔。

所以趙婷的鏡頭下既有書中所描述的真實遊牧者,也有在拍攝過程中偶遇的漂泊之人,如就讓這部影片更像是與布魯德作品的自由對話和續寫,而不是簡單的套用與翻拍。

《遊牧人生》開頭,Fern從儲物櫃裡拿出自己的東西,把靈魂與日用品一同塞進車中,抱著已故丈夫的工作服無法控制住悲傷情緒。

這是頗具東方氣韻的告別儀式,隨後她將開著麵包車穿越內華達州一片寒冷的荒地,其目的地是亞馬遜的一個大型倉庫。這份臨時工作將支撐她和其他臨時工人撐過長達幾個月的寒冬。

片中提到了要試圖擺脫「美元暴政的枷鎖」,不過這種擺脫很難有後續。其中很多人都到了退休年齡,但他們並沒有退休意願,仍選擇自食其力。

Fern就是這種二元性的體現,她的確是經濟危機的受害者,卻又拒絕表現出「被生活打倒」的情緒。

這些人不再努力維持曾擁有的東西,因為「維持」所需的成本相當高昂,相反,他們著力於削減需求。但這種生活方式伴隨著危險性,比如他們會在車裡凍死,沒有備胎就可能走不出無人區。

這意味著,他們上路不是選擇了一種更容易的生活,更不是為了逃離,不管是出於自主選擇還是被逼無奈,這些人已經對職業生涯、財產、階級等誘惑感到麻木,轉而尋求一種危險係數很高的「自由」

但這種「自由」靠的是在亞馬遜倉庫封裝快遞、把甜菜一筐筐裝上卡車、在房車公園做脾氣溫和的清潔工,或是在一堆薯條漢堡間忙碌。

人的價值與勞作不成因果,典型例子就是Fern,因為她有足夠的經驗和能力教書或做管理人員。

經濟衰退、住房成本上升、社會保障體系失靈……不過趙婷沒有將這些鮮活的人簡化為冷酷資本主義的副產品,也沒有對社會體系裡業已「失敗」的部分拿出來大寫加粗一番

因為哪怕落到如此境地,人們仍有空間上路,而不是資本主義牢籠裡的死屍。

也正是這一點讓《遊牧人生》呈現了肯·洛奇式控訴視角的背面。這兩種方式沒有高低之分,不必因為只選擇了一種視角而被苛責。

儘管《遊牧人生》沒有足夠憤怒的聲討環節,但悲傷是憤怒的另一種化身,因為這些人已經完全厭倦了謊言和「對剝削的悖反」。

Fern屬於工人階級,經常直言不諱,無法忍受任何人的憐憫,甚至顯得不近人情。

但這個角色也有一些充滿驚喜的細節,正如她坐在麵包車裡練習長笛,為年輕的流浪漢背誦莎士比亞十四行詩第十八首。

自我毀滅和坦率的熱情同時出現在Fern身上弗蘭西斯·麥克多蒙德用一個眼神或一個苦笑就能展現這種複雜性。她進入角色,同時並沒有成為敘事的棋子。

這種不對人物進行道德評判的模糊性讓我看到了《天涯淪落女》《拾穗者》的影子,瓦爾達的攝影機不是為了對準流浪女和拾荒者而存在,卻在挖掘隸屬於生命體本身的豐富邏輯。

這些邏輯往往有悖於我們的生活經驗,卻有助於開闊人們對許多詞彙的定義,比如貧窮、流浪、被拋棄……在《遊牧人生》的角色裡,這些詞匯被豐滿為生命的「有機體」。

當然,片中還出現了一些令人難忘的配角和故事,比如與Fern年齡相仿的斯萬基琳達·梅。作為頗有經驗的旅行者,她們引導Fern與自然和創傷進行更加透徹的溝通。

Dave的出現和離開也讓Fern明白,她無法停留在別人的棲息之地。

有時人們覺得一個人選擇離開或留下是因為另一個「人」,其實不只如此,因為房子也是人類靈與肉的又一重展現。

當鏡頭跟隨Fern仔細觀察了Dave家裡的每個角落,一切已經明瞭——Fern離開是因為對這所房間的一切全然陌生,這是屬於Dave的另一個世界,而她不想去觸碰和融入。

Fern對車的執念也是如此,因為那是她的另一重化身。

除此之外,電影中的圓形敘事結構也與自然步調一致

離開和回歸是同時執行的,電影一邊重走了布魯德在書中描述的風景線,一邊撫摸著21世紀資本主義景觀。

上路之人就在這兩者之間流轉,他們一半是資本市場的工具人,一半投入到原始的自由,前腳撤離,後腳踏回,永遠不會真正地告別。

遊牧者的可能性在於對時間的援引,就像光,人們可以把思念的一切解釋為還沒有抵達手中的「光」。

而這種天然的貼合也體現在配樂裡,片中配樂大都節選自意大利當代古典主義作曲家魯多維科·伊諾第 (Ludovico Einaudi)的作品。它們始於安靜的鋼琴曲,並逐漸演變為精心編排的音域。

這些配樂並非為《遊牧人生》量身定做,卻是趙婷為影片專門挑選的。

她所選用的大部分音樂都來自一個名為《Seven Days Walking》的選集,集子裡面有7張專輯,從Day1到Day7,靈感來自魯多維科·伊諾第在阿爾卑斯山的徒步旅行。

他沿著同一條路來來回回走了7天,面對不斷變化的氣候、光照、溫度和野生動物,進行了截然不同的情感聯結。

趙婷將音樂家的旅途與Fern不斷變化的內心狀態進行了拼接匹配,因為其共性是「同受大自然啟發」,無論是音樂還是行為。

比如Fern第一次在營地漫步,和所有陌生人打招呼時的背景樂節選了《Day 1-Golden Butterflies》;

與Dave的兩次告別選自《Day 3-Low Mist》;

旅途上的「閉環」也在音樂中有所對照,Fern第一次上路與結尾回到廢棄家園時都是同一首《Oltremare》;

而在她與斯旺基告別之後,是一曲《Petricor》。

斯旺基身患癌症,不久後便去世了,但是誰也沒有向她告別,只是向火堆裡丟下石塊,彷彿她就在某一個時空等待著他們。

其實無論對於一個人還是一個集體,「家」都是一個流動的概念,有時尋找這個家,不一定要靠「鞏固壁壘」,而是讓自己順流而下。

趙婷也找到了屬於自己的「流動」,她把轉瞬即逝的快樂和紮實的心痛與大自然的神秘聯繫起來,這讓觀看《遊牧人生》的過程就像是凝視一次浸滿永恆的日落。

此外,《遊牧人生》之所以能引起共鳴,還因為它像是對2020年動盪和焦慮的回應。

這是令許多人(包括我們)感到更加迷茫的一年,大家不知道下一步該走向哪裡,也不知道明天會發生什麼。 而《遊牧人生》在面對這一命題時表現出了謙遜,它嘗試跨越事實與虛構的界限,展開既荒涼又溫柔的繪述。它讓真實的人們詩意地演繹自己的美化版本,以抵達更深層次的真實。

最後,Fern回到空無一人的內華達小鎮和她曾生活了幾十年的家,影片以廣袤和荒涼收尾,她的創傷以空間形式被精準曝露,我們也終於看到Fern必須上路的理由。

從主流社會退出,開闢自己的道路,塑造新的身份,同時成為流亡者和朝聖者……這部影片似乎帶來了一種可能性,那就是如果世道艱辛,人們仍可以嘗試回歸永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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