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從前,有個好萊塢...》影評:的本質是一種「昆汀式」的溫柔
從前 有個好萊塢...影評本文首發於公眾號:電影島賞(j_movie),歡迎關注。
作者:靜仔
以「暴力美學」為標籤的鬼才導演昆汀·塔倫蒂諾曾宣稱自己一生只拍十部電影,2019年上映的電影《從前,有個好萊塢...》自問世之初就備受關注,這也是昆汀繼《低俗小說》《金剛不壞》《無恥混蛋》後第四部入圍戛納主競賽單元的作品。喜愛昆汀的影迷都渴望在這部新作上再次看到獨特又暢快的「昆汀式」符號:非線性敘事、略顯囉嗦的台詞、風格化的血腥暴力場面、極具張力的緊張感。大家都熟悉昆汀那種戲謔的黑色幽默和暢快淋漓的暴力場面,期待著自己的感官體驗能再一次被滿足。在影迷的印象裡,昆汀的觀影體驗應該是屏氣凝神緊張驚愕後的爽快釋放,暴力美感是他,反叛類型也是他。
如果以這種期待來觀看《從前,有個好萊塢...》,大部分人還是會有點疑惑和失望的。前2個小時的劇情顯得有些散漫溫吞,只有最後接近半個小時的高潮才讓人感受到以往熟悉的「昆汀味」,但仍顯得不太夠,不似以往那般過癮。大家都稱《從前,有個好萊塢...》是昆汀寫給好萊塢的一封情書,現在來看,這封情書確實同昆汀以往的作品有些不一樣——他太私人化了。
如果說我們在之前的作品中體驗到了昆汀的「痞笑」,那麼《從前,有個好萊塢...》則是昆汀平靜午後的微笑。他不再刻意設置敘事圈套和戲劇衝突,而是用自己的眼睛穿越回兒時的時光,去觸摸自己記憶中溫暖的「黃金時代」。雖然電影在整體製作上可稱為佳作,但是在情感上的共鳴卻因人而異差距懸殊。在我看來,《從前,有個好萊塢...》的可貴之處就在於這種私人化情感的表露,以及這背後蘊含的昆汀的溫柔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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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9年的好萊塢,處於「黃金時代」的末期,它承載了好萊塢輝煌煙火的餘光。在當時只有六歲的昆汀眼裡,它不是作為一個客觀的歷史事實存在,而是作為一個感知和想象中的夢境存在。
昆汀曾表達過:它(《從前,有個好萊塢...》)對於我而言就像《羅馬》之於阿方索·卡隆。在這個意義上,好萊塢具有了昆汀精神故鄉的意味。在影片中,昆汀復刻了很多1969年的洛杉磯城市元素:電影院、隨處可見的海報,好萊塢大道、街頭嬉皮士、酒吧和餐廳等,還有影片中一直貫穿著的收音機廣告和流行曲,這一切又用充滿年代感的復古膠片質感的畫面來呈現,給這層「往事」蒙上了一層回憶的暖黃色。
影片中人物的夢想也很「好萊塢式」:「在這城裡最重要的是,當你發達了,你買房,不用租的……有好萊塢房產表示你住下來了,不只是來訪,不只是路過。」昆汀為影片重建了大量的好萊塢社區:片場、街區、霓虹燈的廣告牌,這裡的好萊塢不是光影輝煌的,而是昆汀個人記憶感官中的生活片段,藉著回憶的濾鏡,它帶上了一層「往事」的粗糲質感,不夠精緻但卻懷有情感的真實觸感。
昆汀的影片一直以「反類型」著稱,這部影片也不例外,不得不說,在略微讓人摸不著頭腦的前2個小時裡,「反類型」的特徵在不斷打破觀眾對影片劇情的期待,給予觀眾新的觀影刺激和興趣。克里夫·布斯(布拉德·皮特飾演)在路邊遇到搭車的嬉皮士女孩,女孩一直試圖誘惑挑逗,一個典型的愛情片套路,但是克里夫全程沒有情感波動。來到嬉皮士的大本營後,氣氛陡然變得緊張起來,克里夫執意要去看望被她們「囚禁」的前同事,情節似乎馬上要滑向驚悚和動作,但克里夫轉眼被理應是「悲劇主角」的前同事罵了出來。
還有影片末尾,所有情節和氣氛的營造都在指向一個不可逆的悲劇,觀眾正在體會悲劇來臨前的痛苦美感,昆汀卻突然一個轉折,將之前精心織造的幕布一把扯開,露出背後截然不同的景象,觀眾驚詫之餘大呼過癮,昆汀每次都能把這種把戲設置得恰到好處,哪怕你提前預感到「其中有詐」,你也沒辦法逃過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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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片的故事情節十分鬆散,在觀影體驗上來說,演員的魅力大於故事情節。小李子飾演的里克·道爾頓是一個日落西山的影視明星,在好萊塢產業的變化中極力想抓住自己的機會。他敏感脆弱有些神經質,因為有人指出自己事業的瓶頸而大哭,他情緒不穩定,喜歡酗酒,甚至帶有些虛偽,為了事業娶了意大利太太,然後打算遣散跟了自己9年的替身拍檔。
相比之下,皮拉德·皮特飾演的克里夫·布斯就顯得隨性得多了。雖然是一個替身演員,但是克里夫好像一直游離在好萊塢影視產業之外,他在劇中更多擔任了里克的司機、保姆、跑腿、生活助理、情緒陪伴者之類的角色,他平靜、理智、姿態輕鬆,一直跟隨在里克的身邊,因為殺妻傳聞而接不到戲也沒有太大的情緒反應,介紹自己時也是「我是里克·道爾頓的特技替身」。
影片中兩個人之間的戲份並無太大戲劇衝突,大部分都是高密度的對話,二人的行動大多也是開著車在不同地點之間來回奔波。這樣的對手戲很容易讓人感覺無聊,幸虧我們在這裡遇到的是小李子和皮特的組合,在鬆散又平淡的劇情線下,二人的角色節奏把握得十分恰當。比如里克在新人演員前忘詞後回到車內大發脾氣,角色的語言和情緒節奏非常能讓觀眾具有代入感。表演欣賞是觀影的一個部分,對於一些對此影片失望的觀眾來說,二人的表演不失為一個觀影體驗補償項。
關於里克和克里夫,二人在片中表現出了很強的一體兩面性。無論是在好萊塢還是在羅馬,這對「演員-替身」的組合一直形影不離。一個汲汲於演藝功名,在老氣的西部類型片中扮演傳統的「壞人」角色,另一個遊走在片場外的街頭巷尾,闖入嬉皮士的大本營並在影片結尾處與他們正面交鋒。
他們二人,一個日漸過氣,一個淡定散漫。里克努力想要從電視劇演員轉型成電影演員,他是站在傳統文化和嬉皮文化十字路口的A面,雖然片場還是老式牛仔電影的景象,但是他不得不「穿得像嬉皮一樣」,他沒有主動去接觸和了解這種文化,但是他不得不接受它的改造。
嬉皮文化本質是一種反抗,它衝擊瓦解已有的文化價值體系,里克受它的影響,不得不變得「嬉皮」「潮流」一點,來獲得大眾的喜愛,儘管他面對自己事業的瓶頸仍然焦躁不安。在這種情況下,克里夫更像是這兩種文化衝擊下的B面,他進入了嬉皮人員的大本營,他沒有被威脅和影響,他堅持見了自己的前同事,修理了破壞汽車的嬉皮士並且全身而退了。里克像大多數文化衝擊下的人們,克里夫則更像是一個理想的形象。正因「好萊塢的往事」被這種解構性的文化衝擊得如此迅猛,關於它的回憶才更有了一種人為賦予的藝術美感。嬉皮士們是一種新的不安的破壞因素,在影片最後他們的慘烈退場,也算另一種對「往事」的私心成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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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為導演,昆汀在這部影片中戲仿了很多元素,影片開頭的《Bounty Law》就是借鑑史蒂夫·麥奎因《Wanted: Dead or Alive》和《Maverick》。里克火烤納粹的情節更是戲仿了昆汀自己的電影《無恥混蛋》最後火燒影院的一幕。
所有的戲仿中最有爭議的當屬李小龍相關的片段,片中李小龍於片場中對著眾人發表演講,先是稱讚了拳王阿里全力戰鬥的實幹精神,然後「吹噓」了一番自己(聲稱自己能把拳王打趴),在遭受克里夫的嗤笑後向其約架,卻被克里夫一下打翻在地。這個片段中的李小龍形象較之以往略有「矮化」——自大且武藝一般,很多人接受不了,認為這是一種醜化和侮辱。
縱觀影片,我認為這不必上升到「醜化形象」這一高度上,這只是對「李小龍」這一好萊塢經典元素的戲仿。此片段來自克里夫為里克修屋頂電線時的回憶,解釋了克里夫被影片方嫌棄的原因。在片場中,所有人都是李小龍的擁躉,只有克里夫站在對立面並和他正面衝突,最後的結局是被趕出片場。這是克里夫孤獨的由來,他從來沒有被動接受過觀念、群體和文化的馴化,就算是打贏了也只能被驅趕。影片的情感和價值觀念沒有落在李小龍身上,他在這裡只是作為一個符號而存在,對於符號的這種程度的戲仿改編,我認為仍在合理範圍之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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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卻主角之外,影片從開始還埋了一條暗線,波蘭斯基的妻子莎朗一直斷斷續續的穿插出現在兩位主角的故事線中。她參加派對、在家中整理家務、出門去拿預定的書籍、躲到電影院去看自己拍攝的電影。莎朗在影片中是一個類似「花瓶」的存在:漂亮、可愛、單純,她會在電影院偷偷觀察觀眾對自己電影的反應,因大家的喝彩而竊喜。這個角色扁平卻討喜,值得一提的是,即使在黑暗的影院環境中,「戀足」的昆汀也不忘給她的腳一個正面鏡頭。
莎朗這條線影射的是好萊塢史上臭名昭著的曼森家族謀殺案,1969年8月8日的午夜。懷孕8個月的電影明星莎朗·塔特和他的幾個朋友在好萊塢山莊的家中,被曼森派來的4個人殘忍謀殺,這是轟動全美的邪教謀殺案,也是導演波蘭斯基一生的隱痛。同樣從70年代開始,暴力和傷害開始在美國滋生橫行,一個像老式膠圈一樣的舊日夢境開始謝幕,成為過去。
在影片最後一部分,旁白一直在交代慘案當天莎朗一行人和克里夫二人的時間線,隨著時間越來越接近午夜,悲劇即將發生無可避免,緊張和遺憾糾纏著觀眾的情緒,一步步達到高潮。可是昆汀畢竟不是一個循規蹈矩的人,他可以安排希特勒死在影院,自然也可以在電影這個夢中改編悲劇結局。嬉皮士們衝進里克家裡,遭到了昆汀式血肉橫飛的反擊。觀眾壓抑的情感終於以「暴力」的方式得到了釋放。當我們面對一個慘案,一個讓人不安的情形甚至一段讓人失望的歷史,批判往往非常無力,最後只能自我安慰,合理化我們無能為力的一切。但是昆汀他站出來說不,他用暴力的方式讓我們直面這種無力,針對他,打倒他。暴力和性永遠是人性壓抑欲望最原始的釋放手段,昆汀用他的暴力美學讓我們痛快釋放了這種慾望。
影片結尾,里克和克里夫在救護車前再次回到了「合體」,之前的遣散替身事件被擱置不談。「你是個好朋友,克里夫。」「我盡量。」目送救護車離開的克里站在莎朗的門前,擴音器裡傳來莎朗關切的聲音「Is everybody ok?」「Are you ok?」隨後克里被邀請進入莎朗家中,莎朗開心地為里克開門。在昆汀的故事裡,everybody is ok,莎朗家門前的大門被緩緩打開,進入的是里克而不是嬉皮士,悠揚的背景音樂響起,里克往裡走,他背後遺留下的是今夜的驚魂和好萊塢逝去的時光,它們永遠過去了,剩下一個平凡又可愛的夜晚給莎朗,這也是昆汀的可愛,是他留給「從前,有個好萊塢...」的一種溫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