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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從前,有個好萊塢...》影評:重生與崩塌的文明,造夢機器的解構

從前 有個好萊塢...影評

一九六九年八月八日,即便與親密的朋友們在一起,夏天最熱的一天還是讓身懷六甲的莎朗塔特感到不適。她換上涼爽的衣服,點燃了一捲大麻。

同一時間,三名嬉皮青年手持利器來到了比弗利山莊,其中一人腰間別著一把槍。領頭的男人說:「屠夫們,讓我們去殺豬吧。」

此時,「從前,有個好萊塢...」已經來到了最後的十五分鐘。相較於昆汀塔倫蒂諾的前八部長篇,這部電影的前兩小時都相當收斂。沒有滿屏的血漿,沒有非線性敘事,甚至沒有話癆的塞繆爾傑克遜,讓人懷疑是不是走錯了影院。與以往的炫技式創作不同,本片工工整整的跟隨幾個角色的視角,為觀眾描繪了生活在好萊塢世界的人們,如何在瞬息萬變的六十年代找尋自己的位置,努力實現個人價值的故事。誰能想到這樣一個懷舊中帶著勵志的劇本是一個在一部電影中用了上百次「黑鬼」的鬼才導演寫出來的。

然而緊接著,如同沉寂的火山突然爆發一樣,整部電影的高潮到來了。前一刻還兇神惡煞的三個青年,兩個被克里夫布斯(布拉德皮特)和他的狗揍得血肉模糊,剩下一個還被瑞克戴爾頓(萊昂納多迪卡普里奧)用噴火器燒成了焦炭。觀眾都傻了眼,這不是媒體說的「寫給好萊塢的一封情書」嗎?怎麼好好懷著舊突然就打起來了?這種感覺就像看了兩個小時的歷史紀錄片,在最後的十分鐘大家突然開始凌波微步互扔大火球。

緊接著,影片的名字也出現在熒幕上:Once Upon A Time in Hollywood。這個如同童話開頭一般的標題很好的概括了本片的故事:不是一封寫給過去的情書,而是重新審視那個文明重生與崩塌同時存在的年代,以及對好萊塢這台造夢機器的解構

表與里

從影片的第一幕到最後一幕,導演無時無刻不在強調瑞克和克里夫的一體性。不論是一開始克里夫幫瑞克開車修房子,到之後兩人一同去意大利拍戲和回歸好萊塢,二者總是密不可分。哪怕時代的車輪一度要將兩人分隔,最後也在一場鬧劇後不了了之了。

但是仔細想想,這兩人不但沒有多少共同點,在各個方面幾乎完全相反。瑞克是一個自尊心極強的演員,會因為被人告知自己事業的低落而在停車場嚎啕大哭;克里夫毫不在意被人認為謀殺自己的妻子,面對老闆和影星一樣冷嘲熱諷。瑞克會因為陌生小女孩的一番話而發憤圖強,捍衛一個老派演員的尊嚴;克里夫沒有任何遠大的志向,甘心做瑞克一輩子的馬仔。瑞克以在貝弗利莊園擁有一處別墅和與大導演波蘭斯基為鄰而自豪;克里夫每天最開心的事便是回到他在露天電影院旁邊的篷車和他的狗一起邊吃晚餐邊看電視。

但是在另一方面,兩者卻又非常微妙的相互依賴。克里夫的生活完全依賴於瑞克的生涯。作為一名替身演員,只有瑞克有角色可演,他才有工作可做。加上克里夫的殺妻嫌疑,很多時候片方都是看在瑞克的面子上才給他活幹。反過來,瑞克在看似擁有一切的同時,精神卻異常脆弱,時常要靠克里夫為他堅定信心。最後一場大危機,他也是基本全靠克里夫才保住性命。

進一步來說,兩個角色除了熱衷於在一起喝得爛醉以外,大部分時間都生活在兩個世界。瑞克作為一個不大不小的明星,全片接觸的人物都是諸如演員,製片人和導演一類的角色。他們不光衣著光鮮,說話好聽,連片場角落的一個女孩都能講出人生哲理。他所生活的世界是一個完美的理想國:努力終將獲得回報,友誼會超越時間。即便生活中總有波瀾,但是一切問題都會迎刃而解。而瑞克,雖然一身上下大小毛病不少,但是憑著逆流而上的決心和毅力,也能在好萊塢這個世界找到自己的一席之地。

而克里夫生活的世界,是一個更現實的世界。這個世界充斥著墮落的少男少女,勢利的上流社會的世界。電影界的大牌們對他不屑一顧,視他如同瑞克身上的蒼蠅牛虻。邪教成員表面上對他友善,但發現他無法控制以後也對他惡言相向。然而看似吊兒郎當的他,卻是本片最具壓迫力的角色。他輕而易舉的暴打曼森家族的混混們,甚至和李小龍也有來有回。影片沒有介紹他身手不凡的原因,也對他的動機避而不談。他的存在就如同一種力量,代替瑞克去面對現實中更黑暗,更危險的存在。

兩者生活的兩個世界,似乎同樣魔幻,但是又同樣真實。如果說越過字面上的含義,把瑞克看做好萊塢夢幻外表的具現,克里夫便是浮華背後秩序的力量。這種力量在大多數時候都默默地承擔輔助的角色,任由明星們像外界編織他們的成功夢,就像克里夫替瑞克開車和看房子,讓他可以在電視和影院發光發熱。但當外力開始試圖戳破漂亮的肥皂泡的時候,如同片中的曼森家族一樣,體制便如同免疫系統對待病毒一樣果斷出手,將對方毀滅。沒有一個體制內的人能擊敗體制,就算李小龍也不例外。

瑞克和克里夫就是好萊塢這枚硬幣的兩面。一面夢想,一面現實,世世代代交替旋轉。

純真之死

帶上眼鏡,莎朗塔特把踩髒的腳搭在前排的座椅上,看似是在觀看熒幕上的電影,實際則在暗中觀察其他人的反應。看著自己扮演的角色在熒幕上,一會用喜劇表演引得眾人哈哈大笑,一會又用武打動作贏得觀眾的喝彩。鏡頭回到她的臉上,笑的像個孩子。

搭上克里夫的便車,自稱「野貓」的女孩把髒腳搭在車玻璃上,把頭搭在克里夫的腿上,一臉得意的跟克里夫進行著放肆的情色對話。畫面有點好笑,但是又有一種詭異的不協調,因為克里夫是個徹頭徹尾的「油膩的中年大叔」,而她還只是個孩子。

「從前,有個好萊塢...」中有一個非常有趣的現象,全片中出現了多個有髒腳的女性角色,而且導演還煞有介事的把他們擺到鏡頭面前,生怕觀眾沒有看到。雖然昆汀是出了名的「拍腳導演」,以前也多次在自己的電影中放入女性的腳部鏡頭,熟悉昆汀作品的人們更是調侃這是導演人到中年的癖好升級。雖然昆汀非常喜歡在電影中加入自己的惡趣味,但是以他對於細節的執著,不會在自己為數不多的作品中放入任何無關緊要的內容。那麼這些特寫,到底意義何在?

相比於其他的角色,瑪 格特羅比飾演的塔特有著最簡單的故事。圍繞她身邊的人們或許各有各的目的,但是她只想享受人生。她不在意電影院售票員沒有認出她就是上映電影裡的女星,也不在意眾人喜愛的也許只是她暴露的表演。跟瑞克和克里夫兩個出入好萊塢多年的老油條相比,她更像一個第一次進城的孩子。作為一名當紅演員,塔特住在奢華的比弗利山莊,出入於上流社會,但是她孩童般的言行舉止讓人更多想起嬉皮士所嚮往的,不被世俗價值和物質所束縛的生活方式。

如果說莎朗塔特代表的是孩子般的單純,那「野貓」所展現的,便是兒童未經馴化的動物天性。「野貓」的第一個鏡頭便是她和伙伴們在垃圾桶裡一邊玩耍一邊尋找食物。跟隨她,觀眾和克里夫一起被帶入了曼森家族的世界。如果在此之前,一個女孩的野蠻還有一種不同尋常的可愛,看到一群像動物一般生活的青年男女就毫無美感了。這裡,導演把曼森家族和獸群做了非常多的對比:一群男女在一個骯髒的小屋裡躺成一片看著電視。當克里夫開車進入這個廢棄的攝影場時,一個充當哨兵的女孩立即警覺起來,向領頭的女孩「吱吱」匯報。老大立即命令手下去拖住並試探來者的目的,自己則在屋內觀察。當克里夫試圖進入裡屋尋找片場的主人喬治施帕恩時,「吱吱」更是對他惡語相向,如同護衛自己地盤的母獅子一樣。其言語之粗暴,讓人感覺在跟一位中年大媽對峙。這不是文明的解放,而是文明的崩塌。

昆汀之所以建立了上述的符號體系,並不是用來表達一味的批判,而是深挖這種文明崩塌背後的社會邏輯。在導演看來,好萊塢和嬉皮士並不是對立的個體,而是互相影響的兩種文化。而影片通過瑞克和克里夫的雙重視角,展現了這種新文化的入侵對好萊塢造成的影響。瑞克力求從電視劇轉型成為電影演員,卻被要求放棄過去的形象變成一個穿著「嬉皮士一樣的花邊夾克的牛仔」。更諷刺的是儘管他本人非常反感這個決定,卻因為這部電影而大獲成功。克里夫在曼森家族佔領的舊片場尋找曾經的好萊塢老闆喬治施帕恩,卻發現他現在只是一個被曼森教徒們軟禁的盲眼老人。不論願意與否,嬉皮文化已經全面入侵了好萊塢,成為了新的潮流。

然而在這表象之下,好萊塢並沒有被這股新文化改變,因為它本身便是這股入侵力量紮根的源頭。曼森家族的年輕人並不圖施帕恩的錢財或者權力,而是強迫他跟他們一起看過去的電視劇,儘管施帕恩根本看不見任何事物。三名曼森家族的成員一邊口口聲聲「用暴力懲罰這些用電視劇教會我們暴力的人」,卻又在見到瑞克之後變身「迷弟迷妹」,興奮的回憶小時候看著他的西部電視劇長大的經歷。電影和電視塑造了一代人的成長,表面上挾持好萊塢的嬉皮文化,早在一開始就已經被其征服。這種對比在之後愈發明顯也難怪他們在克里夫面前不堪一擊,他們想要反叛的制度,是他們生長的土壤。影片的最後,瑞克拿起自己拍攝用的噴火器,將最後一個還在掙扎的女殺手燒成了焦炭。然而屋內,克里夫早已將所有闖入者都解決。尋求精神解放的一代人最終敗給了舊社會的力量。沒有人想要了解這些闖入者的故事,他們的訴求和目的。好萊塢工廠再次開始運轉,緩慢但無法阻擋的向前移動。

歷史,現實,夢

昆汀在過去的採訪中經常說,他不相信所謂的「浸入式電影體驗」,觀眾或許會在一瞬間代入電影的世界,但是在絕大部分的時間裡,所有人都很清楚電影和現實的區別。而他作為導演的任務,讓觀眾信任自己作為「說書人」的能力。只有這樣,他才能人為的給予觀眾不完整的信息,引導觀眾提出問題,並在某一時刻給出答案,讓觀眾獲得「原來如此」的快感。

作為一個歷史人物,莎朗塔特的結局廣為人知。觀眾帶著這樣的這樣的前置信息進入影院,自然會潛意識的默認故事的走向。昆汀把這個人物的宿命當做整部電影的麥格芬,一個無法繞過的懸念。不管劇中的人物們如何載歌載舞,觀眾明白悲劇之日只會越來越近。這種獨一無二的張力,在整個影史中可能都聞所未聞。然而電影的最後一個反轉展現了昆汀作為好萊塢碩果僅存的作者導演的功底。在跟隨塔特這個定時炸彈走完兩個半小時的寫實劇情,觀眾下意識的等待「結局」發生的時候,導演突然一百八十度大轉彎,用一場鬧劇般的暴力演繹拋出了影片真正的目的:不是重現歷史,而是探索歷史的另一種可能。

然而熟悉這段歷史的觀眾知道,現實中的故事是多麼殘酷。悲劇之後,與塔特一同墜落的,還有這一代人的理想和純真。在曼森家族案之前,嬉皮士們雖然被大眾視為異類,但人們普遍對這些只想唱歌和反戰的青年沒有惡意。然而,當曼森家族毫無理由的奪走了了九條人命後,整個社會都被這無法理解的惡震驚了。美國社會放棄了對重新定義美國文化的開放態度,回歸了保守主義的老路。之後世人看到的,大多是「阿甘正傳」中對保守主義形象的修正,和對70一代左翼和嬉皮士的冷嘲熱諷。塔特的終局,也是一場精神解放運動的終局。

導演在影片中描寫的是一種更理想的結局。莎朗塔特避免了死亡, 得以繼續把她的純真帶給世界;曼森家族的計劃還沒開始就直接破產,間接避免了社會對於嬉皮文化的集體仇視。內部的修正力量這次真正的修復了矛盾,讓每個人都幸福快樂的走向明天。最後,塔特的再次出現給故事畫上了一個完美的句號:新老兩代演員終於見面,瑞克也終於進入了波蘭斯基的社交圈,職業生涯的第二春在向他招手;克里夫隨受小傷但是並無大礙,跟瑞克的友誼也更加堅固。但是同時,導演並沒有讓故事無止境的繼續發生,而是結束影片並把想像的工作交給了觀眾。所有的「假如」並不是要重塑歷史,而是給經歷過那個年代的人們一個做夢的機會。

尾聲

這部電影還有很多可以說的地方。昆汀在一次採訪中將「從前,有個好萊塢...」與阿方索卡隆的新片「羅馬」進行比較,因為他也為了這部電影重建了大量的好萊塢街區,而非使用特效後期處理。從車輛的選擇到街邊每一張海報都是為還原時代感而設計的。昆汀對於音樂的選擇也非常有趣,本片的原聲帶加入了了大量六十年代的電台廣告音頻,他也曾表示那個年代的電台給他印象最深的就是車內廣播聽到的廣告。本片是萊昂納多迪卡普里奧和布拉德皮特的首次合作,兩者都在九十年代成為好萊塢的代表人物,卻從未有過任何電影表演方面的合作。能在三十年之後看到兩位在昆汀塔倫蒂諾的執導下演繹一個關於好萊塢的故事,實在是影迷們的福分。

在這篇評論中,我重點關注了「從前,有個好萊塢...」的角色塑造,因為這是我認為導演突破性最強的方面。昆汀一直奉行電影娛樂化的風格,很少在角色塑造上加入非直觀的符號表意。任何一部昆汀創作的電影,他本人的存在感永遠是強於一切的。雖然大部分時候我都樂於看到這些張力極強的對白和場景設計,但是在有些時候,這種才華的溢出也會限制作者本人的創作維度。在很長一段時間,觀眾幾乎能預判一部昆汀電影中的所有元素:B級片式暴力,快節奏對話,港式動作。通過這部影片,昆汀證明了當「不守常規」成為了標籤後,他依然能夠給觀眾帶來驚喜。

相比昆汀以前的作品,「從前,有個好萊塢...」是一部相當克制的電影。儘管它可能並不是導演在電影層面突破性最強的一部,但是在他個人水平的突破上卻是做得最好的。第一次,昆汀不再停留於敘事層面的炫技,而是積極探索象徵手法的應用,標誌著昆汀再上一層新的台階,接近於大衛林奇之流。在這部電影中,我看到了大量的可解讀空間。然而同時,本片也保留了昆汀最擅長的娛樂效果,在符號建立之餘加入了大量黑色幽默。很少有導演能做到這種電影深度和娛樂性的平衡,而昆汀的第一次嘗試在我看來是相當成功的。因此,我非常推薦以往對昆汀個人風格不感冒的觀眾去嘗試觀看「從前,有個好萊塢...」。在當下的電影環境,一部有內涵,娛樂性強,傾訴了創作者情感的非改編,非重啟,非續集類電影,真的不多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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