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從前,有個好萊塢...》影評:別急著罵,這還是我們的昆汀
從前 有個好萊塢...影評一如片名《從前,有個好萊塢...》,昆汀的第九部作品,最重要的一個主題,是時間。
二十世紀六十年代的美國,不間斷的刺殺慘劇,熱情高漲的平權運動和嬉皮士文化的興起,以及籠罩在整個社會當中的越戰陰霾和經濟衰退導致的民眾不滿情緒,都註定了這十年在整個美國乃至世界歷史當中的特殊意義。
回到好萊塢,二十世紀五十年代電視行業的發展以及在冷戰之下「非美活動調查委員會」對於好萊塢導演及編劇的政治迫害,使得美國大製片廠體制下的電影產業在本就已經陷入僵局的情況下再一次遭遇重創。
這種迷茫期大概持續了十年之久,直到六十年代在一系列社會運動以及包括法國新浪潮和意大利新現實主義等歐洲電影思潮的影響下,一批學院派導演開始掙脫大製片廠僵化的類型束縛,接受法國電影手冊派強調的「作者電影」觀念,創作了一系列反過去三十年主流類型的商業和藝術電影,這一代導演的作品亦被稱為是新好萊塢電影。
其中被稱為新好萊塢開山之作的由阿瑟.佩恩指導的《邦妮與克萊德》便極具代表性的反映了新好萊塢電影創作的特徵,塑造反英雄,衝破一切道德和觀念的枷鎖,強調對抗和對於底層人的關注以及刻意製造的悲劇性的結局。
這一系列的創作思路都與整個美國六十年代社會瀰漫的迷茫失措,不安沮喪的情緒息息相關,不再去製造虛幻的美夢,而是直接投入到對於現實和個體的關注。而後由諸如馬丁.斯科塞斯執導的《出租車司機》,邁克.尼克爾斯的《畢業生》也都是在探討類似的主題。
昆汀選取的1969年,在美國社會也發生了諸多大事,政治局勢上尼克松任職美國總統,科技上阿波羅11號載著阿姆斯特朗實現了人類第一次登月,社會文化方面上第一屆伍德斯托克音樂節舉行,作為跨掉一代的美國年輕人們擁抱著他們的嬉皮士文化來了一次徹底的狂歡。
而最關鍵的,在這一年的八月九日,在好萊塢發生了一起震驚世界的連環殺人案,邪教組織曼森家族的一男三女在深夜潛入女星莎朗.塔特和其丈夫羅曼波蘭斯基的豪宅,殺死了包括莎朗塔特在內的五個人,手段極其殘忍。這一事件的影響無疑是極其惡劣的,嬉皮文化在這之後一再被妖魔化為一種誘人向惡的不良思潮,而本就處於悲觀氛圍中的美國社會再度陷入到恐慌和不安之中。
就是在這樣的歷史背景之下,《從前,有個好萊塢...》的故事開始了。相較於昆汀過往的作品,那些充滿了對於傳統類型反叛的後現代創作風格,這一次的《從前,有個好萊塢...》彷彿是導演對於自己過去創作的一次解構。不再有強戲劇衝突或是角色所凸顯的宿命感,對於極致的暴力美學也呈現出一種克制和收斂。
或許就如導演本人所說,這是他對於自己的一次突破,他想要講述的就是平日的風景,日常的故事。而那種貫穿昆汀作品的後現代的解構,不是來自作品本身,而是與現實的勾連。那個風起雲湧的六十年代末期的洛杉磯,顯然不是《從前,有個好萊塢...》中的那般祥和自在,但昆汀偏要為觀眾製造一個這樣的幻夢。
當我們都以為在故事的結尾,那場注定發生的悲劇一定會再次刺痛所有人,昆汀卻用了所有人意想不到的方式消解了現實中的暴力,轉而用一種戲謔的方式發洩了所有人心中的憤怒,這絕非僅是為了一種表層的戲劇性的反轉,顯然是昆汀有意將其深層的表達藏於其中的。
第一層解構——好萊塢與電影之夢
片中的三個主要角色,瑞克,克里夫和莎朗.塔特分別代表了好萊塢電影發展的三個階段,或者說三種面向。
萊昂納多.迪卡普里奧飾演的瑞克代表的是過去,他曾經作為電視上的西部牛仔明星出演了一套名為《賞金律法》的劇集,那時伴隨著電視產業的發展他獲得了極高的聲譽和財富,就如現實當中主演過《66號公路》的喬治.馬哈里斯以及片中反復提到的史蒂夫.麥昆主演的《死活不論》一樣,他們都藉著電視業的發展搭上了順風車,開始了他們的演藝事業。
然而這種名氣也成為了瑞克的舒適圈,片中不斷插入的瑞克參演的劇集當中,他都是扮演著同樣一類角色,梳著一樣的油頭,一副硬漢模樣。瑞克恐懼改變,但是隨著新好萊塢的發展和大環境對於電影電視作品需求的變更,瑞克愈發的跟不上時代。而這個角色始終相信著自己的一個「謊言」(主人公在過去相信的某種價值,可能是束縛他的某種想法),那就是他是那個有名的銀幕硬漢牛仔。
嬉皮文化的興起,使得銀幕上對於主人公的角色需求,不再只是油頭硬漢,而是類似於米高.沙拉辛和早期的邁克爾.道格拉斯那樣雌雄同體,蓬頭亂髮的頹廢模樣。而這也是瑞克所不能接受的,就如他在出演山姆執導的西部劇集當中,山姆希望瑞克貼上茂盛的八字鬍,身穿嬉皮風格的夾克,瑞克在本能上是極其拒絕的,因為他固守著過去的那一切,不願意改變。
片中諸如這樣的細節還有開場由阿爾.帕西諾飾演的投資人邀請瑞克去羅馬拍片,但瑞克根本不屑於意大利的通心粉西部片,他對於過去的執念以及對於新事物的否定都能看出他所承載的人物符號性。
但現實是,革新是大勢所趨,就如三四十年代的經典好萊塢時期大製片廠製造的一系列類型片,有些獲得了極高的票房和口碑,但是並不能據此就一直僵化機械的重複這一切,因為時代在變,觀眾需要的也在變,頑固的守著過去,只能被時代所遺棄。
而所謂被瑞克唾棄的通心粉西部片,在諸如萊昂內等大師的創作下,儼然成為了一種可以與傳統美式西部片分庭抗禮的類型變式。
因而,當瑞克出演山姆的西部劇集時,昆汀選擇的拍攝畫幅比是2.39:1,一如其它片中出現的現實場景一樣,而那些插入的過去瑞克出演的電視劇集則是由1.33:1的黑白畫面。這顯然是導演有意而為之的,方形畫幅的黑白影像象徵著過去,而寬銀幕的彩色影像則代表現在和未來。瑞克這一段落的表演也與前面極為不同,忘詞卡殼,在劇組面前丟進顏面,但這就是改變必然發生的陣痛。
布拉德.皮特飾演的克里夫,與瑞克不同,他並不癡迷於過去的輝煌,作為瑞克的替身,他曾一度是不可或缺的存在。但是對於克里夫來說,他就如那時好萊塢的「現在時」,對過去不懷舊,但是也沒有對於未來的期許。
克里夫更活在當下,而沒有更多的欲求和野心,就如片中對於克里夫餵狗那一段的呈現,家庭空間的陳設,擁擠閉塞的房間,但是對於克里夫來說足矣。克里夫滿足於現狀,習慣於當下的生活,隨遇而安,就如皮特在接受採訪時自己說的那樣,這個角色的處世之道傾向於佛家的「不變隨緣」,以不變應萬變,但又要堅守底線。
克里夫的選擇就如處於迷茫期的好萊塢,處於一個停滯的狀態,沒有方向,沒有目標。知道過去犯過一些錯誤,現在要規避重蹈覆轍,但是又不能及時的想到解決之道。就像片中那個想和克里夫親密接觸的少女,克里夫即使心理對這個性感尤物早有歹心,但也絕不能做違反原則之事,因為這會讓他陷入麻煩。
作為三個主人公中唯一的一個真實歷史人物,瑪格特.羅比飾演的莎朗.塔特則代表著好萊塢,或者說電影的未來。莎朗一直對於新鮮事物抱有一種好奇和憧憬,她不逃避或是恐懼未知,而是積極面對眼前發生的一切。無論是在party上縱情舞蹈,還是去影院看自己主演的電影,以便了解觀眾對於自己表演的反應,這些都是她作為面向未來的一種積極的向上力量的表現。
這裡其實莎朗就和瑞克形成了鮮明的對比,瑞克從來沒有和觀眾接觸過,他所聽到的都是對自己的恭維和場面話,而他自己也樂於聽這些。但莎朗不是,她始終選擇主動的走到人群當中去感受,去體驗,包括莎朗在行車過程中順道送了一個年輕人一樣,她們在車上相談甚歡,下車時還擁抱了一下。莎朗沒有因為自己的銀幕形象而開始將自己人設化,始終是包容的,包括她與前男友的關係傑西的關係,也是開放和自由的,即使分開了依然可以做很好的朋友。
某種意義上,莎朗象徵著希望,昆汀在對於這個角色的拍攝上,除了滿足導演個人對於足控的欲求以外,一直都是以一種暖調的氛圍和慢運鏡的方式來捕捉莎朗的日常,沒有浮躁不安,沒有大起大落的情緒波動,她就仿如一個繆斯般遊走於好萊塢,給一切帶來生機和希望。
當我們如此的去理解三個角色之時,就能夠看到導演真正藉這個日常故事想要說的是什麼了,表層看這是昆汀拍給好萊塢,洛杉磯,乃至電影的一封情緒,片中大量對於傳統西部片和電視時代的影集的使用也都能顯示出這一點。
深層來說,導演藉由三個角色的生命體驗,實際上是呈現了好萊塢電影發展的脈絡,並藉此對過去僵化和迷茫時期的反思,以及對於電影仍然煥發著無限生機的一種期許。
藉由瑞克去羅馬拍片,他強調了融合和交流的重要性,藉由克里夫,他讓我們看到了社會良知的底線,這是一切藝術作品可能出現需要的土壤,而莎朗則是未來的一盞明燈,積極地擁抱,而不是唯唯諾諾的拒絕改變,者才可能重新煥發力量和創造力。
第二層解構——殘酷現實與虛構之夢
導演不斷在片中強化現實與虛構之間的關係,或者說彼此之間的影響和投射。比如瑞克在銀幕上飾演的牛仔是一個保護者的形象,克里夫是他的替身,而現實當中克里夫實際承擔了瑞克的保護者形象。克里夫備受爭議的殺妻事件,在蘭博嘴裡說的煞有其事,但是是否真實存在並沒有一個定論,這又是一個現實與虛構之間的勾連。而莎朗也藉由海報上和銀幕上自己塑造的角色,以及通過自己觀看銀幕中的自己,達成了一個現實與虛構的互文關係。
那麼這一連串的勾連究竟有什麼實際意義呢?眾所周知的在現實當中,曼森家族殺害莎朗的慘劇是既定事實,而通過大量的報道我們也得知兇手是用了何等殘忍的方式實施了暴行。但是在建構出的幻夢中,導演塑造了一對銀幕與現實的保護者,瑞克和克里夫,雖然他們沒有真的在現實中阻止悲劇的發生,卻在影片的結尾,在觀眾皆認為一場殺戮在所難免時,替所有人出了一口惡氣。
導演顛覆了所有人的預期,如《無恥混蛋》結尾怒殺希特勒一樣再一次改變了歷史,莎朗在這個故事中不會死,因為她所代表的是好萊塢,是電影的未來。這種顛覆,除了有一層導演的溫柔外,更多的其實是諷刺,現實中沒有克里夫那樣有道德,堅持底線的人,影片特意給了一場克里夫因為擔心片場的原主人是被一群嬉皮士占便宜而執意要去看看主人真人的戲,這都是為了鋪墊他所堅守的道德和底線。
但現實是,在那個混亂的年代,一切都沒有了底線,毒品,濫交被賦予了極強的正當性,破壞與顛覆成為社會的主流話語。但如果一切都完全沒有了底線,那勢必會走向極端。堅守過去的瑞克雖然在藝術上面臨瓶頸,但是他待助手克里夫一直情同兄弟。
昆汀在片中帶有一種強烈的對於「失控」的嬉皮士文化以及混亂年代的批判,這既有大時代背景的不可抗為,又有一種現實的無力。因為一切無法阻止,所以乾脆否定一切,這並不是在捍衛精神家園,而是毀壞曾經擁有的一切美好。導演營造的歲月靜好是他對於的一種願景,當然現實一定不會是這樣的,但是這種與現實極大地反差必然會引起大家的反思。究竟那場慘劇為何會發生,失控並非一日,而是積累到一定程度的集中爆發。
包括大家一直在爭議的「辱華」橋段,李小龍那個段落如果放在這個話語中去討論,其實也是一種對於虛構形象與現實之間的諷刺。首先必須認可李小龍對於東方武術以及華人的銀幕形象在好萊塢的影響力和積極意義,但是就如《猛龍過江》當中塑造的反派漢奸以及臉譜化的洋人形象,這其實也是一種刻板印象。
李小龍一直被稱為華人之光,這沒有可爭議的,但是就如在他的作品中那些活該被打的洋人。昆汀藉由《從前,有個好萊塢...》調侃的盲目自大的李小龍,其實也是一種誇大和戲劇處理,真的沒必要非要較真兒說這是醜化李小龍,進而扣上「辱華」的帽子。
反而從積極的角度想,這又是一種「祛刻板印象」的處理,洋人並非李小龍作品中那般沒有人性,李小龍也不只是我們想象中的英雄,這種勾連更加凸顯出銀幕虛構與現實之間微妙的聯繫。
同樣,藉由片中曼森家族的那一男三女,其實導演也有意去討論諸如好萊塢電影中建構的暴力奇觀對於年輕人造成的影響的思考。當然這個話題並沒有展開,但是就如影片前半段瑞克作品中那些燒人射殺流血的場景,很難不讓人去反思,如果不加以正確的引導,在一個心智尚未成熟的孩童眼裡,這些暴力會被理解為什麼樣子。
如果他們認可銀幕上的英雄,是否也就認可了某種暴力行為的合理和正當性。就如國產的某狼一樣,孩子們看完不會覺得戰爭有多麼殘忍,反而會有種電子遊戲般的快感,主人公一個人幹掉了一支軍隊,戰爭不過如此,這種想法多麼的可怕。
結語
昆汀依舊是那個我們熟悉的昆汀,或許他這次呈現出的影像與過往觀眾對其預期有一定偏差,但是藉由片中的點滴細節以及對於影片文本內外的深入思考,依舊能夠看到那個激進和堅持著自己創作風格的昆汀.塔倫蒂諾。
當然,略讓筆者感到可惜的是,這次在昆汀的作品中,潛文本的可反複賞味性變弱了,三個角色雖然攜帶著某種導演的價值表達,但是就單個人物的塑造上並沒有呈現出角色的複雜面向,一切都讓位於一種符號意義,而非一個真實可信的人。這頗讓我想起姜文的《邪不壓正》,那些生活在北平的男男女女,其實都不像是一個真實的人,而是服務於導演表達的一個個符號意象。
痞子昆汀,多了一點溫柔,少了些混不吝,但我們依然愛這個癡迷光影的老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