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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星際救援》影評:宇宙中無新鮮事

星際救援影評

馮內古特在《泰坦的女妖》中寫到,「無盡的宇宙所給予的獎賞,只有三樣:空洞的英雄主義,匱乏的幽默感,和無意義的死亡。」 這在斯普特尼克發射之前就寫下的句子,透露出一種對人類探索的悲觀。當背負使命的宇航員終於置身於星光之中,他或許會失望地發現,宇宙中沒有為他準備任何新事物。他所面對的,還是頭盔玻璃上映照出來的自我,耳邊只有自己的心跳聲和呼吸聲,被周身宏大的孤獨感,和腦內不停歇的自我質詢所籠罩。

詹姆斯·格雷絕對是馮內古特宇宙觀的信徒。他對宇宙的奇觀不感興趣,也無意尋找創世神一樣的高級生命,甚至用影片中父親任務的失敗,直接否定了人類在宇宙中不孤獨這一假想。茫茫太空對他來說只是一面恢弘的背景板,或者一面鏡子,映照出人類那些並不新鮮的掙扎和痛苦。

格雷非常善於探索人類和空間之間的關係,他將自己的主角放入一個陌生的場景,用環境的變化和意外的奇遇去推動他們認識和接受自我。他把移民女人放進她夢想中的美國,把一心求功名的軍人放入險象環生的南美叢林,而這一次,在無邊際的黑暗和星光之間,他放進去了一個最像他自己的男人。

《星際救援》的主角Roy是一位優秀的宇航員。即使任務中遭遇意外跌落雲端,他的心跳也從不超過80。這份Roy引以為豪的冷靜,和對航天工作狂熱的忠誠和熱情,都繼承自他的父親,一位多年前執行任務時失蹤的航天英雄。然而他很快被當局告知,他那消失在海王星邊緣的父親沒有死,並且可能是目前整個宇宙內紊亂能量波的罪魁禍首。Roy被要求前往火星,向父親的飛船發送信息以得到具體定位。

從月球,到火星,再沿著漫漫太空到達海王星的星環,這一趟旅途被分割成了幾段視覺盛宴,每一個停靠點都充滿未來世界的細節設計。曾掌鏡《星際穿越》和《敦刻爾克》的Hoyte van Hoytema,將他手中的宇宙鋪滿風格化的色彩,帶來一種沉穩又令人窒息的美感。

這是一個太空旅行早已普及的時代,飛往月球的商用航班和月球基地的商舖像是對《2001:太空漫遊》的一次致敬,空姐微笑著告知毛毯枕頭套裝要125美元,DHL和Subway的招牌在人流頭頂緊挨著。而好笑的商業氣息籠罩的基地之外,是一片被月球海盜統治的荒野,鋪著冰冷的黑與白。在這樣的白色荒原之中,上演了一場月球表面的瘋狂麥克斯,追逐,槍戰,緊張的類型片元素一個不落,卻因在真空而近乎無聲。

火星是人類最遠的一個外星軍事基地,地下被鐵銹紅所籠罩,荒涼的白柱間徘徊著一條狗。Comfort Room的牆上是幻化的大朵豔花和自欺欺人的自然風景,而基地之外,有的只是一片蒼黃。

色彩之外,《星際救援》也帶來了一些主觀視角下的太空體驗。翻轉著向地球急速墜落,呼吸粗重地與異形在艙內搏鬥,穿越幽藍的小行星帶,雖然都不算新奇,但也都是太空電影沉浸式魅力的體現。

然而《星際救援》題眼中這場探索,並不是穿越星際的外部旅程。心跳不超過80的Roy,不只是對危險毫無感覺,他的麻木和疏離奪去了他對人類情感最基本的感知。他是冷漠的丈夫,低著頭一言不發地等著枕邊妻子的影子漸漸淡去;他是不合群的同事,看著同船其他宇航員玩樂而自己無法融入;而最內心深處,他是無所適從的兒子。

被父親缺席了整個童年的Roy,在成長過程中失去了人生的錨,不知自己從何而來,更不知道自己應該向哪裡去。沒有人教過他如何生活,也沒有人教過他如何去愛,所以他只能日復一日堅守著父親教導的那些知識和準則,推開身邊一切表達善意的人,一身空洞的孤勇,向照片牆上父親的英姿看齊。

這解釋了為什麼影片前半部分所有的衝突和危險都顯得缺乏緊張感,像是和觀眾刻意保持了冷淡的距離。我們和Roy之間有著一層隔閡,觀眾感受不到在跌落中翻騰的Roy的恐懼,感受不到他對同事的同理心,感受不到他面對威脅生命的危險時的求生意志,就算大特寫打到Pitt臉上的溝壑和睫毛上,也像是隔了一層毛玻璃在觀察這個人物。

但伴隨著他離旅程的終點越來越近,伴隨著一次次更新的心理測試和Pitt沉穩的旁白,這層毛玻璃被慢慢砸開,Roy變得越來越像一個正常的人類。他的心跳開始加速,回憶的片段不斷閃回,他開始思念妻子,想起她含淚說出的「我也有自己的人生」,開始想起童年那件黃色外套,開始流淚,眩暈,反思和悔恨。

Brad Pitt在本片中奉獻了職業生涯最佳的表演之一。在小小的錄音室,Roy放棄念稿,講起和父親的往事,那些一起看的黑白電影,父親教的數學題。在一個情感疏離的男人人生第一次的剖析自我中,Pitt的一邊眉毛微微抖動著,克制和洶湧同時在臉上浮現,最終忍不住湧起熱淚。

而在這個過程中,父親對於Roy也不再只是一個空洞的英雄標籤,他漸漸從別人口中知道了父親的多重身份,他是個罪犯,是個瘋子,也是個忠誠的理想主義者。跨越了星際站在父親面前,Roy終於第一次釋懷了父親對自己和母親的傷害,也第一次真正理解了作為一個人的他,而不是作為父親,丈夫,或者什麼國家英雄。跨越三十年,Roy終於完成了遲來的精神上的弒父,從此他是個與父母割裂的個體,獲得了第二次新生。

有網友戲言說,如果你不恨你的父親,那你看不懂《星際救援》。但理解Roy並不需要仇恨那麼強烈的情感,因為我們每個人都或多或少用父母的肯定來標定自己的價值,在互相傷害中學習如何與他們相處和相親,在逃避命運的路上,成為與父親或母親相同的人。


《星際救援》不是一部沒有遺憾的作品。它的短板很突出,節奏慢,格局小,沉悶無聊,作為科幻片也存在一些設定上的疏漏,註定會造成它口碑的兩極分化。從我個人的角度看來,比起導演的前作《迷失Z城》,《星際救援》最大的兩個缺點,是片段間缺乏統一,和幾乎放棄塑造女性角色。

《迷失Z城》在叢林和現實世界中有機穿梭,直到兩個世界無間融合,家裡房子的外牆都長出茂密繁葉。但《星際救援》,雖然每一場戲都足夠有趣味,在整體感上還是缺少一種柔順的和諧。《迷失Z城》奉獻了一個不可多得的妻子形象,獨立大方,溫柔能幹,但《星際救援》中的兩個女性角色,Liv Tyler飾演的妻子在銀幕上時間不超過3分鐘,Ruth Negga飾演的火星高層,雖然在被拒絕參與任務後有一個令人印象深刻的凝視鏡頭,這個角色還是幾乎沒有在塑造上有過多努力。

但拋開這些缺點,《星際救援》是一部非常特別的太空電影。阿姆斯特朗登月成功後,他接受採訪時幾乎都在感謝工作人員,或是用科學術語正襟危坐地講著他的發現。作為在月球表面留下腳印的人,他隻字不提自己在那裡的感受,自己的情緒,不講在太空中回望地球會不會孤獨,或是無限的宇宙是否讓他想起家庭。《登月第一人》在一定程度上補全了這段缺失的對話,但《星際救援》更進一步,更奢侈地用一整個宇宙做背景來探討個人情緒和心理問題。這種特別,值得任何形式的褒獎。

當Roy回歸地球,終於成為一個完整的人的他,在最後一次心理測試中說:「我仍對未來一無所知,但我不再害怕。我與身邊的他人產生聯結,我與他們共同承受生活的負擔。」

「我會去生活,然後去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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