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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窒息》影評:新版之隱喻系統全解析

窒息影評

在影片《窒息》裡,我看到了導演盧卡·瓜達尼諾噴薄的表達慾。

他像是被前作《請以你的名字呼喚我》憋壞了,於是在這部電影裡拼命走向自己的反面,拋棄清新的情愛,拍了一部恐怖片,又不肯安分地往裏面猛加私貨,最後幾乎把一部恐怖片拍成了嚴肅的現實題材電影。

我這麼說好像是在諷刺,其實不是的。

準確地說,我為這部電影感到興奮。

儘管還是能看到很多問題,但我興奮於它的顛覆性,以及在恐怖片類型上的探索。

與老版《窒息(1977年)》不同,新版並沒有把焦點放在視聽語言上。當然,它的視聽體驗也絕對不差,只是並非重點。

瓜達尼諾的野心或者說興趣在於文本層面。

他不是要做個單純嚇人的東西,而是在電影裡融入了很多作者性,包括他對於歷史、宗教、政治、巫術、女權、恐怖主義等的看法。

要把這麼多元素塞進一個文本裡,自然相當困難。這也是影片口碑兩極化的分水嶺。

對於單純想尋求視聽刺激的觀者,這部電影顯然太悶了。

但只要你細看下去,透過它表面有關女巫的故事,看到導演試圖去探索的真問題,就會越看越有滋味。


(以下文字涉及大量劇透)

影片最淺層的故事其實特別簡單,講了一個轉世的「真神母」擊敗「假神母」獲得重生的故事。

「神母」這個概念來自德·昆西的詩文集《來自深處的嘆息》,裡面提及了上帝創世前有三位神母:黑暗之母、眼淚之母、嘆息之母。而影片的女主角蘇茜就是嘆息之母的轉世。

她起初並不知道自己的身份,卻被冥冥中的一股力量牽引著來到柏林。

那是1977年,正是冷戰時期,在柏林牆附近有一家舞蹈學院,被一群信奉神母的女巫控制著。這群女巫因為權力鬥爭分成兩派,一派的首領是自稱神母之一的瑪寇思,實際是個冒牌貨,另一派的首領是舞蹈家布蘭科。

蘇茜來到這裡,很快成為領舞,卻也發現了女巫們的秘密。原來她們開設舞蹈學院的目的,是幫女巫頭目瑪寇思挑選少女,作為續命的容器。而所謂舞蹈,不過是這場奪命巫術的儀式。

最終,蘇茜潛藏的意識甦醒,在最後的儀式上,她現出真身,並召喚惡魔乾掉了瑪寇思及其黨羽,之後清除了所有人的記憶。

至此,嘆息女神終於歸位,舞蹈學院又恢復了往日的平靜,或者說,將繼續其隱秘的罪惡。

表面看,就是這麼個故事。

但是下面,我要開始引申一些東西了。

在我看來,這部電影試圖去容納至少三個層面的表達。當然,這個多義性做得並不夠嚴謹,也確實有難度。

這三個層面分別是:兩德、革命和女權。

其中,「兩德」這一層表意是最淺白、也最直接的。

故事發生在冷戰時期,而且就在柏林牆邊上。舞蹈學院進門的櫥窗裡掛著老師們的照片,分成左右兩列,左邊以瑪寇思為首,右邊以布蘭科為首。

左右是位置關係,也是意識形態的分野。

那麼很顯然,瑪寇思象徵著蘇聯治下的東德,而瑪寇思命數將近也正是蘇聯即將崩潰的預兆;布蘭科象徵著美國治下的西德,相對開明,且與美國來的蘇茜心意相通。

影片在推進過程中,不斷插播左翼極端組織「赤軍派」在柏林製造的恐怖行動,也是一條暗線。

現實中,赤軍派是反美的,並獲得了東德的暗中支持。

而到了影片裡,藉心理醫生約瑟夫之口說出,「對於帕翠西亞(前任領舞)來說,瑪寇思夫人、邁因霍夫夫人在她的生命中同等重要。」邁因霍夫是赤軍派的創始人之一,由此更加明確了這一層對位關係。甚至還可以引申出,瑪寇思借神母之名滿足一己私慾,其實和赤軍派藉共產主義之名行恐怖主義之實,兩者本質上是一樣的。

那麼蘇茜代表什麼?

一個新生的德國,特指二戰後在美國馬歇爾計劃援助下復甦的德國。

所以蘇茜來自美國,而她的母親生了重病,也暗合當時美國因深陷越戰而聲譽掃地,這也是赤軍派反美的口實之一。

最終,蘇茜滅掉了瑪寇思,布蘭科活了下來,而現實中也是西德在法理上接手了東德,合併成一個嶄新的德國。

隨後蘇茜找到約瑟夫,向他講述了妻子在集中營被害的真相,並告訴他,「我們需要有人認罪,也需要有人羞愧,但那個人不是你。」然後抹除了他的記憶。

這象徵著新生的德國,希望人們能夠徹底擺脫納粹記憶的陰影,重新開始。

瓜達尼諾是個德國歷史迷,整部影片選在1977年,也是德國歷史上很悲情的一年,史稱「德意志之秋」。

從這個角度來講,影片的結尾是趨於光明的。赤軍派的恐怖行動被瓦解,人質被解救;而舞蹈學院的危機也被解除,神母再次降臨。

這是個結局美好的故事,導演告訴我們:一切都過去了,忘掉它,繼續前行吧。

但如果我們換個角度看這個故事,就沒這麼美好了。

接下來我們就進入第二層文本解讀,關鍵詞是「革命」。說是革命好像也不太準確,應該說是一個行將崩潰的王朝的政權更替問題。

現在,讓我們把門關上,不再看向柏林牆,也不管赤軍派的是是非非,我們只看舞蹈學院內部的事情。

這裡的人們,無論女巫也好、舞者們也好,似乎都對外部世界漠不關心。

那麼我們其實可以這樣認為:舞蹈學院本身就是一個社會微縮模型,它自成體系,有自己的運作模式。

影片第二幕開始,有一個近3分鐘的長鏡頭,拍女巫們的內部選舉。候選人是兩派的頭目瑪寇思和布蘭科。

注意,這不是兩黨制,也不是代議制。這些女巫並不代表任何人的權利,而舞者們也只是不明真相的群眾,唯一摸清了真相的帕翠西亞和歐嘉也早早被處理掉,成了祭品。

她們的選舉完全是內部的,走走過場,最終瑪寇思以10比7獲勝,繼續掌管舞蹈學院。

瑪寇思應該是活了很久了,這絕對不是她第一次當任,當然也不會是第一次續命。她的盛衰就如帝國的興亡一樣,需要祭人民的血,並假之以人民的名義。

三個神母是什麼?

自由、平等、博愛嗎?

或許是吧。

不管怎樣,瑪寇思假的正是那些崇高理想的名義,以合法化自己的統治。

而布蘭科作為黨派內部的異見人士,在新的一輪選舉中,又敗下陣來。

其實她早就開始懷疑瑪寇思的身份了,在與另一個女巫的對話中,她曾經說過,「如果瑪寇思真是三大神母之一,我們就不會淪落到這種地步了。」

是的,如果瑪寇思真如她所宣揚的那樣崇高,這個帝國也不會如此衰敗,滿身都是膿瘡。

好,沿著這個思路,我們來說說「舞蹈」是什麼。

先插一句,影片的舞蹈設計非常精彩,跳出了一種致命的吸引力,讓人不敢看又欲罷不能。

那麼它到底代表什麼?

在我看來,它有著雙重含義:一層含義,象徵著統治者對人民的控制;另一層含義,則是人民對統治者的反抗。

這兩層含義從舞蹈的名稱也能隱約看出。

整部影片只涉及兩段舞蹈,一段叫《再次現身》,一段叫《人民之舞》,很顯然,前者是控制,後者是反抗。

對應到影片中,大概56分鐘左右,蘇茜第一次跳《再次現身》,這時她與地板下的瑪寇思有了心靈感應。所謂「再次現身」就意味著瑪寇思所象徵的腐朽體制的再次復活,而這段舞,無異於一場對當權者的俯首帖耳和頂禮膜拜。

正如布蘭科和蘇茜的交談,說到跳舞的感覺是「像被一道閃電擊中,像是做愛」。

絕非巧合的是,在維克多·克萊普勒的書《第三帝國的語言》中,記載了萊尼第一次目睹希特勒演講的風采,她提到,「那種感覺如同閃電,如同神諭出現,令我永生難忘。」

是的,跳舞也是一種語言,是統治者用來控制人民的一套話術,由此來框定所有的信仰和行為。

那不斷扭動的舞姿,看似自由,實際都是規定動作,就像是納粹帝國的人們喊出「嗨,希特勒」時,高揚的手臂一樣。如此自然,如此虔誠。

那麼《人民之舞》又是什麼呢?

是一次由布蘭科主導的反抗,或者叫革命吧。但布蘭科是相對溫和的,她想用舞蹈的方式代替血腥獻祭的方式,來讓腐朽的帝國得以喘息。

正如女巫們在一次聚會裡說到的,「布蘭科已經著手於那個新方法了,一個史無前例的方法。」

這個方法就是一改血祭的傳統,來實現一種漸進式的改良。

可惜,這個方法最終還是失敗了。原因是蘇茜的背叛,正是她喚醒了薩拉導致舞蹈中斷,計劃也因此破產。於是一切只得重回老路,影片最後的那場血腥儀式又再次上演。

那麼問題來了,蘇茜為什麼這麼做?她和布蘭科又是什麼關係?

其實蘇茜和布蘭科的關係,就是一場革命中實踐者和理論者的關係。

布蘭科是蘇茜的導師,是整個舞蹈理論的建立者,但實際跳舞的人是蘇茜。布蘭科只能在理論層面指導蘇茜,卻無法阻止蘇茜把理論當做武器,來武裝自己的行動。

布蘭科告訴蘇茜,「要想學好跳舞,你得先學會法語。」

這句話顯得莫名其妙。但只要了解「法國大革命」對整個歐洲的革命啟蒙意義,就能明白這句話背後的深意。

那就是一次理論指導,是布蘭科在傳授「革命」的真諦。

還有布蘭科一再提醒蘇茜的,《人民之舞》中最重要的動作是「跳躍」。如果說地板代表黑暗的現實,代表腐朽的瑪寇思,那麼跳躍顯然就是一種掙脫,一種反抗。

終於,在布蘭科的指導下,在一次次通過夢境的啟蒙之後,蘇茜終於覺醒了。

然而,人民的覺醒就一定是好事情嗎?

影片顯然給出了悲觀的答案。

蘇茜最終背叛了布蘭科,將革命再次引向血腥的征途。

在那場本以為是為瑪寇思加冕的儀式上,蘇茜召喚出惡魔,或者叫暴力本身,殺死了上一任當權者,並清算了其所有的同黨,自己成為了新的王。

她是真的嘆息之母嗎?

不知道。

我們唯一知道的是,她代替了瑪寇思,成為了新一代以神母之名作為政權合法性的統治者。

自此,黑暗的歷史又將繼續,一切不過是新的暴力代替舊的暴力,什麼也沒有變過。

而蘇茜最終清除了心理醫生約瑟夫的記憶,這和統治者奪權後命令知識分子閉嘴,也毫無差異。

那麼還有一個問題,為什麼瑪寇思的支持者坦納夫人活了下來?

很簡單,因為只有她是真心支持瑪寇思及其所代表的體制的。因此在瑪寇思死後,她抱著屍體痛哭。

對於新一代統治者,同樣需要這樣的「愚忠」,而不要投機分子的站隊。

從這個角度看下來,這個故事將變得無比黑暗。

它就是一則極權主義的寓言,充斥著陰謀和暴力,甚至令人絕望。

好,最後我們來看第三層表意,也就是女權主義的演變。

這部電影對自身的女權傾向簡直毫不掩飾。片中幾乎所有的重要角色都是女性,就連82歲的男性心理醫生約瑟夫也是蒂爾達·斯文頓化妝扮演的。

對於女權這件事,瓜達尼諾顯然有自己的看法。

先提一個重要道具:鉤子。

看那個鉤子的形狀像什麼?對,肋骨。

這就很清楚了,《聖經》裡說女人是男人的一根肋骨變的,被男權社會解釋為女人對男人的依附性。

而到了影片中,象徵肋骨的鉤子成了女巫們用來反抗的武器。

特別是在那場調戲男警官的戲裡,女巫們將兩個男警官催眠,取下了他們隨身攜帶的槍,並用鉤子撥弄他們的生殖器取樂。

這就是女權主義的初級階段,是對於男性的反向歧視,本質是一種弱勢群體爭取自身權力時的矯枉過正。

而整座舞蹈學院,就像是女權的實驗場。

再往後發展,到了最終的儀式上。片中唯一重要的男性角色約瑟夫被催眠帶到了現場,作為這場女權加冕儀式的見證者。

而就在他被妻子的幻象引到舞蹈學院時,女巫對他說了這樣一番話,大致意思是:你本可以救你的妻子免於納粹的迫害,結果錯失了機會;當那些女孩求助於你時,你不覺得她們所說的女巫是真的,反倒說她們是妄想,現在那些女孩都將死去,這都是你的錯!

這就是女權的第二階段,認為女性是需要男性保護的,而現在的弱勢處境都是因為男性的漠視和高傲,所以應該向男性爭取權力。

這看似是一種強勢的女權,本質上仍然把自己想象成男權社會下的受害者,依然未能拋棄男權思維,爭取徹底的平等。

由此到了影片最後,真正的女權代言人蘇茜徹底覺醒,她清除了約瑟夫關於妻子以及所有受害女孩的記憶,並對他說出了前文已提及的那句話:「我們需要有人認罪,也需要有人羞愧,但那個人不是你。」

這句話才是真正的女權宣言。

它告訴所有男性:拋棄你們虛偽的同情,也不要一提到女性受害者,就自戀地以為都是自己沒能履行護花使者的使命。真正的男女平等,就是大家都是人,沒有人更強,也沒有人更弱,沒有一群人天然就要仰視或同情另一群人,這才是真正的平等。

至此,影片的三層較完整的表意基本講述完了。

還有兩條有趣的支線可以簡單聊聊。

一條關於「母女關係」。

影片中有三位神母,現實層面對於蘇茜來說,也有三位母親。一位是美國母親,一位是瑪寇思,一位是布蘭科。

從這個角度講,影片其實講了一個女性如何掙脫母親影響獲得獨立的故事。

而這三位母親也各自代表了一種畸形的母愛。

美國母親是漠不關心的、將死的、無所謂有無的;瑪寇思是攫取式的,甚至不惜借女兒的命讓自己復活;而布蘭科的循循善誘,則是一種軟性的控制,是讓你從精神層面臣服於我。

當然最終,蘇茜覺醒,從心靈上斷絕了與三位母親的關係,自己成為了一個獨立女性。

另一條支線,關於「政治與藝術的關係」。

說白了,在一個高壓的政治環境下,藝術家們該如何自處。

有個有趣的現象,女巫的兩個派系之間,瑪寇思一派基本都是行政人員,比如坦納類似一個教導主任,范狄加斯特是宿舍管理員;而另一面,布蘭科一派都是對藝術本身負責的,布蘭科是舞蹈團的靈魂人物,布塔赫是技術指導老師,貝爾福是設計舞蹈服裝的人。

這兩派恰好可以對位於政治與藝術,當然大家心裡都明白,政治是佔上風的,而藝術不過是為政治唱讚歌的,正如舞蹈只是君王的加冕儀式而已。

但在這個過程裡,布蘭科身為一個藝術家,卻仍然有自己的藝術堅持,最後甚至移情於蘇茜,希望她能逃離最終的獻祭。

此時,瑪寇思對布蘭科喊出了那句點題的話:「這一切不是虛榮,更不是藝術!」

是的,你們這些藝術家本來就沒什麼尊嚴,不過是我的墊腳石而已。

從這個角度看,也挺有趣。

ok,這篇文章已經太長了,寫到這裡,也差不多該收筆了。

如果讓我打分的話,我可以給這部電影打7.5分。

儘管瓜達尼諾仍然沒有處理好複雜文本的融合問題,以致於造成多義性之間的顧此失彼,甚至文本的割裂感,但我仍然為他的勇敢嘗試而喝彩,這比那些墨守陳規的恐怖片強多了。

特別是拍過了《請以你的名字呼喚我》並暴得大名後,瓜達尼諾並沒有停在舒適區,而是勇敢地往前走。

我不知道他此番究竟是突破了自我,還是回歸了自我,不管怎樣,《窒息》都一定會成為他創作生涯中極其重要的一部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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