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告別語言》影評:大衛·波德維爾論:戈達爾對3D電影的探索【譯】
告別語言影評作者:David Bordwell (http://www.davidbordwell.net)
譯者:csh
譯文首發於《虹膜》
戈達爾又開始製造麻煩了。《告別語言》(2014)在美國市場的表現,要好過他過去三十年來製作的任何一部電影。它每次放映的平均價格是13500美元,大約是《死亡占卜》(2014)的雙倍,這部影片是在上週開始放映的(譯者注:本文發表於2014年11月2日)。
不過這個平均值是由兩場放映統計出來的,而且它的放映場次很難增加,因為《告別語言》是一部3D電影。許多藝術影院都很想放映它,不過它們缺乏升級3D設備的資金,畢竟最近幾年都在進行重大的數字轉型。即使是在紐約、洛杉磯或芝加哥,那些設備較好的藝術影院都沒有安裝3D功能。我們將在(譯者注:威斯康星大學麥迪遜分校是波德維爾的主要學術陣地,他的幾乎整個職業生涯都在該校任職)麥迪遜的電影中心放映這部影片。不過,在未來,這部作品的前景可能會更加光明。
在九月份的溫哥華國際電影節上,我重新看了這部電影(兩次),關於它的一些想法讓我感到很興奮。克里斯汀(譯者注:此處指波德維爾的妻子克里斯汀·湯普森)和我都會避免寫流水賬,不過在這篇文章裡,我可能會記錄一些零散的觀察。其中,有兩則雜亂的評論涉及到劇透,但我會事先警告你們的。
後期製作的力量
據我所知,戈達爾並沒有使用會聚透鏡的方式,在拍攝的過程中創造3D影像。他沒有讓自己的攝影機「向內傾」,而是讓鏡頭保持完全平行。他和自己的攝影助理法布里斯·阿拉貢,顯然是通過軟件生成了我們在銀幕上看到的、令人震驚的3D影像。
這提醒了我,後期製作始終是戈達爾創作過程中的核心內容。當然,他也在拍攝的過程中創造出了不可思議的鏡頭,但從《精疲力盡》(1960)開始,當他通過攝影機獲得想要的畫面之後,他總會進行一些額外的後期工作,而不僅僅只是修剪、潤色他拍攝的影像。他會突然楔入那些字幕卡(有時候他會數次插入同一張字幕卡),以此呈現他的中斷式美學。他會打斷那些美妙的鏡頭,隨意地、突然地使用音樂,然後在樂曲停止之前就結束它們。
無論就聲音還是圖像而言,戈達爾的後期製作都是一種轉化的過程,是一種公開的宣言,告訴觀眾他重寫了攝影機拍下來的畫面。他在自己的影片上畫滿了塗鴉。我在《虛構電影的敘事》一書中指出,我們對戈達爾電影的感知,對導演「講述」、敘述之物的接納,之所以能夠順利進行,從某種程度上要歸功於戈達爾的一種能力,他可以創造出那種「電影皇帝」的印象,他是一位擁有主權的主宰者,他可以在任何時刻,決定我們應該看到、聽到的內容。那種拼貼式的手法告訴我們,有一個人正在幕後將這些碎片拼接到一起。他的畫外評論(曾經是低聲的,現在是嘶啞的)、每一次的鏡頭變化、每一節音樂與噪音、每一張字幕卡、每一次對攝影機的凝視,都讓我們目睹了作為上帝的戈達爾。曾經他剪斷一截膠片;如今他轉動一個旋鈕,或是推動一個滑塊。但無論如何,我們都能感受到他那雙幽默的、惱人的手。
戈達爾會在後期製作的過程中,激進地調整畫面和聲音的性質,這促成了他那種著名的拼貼美學。這些調整幾乎毀掉了他影片的表面。因此,毫不意外的是,戈達爾的3D電影大膽地展現了這些表面,在他的畫面中,遠處的飛機有著銳利的邊緣,它的體積在我們的眼前不斷擴大。
不過,他會壓縮事物的體積,將飛機像撲克牌一樣折疊起來,與此同時,他還會使用疊印式的字幕卡,有時候這些字幕會在觀眾們中間徘徊。2D的標題要離我們更近——某種程度上來說,這是戈達爾開的一個玩笑——而3D的標題被它壓在下面。但無論如何,它們都比最遠處的那些模糊的光影更為清晰。
規則與例外
好萊塢會為情節、拍攝與剪輯製訂規則,同樣地,它也已經為「適宜」的3D電影製訂了規則。布萊恩特·弗雷澤的一篇內容豐富的文章(http://www.studiodaily.com/2014/10/five-ways-jean-luc-godard-breaks-the-3d-rules-in-farewell-to-language/),已經指出了一些戈達爾打破這些規則的方法。但是,如果僅僅將他稱作是一個特立獨行之人,聽起來就好像他不過是故意要打破這些規則而已。其實,他的其中一個目標是要去探索,如果你忽略了這些規則,究竟會發生什麼。
這就是戈達爾實驗性的那一面:他所考慮的,是那些被傳統的「精湛工藝」排除的東西,正如立體主義者認為,視點、光潔度和其他學院派繪畫的特徵,會阻礙一些表現層面的可能性。為了對他所做的事情有一個正面的認識,我們需要首先考慮的是,傳統規則的目的到底是什麼。我們只需要考慮兩個目的。
1、根據傳統規則的假定,3D應該發揮與畫面、燈光、聲音和其他技術相同的作用:引導我們關注那些最重要的故事點。一個鏡頭應該是易讀的。當3D不再僅僅只是引起我們對技術的敬畏時,它就獲得了一種技術上的義務,那就是讓我們更好地理解故事。例如,3D影像應該使用選擇性的焦點,以此確保只有一個人物是突出的,而其他的一切都要優雅地化作模糊的影像。
然而,3D讓戈達爾可以破壞性地呈現鏡頭中的空間,他也是這樣呈現自己的場景(他的場景是省略化的)和敘事(他的敘事曲折而簡潔)的。當我們觀看傳統的深焦畫面時,我們受邀去關注那些主要元素以外的東西。同樣地,戈達爾影像中這些堆疊的飛機,也意味著額外的存在,這些存在邀請我們的眼睛去探索它們。
2、根據慣例,3D應該是相對現實主義的。傳統電影本身就是故事世界的窗口,而3D從業者將3D畫面稱為「立體窗口」。人與物體應該溫和地從那個窗口的表面,退到空間中的深處。但是,《告別語言》為我們提供了一把漂亮的、板條製成的椅子,戈達爾沒有把它完全放到我們的腿上,也沒有讓它徹底融入虛構的空間中。它突然出現,並主導了整個構圖,部分地阻礙了主要的活動——一位丈夫一心想要衝出車子、施行暴力。
這把椅子——也可能是它的一位同伴——重新出現了,它通常要比人類角色更為強大,這些角色被擠到了它的後面,我們幾乎看不清他們。
總而言之,好萊塢的那種視覺現實主義,只不過是電影製作的其中一種模式。戈達爾從一開始就告訴我們,他在追求的是別的東西。這部影片的第一條字幕指出:「那些缺乏想象力的人,在現實中尋求庇護所。」《告別語言》就是一場想象力的冒險。
革新與難題
戈達爾已經從影很長時間了,以至於他的一些創新——跳切、中斷式的字幕卡——已經在主流電影中變得很普遍了。但是,在他的藝術寶庫中仍然存在著一個難解的核心,要同化這個核心實在是太困難了。而且,與那些想要拔去他的實驗尖牙的人相比,他總要是領先那麼幾步。
據說畢加索曾經告訴格特魯德·斯坦:「你做出一些新的東西,然後有一些人就會出現,把它弄得漂亮一點。」
新的視角
長期以來,法國思想家一直在思考,語言是否將我們與世界隔離開來。它降下了一層紗幕,讓我們無法看到最質樸、最純粹的事物。我在國家公共電台的採訪中指出,這部影片的標題告訴我們,戈達爾之所以要使用3D,就是為了讓我們脫離既有的概念結構(語言、情節、正常的觀點等等)來感知世界。語言割裂了我們與事物之間的原始聯繫——就我個人而言,這種看法似乎有些難以置信。但我認為這是整部影片的中心主題。這部極具說服力的電影利用了一個悖論:我們必須使用語言來告別語言。
學習曲線
我認為,批評家們落後於戈達爾,他們的批評觀受到太多限制了。他們似乎認為,自己的電影概念總會是固定的,他們覺得這些概念是每部電影必須衡量的標準。他們尤其抗拒一個簡單的想法:我們可以從電影裡學到一些東西。我們不僅可以了解有關生活的知識,還可以了解有關電影的知識。我們確實可以學到某些新的東西——我們此前可能從未意識到電影可以做到這些。
但是,有多少評論家真的想要了解一些關於電影的東西呢?如果我們只有通過學習的方式才能了解它,有多少人願意去做呢?如果我們必須與一些衝擊我們既有觀念的、難於理解的事物纏鬥呢?
前方有兩則劇透!
當我重看這部影片的時候,我發現兩段較長的、平行故事線是與彼此呼應的,這使我感到震驚:一大碗鮮花,接著是一個水果;對於「沒有原因!」的重複;每個主要的女性角色,都被賦予了一個詭異的無色(或近乎無色)的畫面。
正如影片中許多其他的部分那樣,戈達爾設計了一種他獨有的、不穩定的平行宇宙情節。這些風格化的選擇,強化了影片整體的形式結構。在第一個序幕中,上面第一張圖中的那個女人,也出現在了彩色的影像中。似乎彩色與黑白影像之間的劃分,從某種程度上預示著無色影像的出現。
影片中主要男性角色(顯而易見)的死亡,是以非常曖昧的方式呈現的,但這顯然是故事的情節順序造成的結果。這種調整時間順序的把戲——現代電影的常見技巧——在戈達爾的作品中是相當罕見的,至少在我的印象中是如此。
顯然,3D是我們這些電影愛好者需要面對的問題。我一開始有些遲疑,但我最終還是決定去思考這個議題。一些像戈達爾、赫爾佐格和文德斯這樣重要的導演,都在進行3D電影方面的工作。同樣重要的是,我們直到現在才能詳細地研究3D電影。1980年代早期,我曾在美國國會圖書館看過《非洲歷險記》(譯者注:歷史上第一部彩色3D電影),但如果我停下來觀看每一個畫面,我無法分辨究竟什麼是3D效果。
我在撰寫《潘多拉的數字魔盒》一書時,數字投影的勝利,為我帶來了未曾預想到的好處。當藍光版的《電話謀殺案》在2012年發行的時候,我意識到我需要升級了,於是我們購買了一台便宜的電視機和藍光播放器。現在我們的3D收藏進一步擴充,除了一些香港影片之外,還有像《無敵破壞王》、《地心引力》和《豬頭逛大街3》這樣作品。3D光盤的成本有時候很低,而且你可能需要一個比我們的顯示屏更大的屏幕,以此來體驗大銀幕觀看的效果。不過,我們至少可以逐幀地研究一位導演對3D材質的使用了。
因此,對於那些無法在影院觀看《告別語言》,又擁有3D電視的影迷來說,有一個可能會讓人心動的消息:奇諾羅勃公司將會發行3D版《告別語言》的光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