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不思議女人》影評:膽大的跨越,或者是未名的羞恥
不思議女人影評剛剛結束的奧斯卡最佳外語頒給了[不思議女人],影片的主人公變性人瑪麗娜並無多少「特別之處」,「她」不像[橘色]中的人們那樣邊緣、反叛與大張旗鼓,我們更多看到的是她的日常、普通與困惑。
變性者的易裝之美
沒有濃妝豔抹,沒有過度隆起的胸脯,沒有刻意的蘭花指,也沒有誇張的假髮,瑪麗娜的出場再普通不過,完全不會想到這是一個Transgender跨性別者。
相對於女同性戀者(L)、男同性戀者(G)、雙性戀者(B),變性人、異裝癖、性別認知障礙者、反串秀表演者等(T)這個群體屬於西方酷兒陣營中的邊緣族群,縱觀以往的酷兒電影,[天鵝絨金礦]、[橘色]、[新女友]、[丑角登場]、[姑奶奶]等都把這類形象刻畫為另類,莫名帶有一種喜劇與屈辱感。這種「屈辱」並非是出於對歧視邊緣人群的「政治不正確」,相反它是一種對傳統性別秩序的反擊。這類酷兒電影從服裝、姿態、行動到思想上全面包裝跨性別者,讓他們站在主流的對立面,以突出自身的與眾不同。但[不思議女人]卻反其道行之,它打破了正常與非正常的二元對立,也不具有反叛與革命性,它反對與任何刻板印象結緣,反對與政治、經濟、歷史任何一種托舉電影思想層次的力量結緣,相當純粹地還原了跨性別者這個群體的「普通」。
誠如其名,瑪麗娜努力想當一個普通的女人。和[橘色]中滿口髒話的地下異裝癖性工作者不同,瑪麗娜不抽大麻、不觸犯法律,與愛人奧蘭多維持著正常的戀愛關係,談吐舉止亦是溫文爾雅,具備女性的美感與氣質。
相比較生理性別,瑪麗娜想要改變的更多的是社會性別。當奧蘭多遇到麻煩,瑪麗娜像一個溫柔體恤的女人,親吻他的額頭給予安慰。當奧蘭多突發疾病時,瑪麗娜沉著鎮靜,刻不容緩地將他送進了醫院。在奧蘭多死後,瑪麗娜沒有對強行要求她身體檢查的女警察發火,在奧蘭多蠻橫無理的兒子面前,她也盡量克制住自己。奧蘭多的家人以「家族的恥辱」處處羞辱瑪麗娜,奪取奧蘭多留給她的公寓、汽車甚至寵物時,瑪麗娜雖然含著歉意歸還了公寓與汽車,在對待寵物的問題上,卻毫不示弱。
瑪麗娜的扮演者丹妮拉·維加在現實生活中也是一位跨性別者,她的長相神似希拉里·斯萬克。有趣的是在1999年的[男孩不哭]裡,斯萬克扮演一位易裝為男性的假小子。
相差近20年,兩部酷兒電影分別代表著對跨性別者不同的立場。在[男孩不哭]中,布蘭頓雖然沒有改變自己的生理性別,但是卻試圖偽裝自己的女性之身。她對社會性別的改變取得了成功,成功欺騙了眾人的眼睛,在飆車的男性競賽中勝出。但一旦布蘭頓的女性身份被揭發,觸犯了異性戀霸權,她易裝為男孩的行為,甚至比單純的同性戀者還要受到更為嚴苛的羞辱。[不思議女人]中的瑪麗娜沒有刻意隱瞞自己的生理性別,但在社會性別的轉變上卻相當不成功。在[男孩不哭]裡,布蘭頓沒有被女性排斥,相反她兼具勇氣與溫柔的中性氣質得到了女孩們的喜愛。但羞辱瑪麗娜的人,不僅僅是男人,還有奧蘭多的前妻、警察局的女警 (她甚至比男同事還要更瞧不起瑪麗娜)。[男孩不哭]中,裝扮成男孩的布蘭頓遭到了自己親哥哥的辱罵,但到了[不思議女人]中,瑪麗娜得到了親戚、同事與朋友們的支持與關愛。
相比較20世紀末,當下社會性別選擇與男權社會的矛盾的確更為緩和,但社會接納程度對於跨性別者還遠遠不夠。
片中有這樣動人的一幕,瑪麗娜在逆風中行走,狂風擊打她的臉,地上的垃圾越來越多地砸過來,但是她卻依舊沒有停下前進的步伐。
符號化的日常之像
在早期的酷兒電影中,反叛的姿態與實驗性的影像息息相關,如[天鵝絨金礦]、[毒藥]等,用誇張、另類的觀感與複雜、涵義豐富的多線敘事結構,與傳統主流的好萊塢視聽語言劃清界限。隨著酷兒在大眾媒體上不斷的出現,酷兒電影中的另類與反叛愈發地回歸普通與日常。[去釣魚]、[阿黛爾的生活]便是將酷兒群體的愛情與生活日常化的電影,自然也相對缺乏了一絲絲鋒芒。[不思議女人]兼具跨性別者的普通日常與符號隱喻,使得這部「新新酷兒電影」( 「新酷兒電影」從上個世紀90年代開始到2006年結束)在視聽語言上獨具特色。
在現實生活環境中,瑪麗娜是再正常不過的女人,鏡頭跟進她打工的餐廳,隨她去音樂老師那裡練習歌劇,和她一起去會面積極樂觀的正能量朋友。與持社會主流價值觀卻違法去傷害女性的「正常人」相比,瑪麗娜對愛情的追求,對社會性別的渴望也實屬正常,毫不過分,因為並沒有危及他人和社會,所以她的生活只能是日常的、規矩的。用現實主義的手法意在還跨性別者一個普通人的身份。瑪麗娜的「正常」是真實的,同樣對待她的語言暴力與身體暴力也是真實的。在奧蘭多的兒子帶著一群男人羞辱瑪麗娜時,鏡頭無限逼近她被膠帶纏繞的臉,連呼吸聲都那麼真切。
在寫實之外,片中幾處獨特的符號隱喻又恰到好處地反映出了瑪麗娜作為一個努力想成為「不思議女人」的跨性別者,對自我身體或者說身份的認知。「身體」是福柯、德勒茲熱愛的議題,因為身體的維度涉及到人類的自我理解。瑪麗娜的身體在片中有三次裸露,第一次是她與奧蘭多做愛時,在這時她的身體因為與作為男性的愛人相交合,滿足了她把自己想象為一個真正女性的渴望。這一次露的最少。第二次是醫生檢查她的身體時,因為有異性戀者出於獵奇以及羞辱目的的觀看,瑪麗娜非常緊張與不自在,她緊緊捂住下體,產生了對自己身體憎惡的情感。最後一次瑪麗娜將鏡子夾在兩腿之間,鏡子裡照出她的臉,在這個鏡頭裡,她的身體除了下體被擋住,其它部分全部裸露,並因為身材的玲瓏帶有一種女性的美感。鏡子裡的那張臉上露出了一絲笑意,在這時,瑪麗娜在審視自己的身體,同時也在審視自己的內心,那抹微笑是瑪麗娜對自己的跨性別者身份的認可。
在全面的自我認知之前,瑪麗娜經歷了一次找櫃子事件。在奧蘭多死後遺留的私人物件中,有一把鑰匙,瑪麗娜數次拿起它都無法得知這把鑰匙的來歷。偶然一次機會中,瑪麗娜得知這把鑰匙可以打開奧蘭多常去的某桑拿店寄物櫃。當她跨越重重障礙,在熱騰的霧氣中打開櫃子,裡面卻沒有假想的財富,而是空空如也,黑暗一片。鑰匙是奧蘭多留給瑪麗娜的,像是在告訴她,不能依靠男性確認自我,密櫃是黑暗的,只有認同自我身份,才能走出「櫃子」,具備獨自面對這個世界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