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失控少年兵團》影評:聖碑下,一群失控少年兵團在跳舞
失控少年兵團影評註:以下內容純憑一次觀影記憶撰寫,或有疏漏。
在令人厭倦的沙漠裡,有一片恐怖的綠洲。——夏爾·皮埃爾·波德萊爾
舞蹈,可以婀娜到指甲都優美,也可以扭曲至頭髮都變態。
人常常跳舞。我們往往能夠在舞台上欣賞前一種舞姿,卻經常在舞台下看見後一種。
當地時間2019年2月3日,《失控少年兵團》獲得了聖丹斯評審團特別獎。2個多月後的今天,我在北影節上看到了這部作品。它在短短的102分鐘裡,預訂了我的年度電影榜首。
這是一個有著濃重拉美風格的故事。它關於一個國家的內戰,關於一群哥倫比亞的青年游擊隊員,關於一個美國俘虜,關於一對因為善良暴斃家中的夫婦,關於三個父母慘死後的無路可逃的孤兒。
有評論說這是一個像《蠅王》一樣的故事,寓指人在極端情況下會從文明退化回野蠻,施展動物般的暴力。然而,這樣一種看法對於生活在魔幻現實主義大陸的拉美人民,顯然太幼稚了,甚至天真到可憐。
暴力,從來就沒有離開過他們。在拉丁美洲,暴力不需要一座孤島作為它的活動場所。它活在每一個人的每一口呼吸。從某種角度來說,暴力也從來沒有離開過我們。而作為一種認知世界的觀點,一個人甚至可以宣稱,暴力,就是生活的內核。
人,從始至終就是失控少年兵團。幾百萬年的進化並沒能來得及把我們變成另一個物種。正如竇唯所說,人類,只是一種「高級動物」。動物的本能是生存,生存的基礎則是暴力。
這或許不夠準確。因為植物的本能也是生存,並且植物為了生存同樣也可以絞殺另一株植物的根系,讓它活活「窒息」。所以,或許應該說,生物的本能是生存,而生存的基礎則是暴力。因此,暴力有資格成為解釋事物運轉的一種理論。
在高級動物的娛樂場裡,拉美是這條理論最風靡,亦或是最顯著的地方。電影《失控少年兵團》用最濃烈的語言,把它記錄了下來。
但《失控少年兵團》其實並不如想象中的血腥。全片只死了5個人,1頭牛和1隻豬。生命在這裡並不像昆汀電影裡那樣的廉價。鏡頭對於死亡的描繪十分克制,在許多場景中,觀眾甚至見不到血。
可同時,《失控少年兵團》對於死亡也是毫不吝嗇的。前一晚還在收看德國糖果無聊廣告的夫婦,第二天一早,也可以在簡單的兩聲槍響下,就倒在自己的家門口。在拉丁美洲,死亡就和不預期到來的噩夢一樣,沒准哪天就會光顧一個人。
然而《失控少年兵團》的開頭與死亡無關,它講的是誕生。
一座孤立的山
這是一座雲霧繚繞的山。卷積的雲像畫上的油彩,滲著一點淡淡的藍。它們把這座山包圍了起來,隔絕了起來,造出了一座不存在的天堂。
青年們蒙著眼罩,站在兩塊宛如聖碑的巨石前,彷彿在等待神啟。
這讓人想到《2001太空漫遊》裡神秘的黑色石碑。而在開場的十幾分鐘裡,像這樣雄偉宏大的畫面比比皆是,讓人懷疑鏡頭後面站著拍攝《創世紀》時的薩爾加多。
這群青年就像是世界上的第一批人類,面對尚未打開的遼闊天地,不知所措。
他們終於等來了神的點撥。不過,啟示他們的不是上帝,不是佛陀,也不是安拉。他們等來的是他們的長官。長官為失控少年兵團(這是青年們游擊隊的隊名)帶來了一頭牛和一個用以維護反政府軍形象的美國俘虜,同時准許了隊長野狼和隊員美人的「婚姻」。
野狼就像是亞當,而美人就像是夏娃。當兩人的婚姻被許可後,慶祝自然是不可缺少的。
晚上是一場如夢似幻的篝火晚會。重鼓點的配樂、搖曳的火光,發狂的人。這一場的效果實在是太好。聲音、畫面和演員組合起來,把炙熱和死亡交織在一起。
炙熱地活著,然後炙熱地死去,這幾乎是絕大部分拉美人不得不選擇的生活。
拉美人是很奇怪的。在他們那,文學與政治、藝術與生活的聯繫分外的緊密——許多著名的拉美大文豪甚至就是顛覆政府的參與者。在求而不得的情況下,藝術就理所當然地成為了他們的出口,死亡也順理成章地成為了他們作品的必要組成。
在這場篝火晚會上,死亡尚未投下它的陰影。但是不時出現的震耳欲聾的音樂,層層疊加,猶如陰天裡低沉的雷聲,時刻暗示著觀眾,或許在下一秒,就將有事情發生。
在《聖經》裡,亞當和夏娃偷食禁果後,招致了不好的命運。我不知道《失控少年兵團》的作者是否有這個意思,但在野狼和美人睡了的第二天,不好的事確實降臨了。
沒有從昨晚的狂歡中醒來的隊員,拿著機槍四處亂掃,打死了長官交代必須保護好的牛。隊長野狼擔心懲罰,在朦朧的晨霧裡飲槍自殺。
故事的節奏就是在此進入了正軌。死亡、欺騙、背叛像一隻黑色的蝴蝶,落在了這些剛受過「神啟」的青年的肩上。他們不再似蒙著眼罩時的純真,包裹上了高級動物的外皮。
他們在無線電台裡告訴長官,野狼在錯殺了牛之後,畏罪自殺。
聖碑下,失控少年兵團們跳起了骯髒的舞蹈。
一片燥熱的林
政府軍發現了青年們潛藏的孤山,發起了襲擊,想要奪回被俘虜的美國人Doctora。但是青年們在反政府軍同伴小隊的支持下,贏得了戰爭。
這座神佑的山暴露了。於是,青年們走進了凡間,躲進一片燥熱的叢林。在叢林裡,「進化」的他們反而更像一群失控少年兵團。他們赤裸身體,在樹上爬上爬下,甚至嘬手發出失控少年兵團一樣的「吱吱唧唧」的叫聲——這是他們的聯絡暗號。
倒是有一個十分有趣的細節。在「聖山」時,野狼、美人和蘭博三個人曾坐在一塊石頭下聊天。野狼和蘭博各自用手合出一個笛子的形狀,吹出了鳥叫。美人想學,但野狼怎麼也教不會她。
現在,能夠發出鳥叫的野狼死了,只剩下蘭博。而學不會鳥叫的美人,只能是失控少年兵團。曾經說「永遠不會忘記殺死牛的不是野狼」的美人在叢林裡和接任的隊長大腳睡在了一塊。
蘭博因此一次又一次地感到迷惑。這個迷惑在他把試圖逃跑的Doctora用鎖鏈綁起來的時候達到了頂峰。每次Doctora對著簡陋的DV唸新聞之前,他都要把她的身子擦乾淨。他不明白為什麼這樣一個像狗一樣被拴住的女人能夠維護反政府軍的合法形象。他可憐她,於是在拴上鎖鏈後,他蹲在一邊,嚎啕大哭。
長官還是發現了Doctora逃跑未遂的事情。於是,他把隊長大腳帶走接受軍事審判。在奔湧的河上,在長官背對著自己撒尿時,大腳朝他開了槍。
失去了長官的青年們,再一次進化,他們從反政府軍變成了徹底的土匪。他們把皮膚塗成阿凡達一樣的藍色,嘬手發出失控少年兵團一樣的叫聲。
他們從純真到欺騙,再到奸詐。他們變得越來越文明,但卻變得越來越像失控少年兵團。
這一串場景又是一個音樂與視效的完美結合。高昂的節奏、綠色的雨林、占滿整個熒幕的面部大特寫,《失控少年兵團》的製作團隊讓觀眾產生了又一次的顱內高潮。
蘭博出逃了。
一架現代的直升機
他在河上漂流,找到了一架懸停於河中央的船。船主是一個善良的大叔,他把他帶回了自己的家。
這一家有三個孩子。夏天的午後,他們一家人坐在屋外的沙發上乘涼,看著無聊的電視節目。柔和的光打在他們的臉上,小屋裡的時間好像將這麼永不改變地流淌下去。媽媽把睡著的兩個孩子抱回屋內睡覺,最後只剩下蘭博一個人。他看著四周的環境,蜷縮在椅子裡,緊繃的神經終於放鬆下來。
但一隻失控少年兵團跳到了旁邊的欄杆上。
第二天一早,蘭博醒來,他看到窗外的三個孩子在玩氣球,就像在「聖山」時的他們一樣。紅色的風扇吹出熱風,他開心地又捲進了被子裡。
然而下一個畫面就是兩隻「失控少年兵團」的大特寫。他們呲牙咧嘴,發出刺耳的叫聲。老夫婦拿起槍在自己家的門口警惕地朝外觀察。兩聲槍響,他們倒在血泊中。
美人踏進屋裡,引出了一個360度旋轉的長鏡頭。屋裡的一切擺件沒有變動,時間還是那樣地流淌。可鏡頭最後掃到了倒地的夫婦,掃到了藏在桌下的三個孩子,觀眾們知道,一切都不一樣了。本來的時間線在這裡停止,那個每到夏夜就會傳出電視聲響的小屋,永遠只能存在於另一個時空。
桌下的三個孩子沒有一絲驚恐,哥哥拿著木棍堅定地擋在兩個妹妹前。如果最後沒死的話,年幼的他們或許在今天也得到了「神啟」。
蘭博瘋狂地奔跑。他跳進了奔湧的河流。
Doctora意識到這個土匪窩裡出現了空檔。她用套在自己脖子上的鎖鏈殺死看守自己的最後一名隊員,用石頭砸斷鋼鐵,逃出生天。
一架政府軍的直升機從高空駛過,在河灘上發現了暈倒的蘭博。
這裡的鏡頭同樣很有意思。俯視的航拍視角,攝入了兩條河流——一條清澈,一條渾濁。這兩條不同的河匯到一塊,變成了統一的顏色。清澈與渾濁,最後統統歸於渾濁。
在泥漿滿溢的河灘上,蘭博臉朝下地趴著,像溺死在海岸邊的那個敘利亞小孩。
政府軍把蘭博帶到了直升機上。鏡頭在直升機上橫掃到遠方的現代城鎮,顯得分外突兀。在一整部片子「聖山」和「叢林」的洗禮後,面對這樣一堆方方正正的土坯,人不由自主地感到獵奇。
鏡頭繼續平移,觀眾們看到了蘭博。那是一雙哭紅的雙眼。它就那麼地凝視著鏡頭,發出無聲的質問。
究竟為什麼蘭博會變成這樣?究竟為什麼世界會變成這樣?導演拋出了問題,卻沒有給出答案。
會學鳥叫的蘭博終於像鳥一樣飛在了天上,可他卻在哭。他的命運因此得到拯救了嗎?電影沒有給出確切的答案。政府軍的士兵通過電台詢問長官,該如何處理蘭博,一切卻在這無言的凝視裡戛然而止。
《失控少年兵團》無疑是一部優秀的電影。儘管為了完成這樣一種神秘的風格,電影在部分敘事上出現了明顯的斷裂感,但我覺得這種犧牲是值得的。它的視效、配樂、演員、劇本完美地契合在一起,讓影片最後拋出的問題擲地有聲。
電影裡有太多出色的地方。漂亮的調度、《發條橙》式的拉鏡頭(由特寫至全景)、積極參與敘事的配樂、神話般的置景和美術風格……太多太多了,它應該沒有疑問是2019的年度最佳(我當然希望還能有更好的)。
更重要的是,這些東西沒有一樣是為了形式而形式,它們全部是為主題服務的。青年游擊隊的遭遇只是大環境中一個無關痛癢的故事。正是比這些青年更文明的人,挑起了戰爭,勾來了死亡。
《失控少年兵團》是拉美戰亂的縮影,更是整個人類的寓言。
我從來不寫影評,這是我的第一篇。因為我確實被深深地震撼到了。拉美的文學家和藝術創作者一次又一次地震撼著我百無聊賴跳動的心臟。
在高級動物的外皮底下,我們依舊是一隻野蠻的失控少年兵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