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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契訶夫之海鷗》影評:愛,死亡與破壞慾

契訶夫之海鷗影評

我佩服作家能夠彷彿置身其中,又超脫其外地把故事「記錄」下來。是記錄而不是創作,因為那些感情、傷害是那樣的真實,主人公在康斯坦丁、妮娜、瑪莎的面具下,對應著千千萬萬副真實的面孔。

整體的故事框架,想到的首先是「她愛他,他不愛她」如貪吃蛇一般的死循環——教師愛瑪莎,瑪莎愛康斯坦丁,康斯坦丁愛妮娜,妮娜愛鮑里斯,鮑里斯只愛自己,卻又在沾花惹草的同時,與康斯坦丁的媽媽,那位畏懼衰老與死亡的女演員,久久地糾纏不清。康斯坦丁為愛自殺,如其母親所言,他是個「激進分子」。瑪莎無望的愛令人心碎,她用嫁給教師(似乎是影片中唯一一個無名之輩,不停抱怨教師工作的辛苦,工資微薄,或許象徵著絕大多數普通人),用這樣的方式徹底斷絕自己對康斯坦丁的愛,但即便她已經結婚,養育了孩子,卻仍無法停止愛他。而妮娜,那個一心追求成功、名望的妮娜,在與鮑里斯養了一個孩子後遭到拋棄,只能在一些不入流的舞台上表演,最後竟然也還是絕望地愛著鮑里斯,她甚至說自己比以往更愛他。另一個主題是死亡,影片以女演員哥哥瀕死的一幕開場,中間插敘兩年前眾人在鄉村別墅度過的一段歲月,然後又回到現實這一幕,令人出乎意料的是,最後死去的竟不是那位拒斥死亡卻依然能幽默以對的老者,而是再一次被妮娜拒絕,再一次開槍自殺的康斯坦丁。

海鷗是電影中的重要意象。康斯坦丁射殺海鷗的那種殺戮欲、破壞慾與鮑里斯摧毀妮娜的那種慾望是相似的,妮娜在片尾說她就是那隻海鷗,的確如此。原本只看到愛情與死亡的主題,沒有想到這一層,什麼樣的人,在什麼樣的心境下會產生這種破壞慾呢?電影中有一個鏡頭捕捉到海鷗在空中飛翔的姿態,潔白的羽毛、修長的雙翼,應該是看不到眼睛的,但不知為何在會想起這一幕時,我覺得自己看到了它的眼睛,溫柔又明亮的,更多是明亮的,倒映著這個世界的影。妮娜的美——在這點上羅南並不是完全適合這個角色,她過於成熟了,雖然是白裙、金髮的少女模樣,但還是不夠「清澈」。想到金基德電影中的一些少女,冷泉一般清澈透亮。

那些破壞者——康斯坦丁、鮑里斯,他們都有對自身巨大的不滿,康斯坦丁不滿於母親對他才華的輕視,妮娜不再愛他;鮑里斯不滿於名聲之下的虛空,還有他年輕時為了生存而日復一日地寫作,他不曾真正品嚐過生命的喜悅,妮娜的出現讓他一度以為自己可以彌補生命中的缺憾,但很快他就厭倦了,並不是妮娜或者這個世界不夠美好,而是他本身就是虛無——這句話說得不知所云,似乎他只有在那種破壞慾中才能找到存在感,就像《燃燒》裡富人的那個角色,只有對其他人的摧毀才能證明他們是有力量的、是真實存在的,他們本身就是虛無,只有靠吞噬——將其他美好的一切也變作虛無,才能填補他們那幽暗無極的內心。這樣說起來,康斯坦丁的破壞慾與鮑里斯的並不相同,康斯坦丁內心是充滿激情與愛的,他射殺海鷗的行為是出於嫉妒、憤怒,是強烈情感的外溢,他想讓妮娜看見他的痛苦,那只被射殺海鷗是一個「顯象」,是他痛苦的凝結。鮑里斯的破壞慾懷有更大的惡意,他自己只能像機器一樣一個故事接著一個故事地寫下去,彷彿上帝創造他只是因為少了枝筆,他有著敏銳的感受力、觀察力,可以幽默、睿智地捕捉人們一切的形態、思想,但他自己是空洞的,那些才能並不能使他幸福。因為他是一個旁觀者,他沒有要與這個世界建立深刻聯繫的願望——換句話說,他不愛這個世界,這是他與康斯坦丁最大的不同。

又想到了電影中的那位母親,有一幕我無法理解,在鮑里斯宣稱要同她分手,去追求妮娜,彌補自己生命中的遺憾時,那位女演員並沒有妥協、放手,她有著強大的意志力,她稱讚鮑里斯,讚美他的才華,強調自己離不開他,最終鮑里斯竟然就順從了,我起初不能理解。但現在回想起來,鮑里斯說了一句話,說他本身沒有意願,是被動的、屈從的——當時就覺得熟悉,我自己似乎也沒有明確的目標,當我沒有自己的意志時,就很容易受到別人意志的影響,鮑里斯也是因此在那個女人的強大意志前屈服了。而且考慮到他自身的虛無,女演員的讚美、依賴也使他獲得了一種確定感、存在感,在這個女人無底線的包容面前,他既可以追求那些短暫,最終又被證明是「毫無意義」的目標,又可以有一個熟悉的懷抱永遠為他等待。腦海中緊接下來的一句話是「真可怕啊」,但又卡住了,不知該如何評論,這個女人真的愛鮑里斯嗎?從電影前面的鋪墊來看,她那樣懼怕衰老,那樣喜歡受到眾人關注——而且她不讀書,儘管她讚美鮑里斯的才華,說只有自己才能真正懂他,但她與妮娜是絕對不一樣的,後者一見面就告訴鮑里斯「我讀過你所有的書」,而女演員則是把鮑里斯當作一件華麗的衣裳,她不需要知道這衣裳是如何裁剪的,只需知道自己穿上它光彩耀眼就可以了。她或許愛鮑里斯,所以才會強忍著不滿、怒氣告訴鮑里斯「你可以再多待一周」——當鮑里斯與其他女人廝混時,她也會感到痛苦。但這份愛終究比不上她穿上華麗衣裙的願望,她更愛自己光芒萬丈,佔據舞台中心的模樣。

在這部電影中,康斯坦丁有著最好的鑑賞力,他真正熱烈、純粹地愛著這世間的美好,妮娜是那美好的象徵,當他失去這份美好時,剩下的醜陋世界變得不可忍受,他選擇了主動結束自己的生命,他是電影中最高貴的靈魂。妮娜的愛不那麼純粹,她也沒有真正的鑑賞力,所以一開始就對康斯坦丁的劇作感到怪異,對鮑里斯崇拜無比。她對鮑里斯的愛中夾雜著對聲名、成功的渴望,是不純粹的,如果她日後真的獲得了巨大成功,鮑里斯對她的吸引力就不會那麼強烈了,但電影中的情節發展剛好是相反的,所以她在漂泊無定時「甚至比以前更愛他」,他是她可望而不可即的一切。但妮娜的靈魂中也有高貴的成分,即便她落魄如斯,也不會為了過上穩定安逸的生活而欺騙康斯坦丁,留在他身邊,這是她至美至純的一面,就像康斯坦丁後來評價她的演技那樣,她會演一些糟糕的戲,但在演哭泣或死亡的時候,她的演技是最棒的。她的靈魂在苦難中顯出光彩。瑪莎也是在電影中真正「愛著」的人,她代表平庸的大多數,沒有與生俱來的靈性與光彩,但又無法控制地被太陽的光輝吸引,在這樣強烈的不對等中,他們的自我被融化了,所以瑪莎提前穿上喪服,哀悼她可悲的一生。只有當太陽毀滅,他們才有可能重新找回自我,在康斯坦丁第一次自殺後,瑪莎決定接受教師的求婚,當康斯坦丁真正死去後,瑪莎的生活會漸漸好起來。這種愛就像人對上帝、對一切神的崇拜,力量那樣懸殊,自我變得不值一提,把明明是要自己去走的路,變成了一場隨波漂流。女演員更愛自己,鮑里斯只是虛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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