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x死x機器人》：《齊馬藍》：一種回歸生命源點的誘惑

昨晚看了《愛、死亡和機器人》，讓我印象最深刻的是第十四集《齊馬藍》（Zima Blue）。

故事講述了一個戰勝了衰老和死亡的年代，在這裡人類可以選擇把身體和記憶轉換成機器人來永遠活著。在這裡，有一個著名的星際藝術家齊馬，他會在自己的每一幅畫作的正中間畫上一個幾何圖形的淺藍色塊。這個色塊之謎吸引了無數愛好者的猜測，並把這藍色命名為齊馬藍。

藝術家並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畫出齊馬藍。對他來說，這塊藍色僅僅是一次作畫時不小心拿錯了畫筆，而落在畫布中心的意外之舉。然而，他卻感到這抹藍色對他意義重大，彷彿通了電一般，直通心靈，把他長達幾百年的生命串聯在了一起。

畫家把作品越畫越大，大到直插雲霄，大到另一個星球都能看見。數百年來，他不斷改造身體，讓自己能夠潛入深海，飛上星空，去宇宙的每一個角落探尋這一塊小小藍色如此牽動自己心弦的秘密。然而，當他最終發現了這個秘密的線索，撥開歲月的迷霧抵達真相的時候，他發現，原來他生來是一個機器人，被一代代生物改造升級成了人類，而他的創造者——矽谷的一個發明家，製造它的最初用途，是打掃她家貼滿了淺藍色瓷磚的游泳池。

在他還只具有最初智能的時候，他就被遮天蔽日的淺藍色所包圍，藍色，成了他內心最深處的顏色。發明家不斷升級他的智能，讓他越來越像人，他走出了泳池，走出了這個家，走出了這個星球、這個星系，可當數百年後，他再一次意外與這一抹藍色重逢的時候，他還是立刻認出了它——這是鐫刻在它生命之初的那個藍色，它告訴了齊馬，他是誰，來自於哪兒。而現在，他該回家了。

齊馬向公眾最後一次展出作品。他一磚一瓦地還原了，矽谷發明家院子裡的那個游泳池，每一塊瓷磚，每一條裂縫，都那樣的熟悉。在公眾的目光中，他投入這一片藍色的懷抱中，關閉了大腦的思考，解體了強大的肉身，讓自己退化回了，那個最初的泳池機器人。它慢慢地、慢慢地在水中游曵，忙碌又有條不紊。它刷著泳池，像遊蕩在子宮中的胎兒親吻著宮壁，它到家了。

齊馬的故事，對於任何心理學愛好者來說，應該立刻都能激起相應的聯想。生命的初始體驗如此刻骨銘心，以至於歷經數個世紀依然能穿越心靈的塵埃發揮巨大的魔力。在我們的生命之初，睜開眼第一個看見的東西是什麼？我們的第一樣玩具、第一個夥伴是什麼？它又是怎樣影響我們看待這個世界的態度？齊馬在離開泳池後，接受了那樣多的改造，到過那樣多的地方，看過了那樣多壯美的景色，可當他偶遇那一抹藍色時，依然迸發了那種心靈的震撼，那種似曾相識的感覺，正如齊馬所說，「我立刻感覺到，這藍色曾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東西」。對於我們而言，會有什麼事物能夠那樣震撼到我們，又是什麼樣的故事，躺在記憶的深處等著我們去發現呢？

這世界上，最值得探尋的謎題，永遠是人的自我。我們總想要更深地了解自己，想要知道自己為什麼會那樣說，那樣做，那樣去愛。我們熱衷於做每一個心理測試，熱衷於星盤解讀和血型研究，就好像現在許多人熱衷於心理學，渴望用心理學解開心中的疑問——我為什麼會是現在這個樣子？我是如何一步步走到今天的？為什麼有些人和事，會比其他人和事更加牽動我的心？

齊馬是幸運的，他找到了最直接的答案——自己就是一個最原始的打掃機器人。而我們是人類，有著複雜的心理和漫長的演化，我們很難像他一樣得到明白的回答。所以我們必須去找，必須去試，去走進各種各樣的場景，遇見各種各樣的心靈，從和他們的互動、反應，來發現自己——就像將一顆石子投入水面，來證實它的存在——我們不能離開外物獨自生存，而世界是照進我們內心的一面鏡。

對齊馬來說，齊馬藍是他生命的主題。在他沒有找回它之前，他的畫作和其他畫家可能並沒有很大區別，而當他與這藍色意外重逢，他就感到自己必須不斷重複這一主題——好像一個音樂家徘徊在一段令他沉醉的旋律之中，不斷重複彈奏、彈奏——齊馬也不斷將畫作刷成齊馬藍，而且越刷越大，越刷越大，直到這藍色遍佈整個星際……其實現實中，很多人也是一樣，執著於某些初始經驗，不斷重複著生命的主題，比如尋找愛（類似松子），比如獲得尊重，又比如成為最強者，等等。他們的執念，也許只是萌芽於一個貧苦簡陋的三口之家，就像齊馬的執念，僅僅萌芽於一個不值一提的泳池一樣，可隨著他們長大成人，這種執念在心中不斷重複、迴響、演化，無數的新事件裹挾其上，又被吸收成為這一核心體驗的次要裝點，最後，它成長為遮天蔽日、碩大無朋的巨物，以山雨欲來之勢，呼喚著主人的回歸。它們中的一些，引導著人類締造了偉大的奇蹟，而另一些，則讓我們見到了真正的地獄。

我很敬佩齊馬最後的選擇。他看過了所有的山川河流，歷遍了宇宙的每個角落，最後選擇回到他意識最初生髮的地方，回到誕生地的懷抱。這是他對於「我是誰，我來自何方，要去哪裡」的最終解答，也是我見過的最簡潔的答案。作為人，我們當然要複雜很多，讓大多數人描述自己是誰，大概一本書他們都覺得寫不夠。但願有一天，歷盡千帆，化整為零，我們對自己歷史和未來的洞察，能使這個問題的答案在紙上凝練成最簡短也最全面的一句話，到那時，我們會擁有最堅定的生命，和最純粹的心靈。

最後，整個18集看下來，個人最喜歡第14集《齊馬藍》和第7集《天鷹座裂縫》，而這兩集竟然是同一個導演，看來有些精神底色是能夠穿越畫風、敘事，而依然保持它的風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