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x死x機器人》:寶劍銹蝕之日,狐妖歸來之時
影評
寶劍銹蝕之日,狐妖歸來之時
——動畫《狩獵愉快》改編中被抹去的懷舊病
Netflix的新劇《愛,死亡和機器人》(簡稱愛死機)由18個科幻短片組成,甫一上架,就得觀眾和評論界的熱情追捧。這部由不同小公司製作的動畫短片合集,用酷炫畫風,鮮血與性愛給影迷帶來視聽奇觀:有賽博都市和蒸汽朋克,有吸血鬼,狼人,遠古怪獸和機甲戰鬥,也有宇宙深淵,人類滅絕後被AI和喵星人佔領的世界和億萬年前海洋生物的五彩幽靈……儘管畫風各異,《愛死機》中,多部作品對鮮血與性愛進行了大膽呈現。當國人把這部劇集封神,除卻「腦洞大開」,「鏡頭語言高明」等理由,也部分因為它毫不顧忌的用鏡頭展現著在中國熒幕上無法被呈現的暴力。血漿,殘肢,女性肉體,或是怪物令人悚然觸角,面對這些無法過審的鏡頭,因為「暴力」本身,道學家厭惡的皺起眉頭,叛逆的影迷們則覺得又爽又酷。
然而,當走近《狩獵愉快》這個以中國狐仙故事為背景,由劉宇昆短篇小說改編的短片,在「暴力」被誇張呈現的過程中,所得所失,並非對壘已久的「道德」與「酷炫」而已。美籍華裔科幻小說家劉宇昆,是最初把《三体》介紹給世界的人,也是自小移民美國,卻想念著黃河,讀著《詩經》長大的人——他在文明的對抗與共振中尋求出路。然而,從短篇小說到電影,當暴力以「影像化」之名被肆意誇大,科幻世界觀也在不知不覺中失去多義解讀,其表面的多樣性之下透出的偏偏是最不「酷」的衰朽氣息:在「正確」話語之下的自我規訓。
或者說,在追求影像表達的誇張與暴力之下,一層更深的暴力,悄然無息,經年盤踞。
一. 小燕的身份
乍一看,從劉宇昆的原著到動畫,導演Oliver Thomas完成的是一個「緊密型」改編,即文學作品中的大部分敘事元素都在電影中得到保留,只有極少元素被放棄。短片《狩獵愉快》講述了這樣的故事:「我」的父親作為獵魔人,殺死了一隻狐妖,而「我」則放走了她的孩子小狐妖「燕」。十五年後,世界發生巨變,蒸汽時代隨著西方殖民者闖入古老的生活,妖魔和獵魔人同時失去了生存的土壤。「我」和「燕」重逢時,「我」成為了勞工,負責修復保養火車,而「燕」則再也變不回狐狸模樣,因生活所迫,出入歡場。一晚,「燕」夤夜造訪,向我述說了她的遭遇:殖民地官員性欲扭曲,用機械替換了她的肢體,一次凌辱中她奮起反擊,殺死了官員。在燕的要求下,身為機械工程師的「我」用機械繼續改造她的肢體,最後,全身合金的燕變身成機械狐狸,在夜晚狩獵惡人。
中國觀眾也許會注意到這樣的細節,在闡釋燕的身份時,短片沒有採用「fox spirit」這樣更清晰易懂的英文表達,而是使用了「狐狸精」的拼音音譯。這一細節來自於劉宇昆的原著,在這部以英文寫作的短篇小說裡,不僅有「狐狸精」,還有「清明」,「及笄禮」,「風水」,「盂蘭(節)」的拼音,甚至用「裡」計量路程遠近[1]。保留這些名詞,千絲萬縷的黏連著中國文學傳統,哪怕挑戰西方讀者,劉宇昆毫不猶豫地留下節點和證據,他意圖講述的,是在西方閱讀習慣維度之外的故事。
既然如此,從文學傳統開始,「狐狸精」到底是怎樣的?也許是蠱惑人心,葬送山河的妲己,也許是拈花一枝,言笑晏晏的嬰寧。她們千姿百媚,或善或惡,投映著色慾的極致溫柔和最終恐怖。正如殷素素對張無忌的叮囑:「越是漂亮的女人,越會騙人」。於是,狐狸精成為這樣的生物,無論好心還是惡意,她們在顏值和智慧上雙雙碾壓人類。在這些故事裡,狐妖掌管著真正的主動權,她們解決危機或製造危機,而人類被這種危險的魅力吸引,迷惑,萬劫不復。
在短片《狩獵愉快》中,狐狸精不再主導故事:狐妖的主動權被剝奪,作為「受害女性」被濃墨重彩的強調。在這個故事中,「燕」首先是殖民地女性受害者——或者說,她首先是女性的肉體,是被凝視的客體,是被施暴的對象。短片中,燕被人割去肢體的鏡頭觸目驚心:她喝下毒酒,暈倒在一個肥胖油膩的殖民官懷中。接著,燕醒來,渾身赤裸的被綁在手術台上,鏡頭由下至上,展現她因束縛而扭曲的身體,帶著口罩的人臉在手術燈的逆光下湊近,她尖叫著祈求。緊接著,是刀鋒切斷大腿的特寫,肢體如蓮藕一樣斷開,鮮血四迸。最後,在燕的慘叫聲中,鏡頭切換到西式洋房的大遠景,陽光明媚。
回望劉宇昆的原著,這段記憶是由燕用含蓄簡潔的語言敘說出來的,夜深人靜,悄然出現在「我」住處的姑娘給我看了她的機械軀體,在「我」擔憂的追問下敘說往事:有這樣一個客戶,平時彬彬有禮,卻實際上只對機械肢體感興趣,她說:「(他給我下了藥)醒來時,我的雙腿已經被機械取代」(「When I woke up, my legs were gone and replaced by these」.[2])在這個場景中,失去肢體的痛苦更像是陳年舊事,一扇關閉的記憶之門,更重要的是,她在昏迷中被實施了手術,而非手術台上清醒著尖叫的待宰羔羊。誠然,從文學到電影的改編,是由「不確定到確定」的過程[3],畫面和視聽語言總是更具體,清晰,相應的,也本就更加「刺激」。但毫無疑問,從「敘說往事」到「直觀呈現」,從昏迷中失去雙腿,到特寫鏡頭下的驚悚叫喊,這種誇張對比是有意為之。
在這些鏡頭之下,儘管保留了「狐狸精」的名字,燕的狐妖身份已經不再重要:她被閱讀,被觀賞,被定義,作為西方觀眾更易於理解的殖民地女性受害者。她是在清醒狀態下被割去雙腿的中國妓女,而不是劉宇昆秉承的,小燕自己在夢裡嚮往的媽媽的樣子:帶著哀婉愁容,身穿白色綢緞,面色如霜似雪,從畫中走來,從時間深處走來[4]。
然而影片中的暴力並未止步於此:曾被施以暴力的燕,進一步擁有了新身份:復仇女神。當小燕身受的苦難和殖民者的殘忍被銳化,暴力本身開始滋養暴力。觀眾跟隨著燕回溯往事,看到粉紫色背景下,赤身裸體的燕推拒著肥胖官員的侵凌,他揮掌打她,而她伸出機械手臂格擋——她意識到自己的機械胳膊有多強大的力量。接著,觀眾見證了「受害者」到「復仇女神」的成長與蛻變。燕在旁白中說「terrible things had been done to me, but I can be terrible」(可怕的事情被施加於我,而我,也可以變得可怕)。於是,她大方地袒露身體,妖嬈地走向他,手指放在唇邊,讓他噤聲,俯下身來,用鋼鐵鑄造的雙手把那張肥胖的頭顱從嘴角撕裂。鏡頭在鮮血迸出時轉向一尊佛像,對應著她被割去雙腿時的慘叫,觀眾聽到的背景音是男性的嚎叫聲。
在劉宇昆的原作中,暴力與復仇從未走到如此驚心動魄的地步。小說中,燕這樣敘述逃亡的一晚:「他傷害了我,我在絕望中反擊……我意識到自己的鐵手臂何其有力……我把他掐暈,拿走了所有我能找到的錢」[5]。這裡,殖民地官員的兒子被掐暈,而妓女攜款逃走,終成「醜聞」一樁。從小說到電影,從「醜聞」變為有意識的虐殺,暴力行為升級,「復仇」的概念被強化。當她撕裂男人的嘴,她真的變得「可怕」。於是,另一個易於解讀的陳舊敘事上演:苦難的女性獲得力量,變得堅毅,勇敢,毒辣,變成了Helen Hansen等研究者筆下的「蛇蠍美人」(Femme Fatale)[6]——曾經施加於她的暴力同樣形塑了她,她穿越荊棘而來,行過之處鮮血滿地,成為令人悚然的復仇女神。
於是,動畫裡,這個故事清晰,「正常」而且「正確」:弱者和強者權力倒置,弱勢的殖民地女性翻身做主人。從表象看,這個故事給女性和殖民地人們出了一口惡氣,本該令人心情舒暢,但是等等,在這個復仇故事裡,少了些什麼?
就算承受了再多苦難,原著中小燕對「復仇」的欲求,也遠不及她對「過去」的執著來的強烈。當「我」與小燕第一次在香港重逢,她拒絕討論過去的痛苦,她說:「今晚是鬼節,我真不想繼續做了,我想我媽媽」。她想變回狐狸的樣子,因為那樣更強大,更自由,但是更重要的——那樣更像她媽媽。如果只是想要復仇,那為什麼不把自己改造成鋼鐵獅子,鋼鐵虎豹,或者乾脆做蒸汽朋克版的女性鋼鐵俠,但是沒有,她從始至終,都想恢復自己「本來的樣子」。她是狐狸精,她們會喜愛人類美麗的衣服,詩歌,傳奇,還有「來自好人的愛情」,但只要她們想,她說,就像她媽媽一樣,隨時都可以恢復自己「本來的樣子」去狩獵。但是她媽媽從來沒有魅惑男人,也從來沒有害死男人。所以小說裡,她掐暈了給她無盡痛苦的人,帶著錢離開——小燕不是可怕的復仇者。
然而,在影片的暴力升級之下,當小燕成為「受害女性」,進而成為「復仇女神」,從原著到改編,真正被淹沒的,正是「狐狸精」的身份本身:她受難,她獲得力量,她向世界索要報償。人們在這個清晰的復仇故事中獲得快感,受害者獲得肉體或精神的力量,變成賽博狐狸,赫卡柏或是《愛死機》第一集中的怪獸,戲劇可以繼續上演。當苦難和復仇在暴力呈現中被誇張強化,聰慧狡黠,睥睨人類的狐妖變成殖民時代的受害者,最終變為復仇女神,而被劉宇昆刻意保留的名詞「狐狸精」——這個讓小燕念念不忘的身份認同,則最終在鮮血澆灌的故事裡,變成了可替換的裝飾品。
二. 他們是否做錯
與狐妖變為「受害者」的敘事同步進行,殖民者成為齷齪的「道德犯」。當影像誇張呈現了「燕」身受的暴力,短片《狩獵愉快》中的殖民者成為純粹的「惡人」。
小說裡,在「我」初次與燕重逢的時刻,他正被幾個英國人調戲,他們圍著她,「其中一人想拉她的手,被她避開了」。除了言語輕浮,這個殖民者唯一的舉動是「想拉她的手」。而動畫中,觀眾看到這樣的畫面:一個道貌岸然的英國紳士,隨手以手杖沿著「燕」的兩腿間向上滑動,試圖掀起她的旗袍。用低級手段當街玩弄女性身體,這個畫面給觀眾帶來感官刺激同時,把「苦難」與「殘酷」再一次推向兩級。一方面,用「文明棍」冒犯女性,殖民者的低劣粗鄙被直觀呈現;另一方面,面對這樣的當街猥褻,燕無力推拒,默默承受,她的無言更加重她的苦難。燕的弱勢與殖民者扁平的「惡人」形象,在諸如此類的對比中互相強化。
相似的,儘管沒有正面描寫「燕」那位性欲扭曲的客戶,原著小說提及「總督的兒子有一個中國情人」的醜聞:他可能是個有性癖但把「燕」當做情人的年輕男人。而在短片中,「燕」的客戶是殖民地官員本人,他被賦予這樣的形象:身形巨大(比燕高出一倍不止),極度肥胖(全身堆積的厚重脂肪),醜陋(眼睛小而兇惡,無數層雙下巴),無禮而兇惡(對燕臉上噴煙,毆打燕),等等。於是,動畫畫面呈現了這種極具張力的對比,一個瘦弱年輕的亞洲女性,一個肥頭大耳,滿身油膩的中年官員,暴力侵犯在紫紅色調的背景中上演。肥胖,貪婪,暴力,無節制的生活和扭曲的性欲,觀眾幾乎能逐一數出七宗罪,從外表到道德,西方殖民者的「醜陋」被放大聚焦,直觀且令人反胃。
有趣的是,劉宇昆原作中國的「西方殖民者」的形象同樣令人反感,但是這種反感並不建立於道德和審美評判。小說中,在一間鄉間破廟中,「我」和燕躲在佛像後面,聽到了清朝官員和關於鐵路線路的對話。官員卑躬屈膝地向殖民者述說鐵路改線的請求,因為風水師說這條道路將切斷「地脈」,而鐵路已經建成的地方,村落裡怪事頻發。「中國人的問題就是沒完沒了的迷信」,這位叫湯姆森的殖民者打斷了寺廟中佛像的手,在眾人的驚叫聲中,他繼續坦然說道:「我剛剛用手杖打斷了這位神的手,你們也看到了,我沒有被雷劈,也沒收到任何懲罰……這是個?泥巴和廉價顏料糊出來的?痴而已。」[7]於是,沒人再提鐵路改線的事情了。不同於影視化過程中變為「惡人」的殖民者,如果不考慮到山間佛像的考古價值,這位湯姆森先生幾乎沒有做任何「不道德」的事情,他只是把他的信念,連同他的輕蔑,光明正大的表達了出來。而這信念如此簡單:摒除迷信,崇尚科學和進步。
湯姆森的傲慢讓人感到不適,但他到底做錯了什麼呢?當大人離去,佛像後的兩個孩子走出來,靜默的看著地上佛手的碎片,劉宇昆給我們展示的,是百年前中國人心頭的疤痕,這疤痕至今未癒。因為最糟糕的情況是,也許湯姆森沒有做錯什麼。無論多麼反感和不適,當年的人們面對的正是這股疾風巨浪。佛像的斷手之下,是兩個世界觀的角力,一邊是古老的生活方式,詩意與性靈,人哭人歌水生中的生養之地,另一邊是則是科學技術,啟蒙主義和人類的理性。「我」和小燕會面臨很多痛苦,有生存的壓迫,有肉體的折磨,有無盡的輕蔑與歧視,但是所有這一切,都不如這到疤痕那樣灼人骨髓:佛祖沒有用雷電劈死湯姆森,這個簡單殘酷的事實。而這「事實」,也許才是晚清中國,無論是百姓,官員,抑或山間的幽靈,掙扎著接受或迴避的,沒有人知道王國維沉湖之前在想什麼,但是似乎所有人又都明白。殖民者不是醜陋的道德犯,要建鐵路的湯姆森也不是惡人,而正因如此,才求訴無門,因為,如果他們沒錯,那我們是誰?
要修鐵路的湯姆森不是惡人,世界沒有過錯,而我們如此心痛,那怎麼辦?劉宇昆承認這篇故事的反殖民傾向,它表達殖民地的個體經驗[8]——原著是關於這種痛感的,有如對自己身份年年不忘的小燕,他必須追逐這種痛感,回應這種痛感,或許最終在其中,與自己達成和解。
所以,當動畫用誇張的形象,齷齪的行為,把「殖民者」推向道德淪落的深淵的同時,迴避並漠視的,正是這種痛感。如果殖民者是醜惡的道德犯,那麼打敗惡人,就應該得到幸福——傷疤可以輕易的癒合。福柯說,瘋人從「牢房」進入「醫院」並不意味著他們的處境變好了。如果說瘋癲在被流放和隔離的過程中,一直與理性世界相抗衡,那麼進入醫院的瘋癲,早已連抗衡的地位一起失去。它只是可以被理性理解,分析,根除的疾病。瘋癲進入病院,是理性主義在戰鬥打響之前就贏得的勝利。相似的,《狩獵愉快》中的「殖民者」被刻意貶低成道德犯,並不意味著被殖民的文化有力量與殖民者抗衡了,而是正相反,連痛感都被一併抹去的一方,從未得到過參與角力的資格——佛像當然不會回應,世界觀的角力,在發生之前已經結束。
三. 倘若昨日重現
從小說到動畫,狐妖和殖民者在影像化的過程中被推向兩級,而主人公「我」,同樣發生了巨大轉變:從態度,音樂和語詞之間,回望的姿態被展望取代,憂傷悵惘被復仇的興奮淹沒。在一個師夷長技以制夷的故事裡,所有關於「過去」的心緒,被「未來」替換。
正如前文所說,小說中保留了許多中文拼音,而這些名詞所帶來的,皆是回望。某種程度上說,劉宇昆的原作小說,全都被這種回望的氛圍裹挾。「我」與小燕兒時約定見面的日期,是每年的清明,重陽,中元節,故事也如出一轍的按這幾個時間點發展:這些勾連著「過去」的時刻,是故事中「我」與小燕重逢的日子。在這些日子裡,哪怕是在繁華的香港,小燕也不願意聊自己的苦難生活。他們一起祭祀鬼神,想著逝去的親人,小燕關心的,是在這齒輪與機械的世界裡,陰陽兩界的大門是否還能打開,鬼魂是否還能在人間停靠。
小說裡,「我」的父親並非死於老病,而是無法忍受魔力與鬼怪從世界上消失。他每日把那把除魔降妖的燕尾劍放在膝頭,等待新的工作,卻再也沒有妖魔可除——鬼神的世界沉寂了,而除魔者同樣失去了價值。最終,他落寞的在家中自縊身亡。於是,從無法變回原形的狐狸,到鬱鬱而終的除魔者,一個古老而充滿魅力的世界在人們面前土崩瓦解。原作裡的「我」,是帶著這樣鬱結於心的惆悵來到香港的,「我」先是做一名普通勞工,隱忍著侮辱和高負荷工作,為了生存,也為了讓自己淹沒在生存的欲求中:「我得讓自己沉浸於齒輪和槓桿的運動中,讓我的心智融合在不停歇的金屬撞擊聲裡,這才能讓我不去想父親,不去想那片我已失去太多的地方」[9]。回憶明明只會帶來痛苦,但「我」依然忍不住一次次回望。於是,機械與齒輪更像是靈魂避風港,自我麻痺的藥劑,而非科學創造的樂土。
而短片中,當視角轉向香港,出現過兩組「我」沉浸在技術世界裡進行發明創造的鏡頭。第一段出現在和燕重逢之後,男主角認真的回答燕:「我享受我的工作」。時間流逝,他更像一個饑渴的求學者,而「這座城市的技術,總是如此令人興奮」。鏡頭隨著「我」的旁白轉向了蒸汽驅動的自動掃地機,自動擦鞋機。科技日新月異,而「我」每見到新科技,就會在小本子中勾勒其構成原理。隨著旁白推進,「我」發現自己對機械發明的理解超過火車,鏡頭下,「我」觀察兔子,在圖紙上設計,在房中獨自製造到深夜,直到點燃機械,一隻閃著金屬光澤的機械兔子鮮活得在「我」腳邊蹦跳。這一段場景的背景音樂歡悅緊湊,催人奮進,往日的回憶蒙塵已久,而繁忙的都市和技術帶給「我」新鮮的快樂。
另一組鏡頭是在幫「燕」進行肢體改裝時。此時,音樂從低沉走向奮發,男主提及「他們的機器」時充滿諷刺,在製作過程中,特寫給向燕的臀部,痛苦的蹙眉,臉頰和胸部。這是帶著性暗示和復仇衝動的另一種「興奮」,其真正的目的是「用他們寶貝的機器,這種全新的魔法,反過來對付他們」。「我」掌握了他們的魔法,學會了他們的機械,「反過來對付他們」——又一個老舊易懂的敘事,早就根植在魏源,李鴻章的心裡,早就隨著近年中國經濟的崛起,成為部分西方人的噩夢——「師夷長技以制夷」。於是,在幾組充滿魅力的蒙太奇之下,漂亮的(亦或是,同樣暴力的)鏡頭語言之下,「我」的姿態發生了徹底的轉變:從回望者變成了展望者。
而比姿態更清晰的,是語詞的選用。動畫版本中,一再的出現了「modernize」(現代化),「progress」(進步)和「new magic」(新魔法)這樣的短語。在為小燕創造機械狐狸的肢體時,「我」說道:「也許古老的魔法已經從這片土地上消失了,都拿我可以用他們的機器創造一種新魔法。」 這裡,「新」與「舊」兩個語詞之間,物競天擇,適者生存的關係已然昭然若揭。「我」作為擁有技術,意圖改變世界的展望者,姿態昂揚自信:「舊的魔法」已然消失,但這沒有關係,因為「我」擁有一種無可匹敵的「新魔法」。
有意思的是,這種「新」代替「舊」的話語看似尋常,卻是劉宇昆小說每每刻意迴避的——他拒絕用「進步」這樣的詞展現正在發生的變化,而是恰恰相反。當小燕成功完成了機械轉變,回歸狐狸的形態時,劉宇昆寫道:「一個光榮的獵手,一種遠古的東西甦醒了」 (a glorious hunter, an ancient vision coming alive);「古老的法力回歸了,它有所改變」( The old magic was back but changed) 。一個更為明晰的意象則出現在全文最後,「我」握住父親的燕尾劍:「它只是一把老舊的重劍,已然鏽蝕,但仍足以殺死任何敢纓其鋒的人」[10]。燕尾劍銹蝕,卻並非無用,更不會被遺棄。在這些被刻意高光的表達下,我和小燕的追求始終未變,都指向那個「如過去一般充滿魔法的未來」(a future as full of magic as the past)。在這裡,不管是燕尾劍,還是古老的「光榮獵手」,以血肉之軀,或由鋼鐵鑄造,無論以什麼形式,古老魔法的甦醒是不變的落點。
在這些語詞的選用中,兩種不同的表達清晰可見:一種是新魔法代替了舊魔法,進步代替落後;而另一種,則是再不斷的回望中,追回逝去的舊魔法,如同小燕執著地變回「本來的樣子」。一個興致勃勃地展望未來,一個則深情凝望著過去。同樣利用科學技術的發展,前者的目的是「制夷」,而後者則是,悵惘著,徘徊者,夢想著,倘若昨日重現。
四. 想象的東方
薩義德在《東方學》的開篇,引用英國首相,外交大臣貝爾福在論及埃及諸事時的發言。他首先承認「它是一個古老而偉大的民族」,但是「經驗已經表明,在我們的控制之下他們得到了比他們以前整個歷史都要好得多的治理……我們之所以在埃及,不僅是為埃及人著想,儘管我們一直在為埃及人著想」。薩義德抽離出貝爾福言論背後的邏輯,這一切建立在英國對東方的「想象」之上:「英國了解埃及,埃及是英國所了解的埃及」,埃及是西方人關於埃及的知識,「他(貝爾福)知道他們(埃及人)內心所想」。[11]
和貝爾福一樣,《狩獵愉快》的影視化改編在不知不覺間重新想象了中國,中國成為「西方人關於中國的知識」,而他們足夠了解。從小說到動畫,我們看到了一個受害者的復仇故事,故事裡惡人遭到自身惡果,落後者師夷長技以制夷,而最終「新」代替「舊」的,復仇的號角吹響。這幾個陳詞濫調的敘事擁有共同的邏輯:殖民地人民因為落後而挨打,西方殖民者因為強大而恣睢,當落後者習得強大者的真理,以新的替換舊的,就能夠翻身成為主人。
因為銳化了小燕身受的苦難,她對「狐狸精」身份的嚮往被「復仇」的欲求取代。自此以後,回到過去的念想不再是敘事的重心。在暴力升級的受害與復仇中,她關於母親和自身的念想,她所有不願意提及的東西和她最深刻的懷戀,被「受害者」、「復仇者」、「蛇蠍女人」,這些更「易懂」也更粗暴的標籤替代。
而當殖民者成為道德上的「惡人」,無力可施的痛感被抹去,兩種世界觀的角力消失。更重要的是,在這個過程中,殖民話語被從「殖民者」的形象上被剝離:短片中的「燕」充滿怨懟的說,她意圖報復那些傷害她的人,那些自以為擁有她的人,那些「作惡但稱之為進步的人」。這裡,「作惡」是進步的反面,「進步」的話語本身依然純潔無垢。也正因如此,「長技」被從道德墮落的導師身上分離萃取,在「師夷長技」的過程裡,科技進步最終成為無可指摘的「新魔法」。就這樣,復仇故事,惡人被懲罰的故事,和師夷長技以制夷的故事,三者連成一條線:導師的墮落成為道德的偶然(殖民者成為惡人),而導師曾經手執的真理被殖民地人們習得(師夷長技),最終,在殖民地人民的手上為他們帶來恩澤(復仇)。在這個故事裡,關於「真理」與「進步」的話語,全身而退,甚至更加光輝耀眼。
於是,當動畫改編刪除了小說中「砍斷佛手」的情節,這個行為,即是「砍斷佛手」本身。唯有如此,古老文明才不會超出西方預設的圖景:痛苦墮落的殖民地女性,除了報復,心裡不會有其他更重要的事情:她不可以想媽媽,不可以憂愁,也不可以不殘忍;西方殖民者不可能是湯姆森這樣與現代西方人保持相似價值觀的普通個體,當年的殖民者一定,也只能,非常非常壞:如果只是一個相信科學和啟蒙的鐵道工程師,砍掉了佛手以喚醒當地人民,何錯之有;受侮辱與歧視的中國男人,一旦真正讀懂了啟蒙與進步,獲得了「新魔法」,將帶領他的同胞走向更幸福的生活。他為什麼還會憂傷,為什麼還要抱著鏽蝕的古劍不放手,為什麼還會望著遠處的狐妖低聲祝禱。
當把佛手刪去,動畫版的《狩獵愉快》刪去了所有「不合理」的東西。而這個「理」,簡單,清晰,光明,無可指摘。它用「進步」抹去無可奈何的抉擇,被世界丟棄的靈魂,帶著達爾文主義特有的樂觀與傲慢——這個世界,哪怕是劉宇昆精心營造的,存在過魔法和狐妖的世界,同樣是可以被理性和科學輕易拆解的。
確實,那些手上握著「真理」的人砍斷佛手,永不會遭到佛祖的懲罰。然而躲在佛像背後暗自心痛的人,也許要的從來都不是懲罰。只是在這個月夜,那只悵然回望的狐妖,依然不能說話,而鏽蝕已久的寶劍,仍舊夜氣沖天。
[1]原文發表在科幻雜誌Strangehorizons,鏈接: http://strangehorizons.com/fund_drives/2012/special-issue-hunting1-f.shtml
[2] ibid
[3] 約翰·M.德斯蒙德,彼得·霍克斯《改編的藝術》,李昇升譯,世界圖書出版社,2016:p46
[4] 「我」第一次見到小燕母親時,驚訝於她的美麗,她穿著絲綢,面容憂傷。(She had on a flowing white silk dress with billowing sleeves and a wide, silvery belt. Her face was pale as snow, and her hair dark as coal, draping past her waist. I thought she looked like the paintings of great beauties from the Tang Dynasty the opera troupe had hung around their stage.)
[5] 原文為:「he hurt me and I struck back in desperation. He fell like he was made of straw. I realized, suddenly, how much strength I had in my metal arms……I choked him until he fainted, and then I took all the money I could find and left.」 參考百度貼吧劉慈欣吧Ag_ion
上傳的翻譯,https://tieba.baidu.com/p/3068319152?red_tag=1495959545
[6] Hanson, Helen., and Catherine. O'Rawe. The Femme Fatale: Images, Histories, Contexts. Basingstoke: Palgrave Macmillan, 2010.
[7] "The trouble with you Chinese is your endless superstition……I've just broken the hands off of this god of yours with my cane," Thompson said. "As you can see, I have not been struck by lightning or suffered any other calamity. Indeed, now we know that it is only an idol made of mud stuffed with straw and covered in cheap paint. 翻譯參考同上
[8] Ken Liu, Story Notes: 「Good Hunting」 in Strange Horizons, https://kenliu.name/blog/2012/11/08/story-notes-good-hunting-in-strange-horizons/
[9] I had let myself become entranced by the movement of gears and levers, to let my mind grow to fit the gaps between the ceaseless clanging of metal on metal. It was a way to not have to think about my father, about a land that had lost so much. 翻譯參考同上
[10] I opened the door, Swallow Tail in my hand. It was only an old and heavy sword, rusty, but still perfectly capable of striking down anyone who might be lying in wait.
[11] 愛德華·W.薩義德《東方學》,王宇根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95:p4
原載於南京大學《戲劇影視評論》2019年第三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