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x死x機器人》：Zima的玫瑰花蕾

如果Zima是條狗，大概許多人對第14集的短評會是「狗改不了賤骨頭」。可它是個機器人。當然你也可以說「機器人改不了賤支架（經喀爾科夫8號星技術人員升級為仿生骨架）」，但不知道為什麼，總覺得這麼說少了幾分底氣。 細想一下，很容易就會發現這個短片與《公民凱恩》的相似之處：都是藉記者之口，回顧形單影隻的業界大佬的一生；推動故事的都是尋找神秘「玫瑰花蕾」的任務；玫瑰花蕾的真身都出人意料地微不足道，而又意義重大。

Zima終其一生追尋的藍色是一種precise thing（中文翻譯成「精確的顏色」少了層意思）

巧合的是，本系列製片之一David Fincher導演的《社交網絡》也常被拿來與《公民凱恩》作比較。但Zima與凱恩或者Mark Zuckerburg又是不同的。凱恩對玫瑰花蕾的感懷更類似於華庭鶴唳，是在大人的世界裡越走越遠，悲哀地發現自己已經無法回頭之時，才懷念起以前那種單純的快樂。Zuckerberg的玫瑰花蕾則是一個少年的戀情受挫。影片結尾，花蕾已經被培育成盤根錯節的荊棘帝國，億萬身家的天才年輕人卻孤獨地坐在會議室裡，一遍又一遍地按著刷新按鈕，看前女友有沒有關注自己。而Zima成為「人」之後的生活既無悲哀，更無所謂戀情，它探尋那片藍，僅僅是因為那片藍出現在它腦海裡，存在於茫茫宇宙中。它既是凱恩，又是記者。故事裡的記者主人公只是單純的傾聽者。這種純粹與超脫讓人心生敬意，或許是因為我們知道自己達不到這樣的境界，因為這太不符合人性了。

「玫瑰花蕾」雪橇標誌著凱恩快樂童年生活的最後一刻

是的，Zima非常「不人性」，這也正是我最喜歡這個故事的一點。雖然Zima承認很難分辨自己是誰，但它的許多行為無疑與人類相去甚遠。最典型的就是它最終選擇成為單純的機械。相反，很多科幻都描述高等人工智能得知真相之後要求擁有人權，渴望像人類一樣去愛、去思考、去生活。他們的要求只能得到一小部分的人類支持，其他人類還是自大地把他們當作機器，比如《銀翼殺手》《西部世界》。這種推演固然合理且謙卑，但謙卑之下何嘗不是另一種自大呢？誰又知道機器人了解自己的本質後是否還會選擇如人類一樣生存呢？

片中其實很早就開始暗示Zima不是人類

在《西部世界》中，hosts覺醒的標誌是產生偏離人類設計路線的自由意志，促成覺醒的關鍵是記憶閃回。而Zima的記憶卻使它決定roll back到最原始的版本，拋棄自由意志，回到人類設計的路線上。它認為那方小小的泳池才是它需要了解的全部世界，日復一日執行簡單重複的任務才是真正的快樂。如果它是個人類，我們會大聲疾呼：這不對！你被洗腦了！因為我們憑經驗可以判斷：一個體驗過豐富精神世界的人，恐怕不會情願變成供他人驅役的低智生物，即使低智化之後感覺上更加快樂。所以腦蛋白切除術才被禁，所以《阿爾吉儂的花束》才如此致鬱。但這個前提是對方是人，或者退一萬步講，是阿爾吉儂這樣的碳基地球生物。即使對於人類自身的自由意志問題，我們尚且從古希臘爭論到了今天。「自願」工作、「自願」賣腎、「自願」信教、「自願」做家庭主婦、「自願」投票給Trump……到底哪些是真的自主選擇，哪些是環境所迫，大腦如何做出決定，法律與道德又該干涉到什麼程度，一萬個人可能有一萬個回答。對於高等智能機器的自由意志邊界，就更難斷言了。

《西部世界》第一季中一直在討論hosts如何產生自由意志

在一系列升級後，Zima擁有了不亞於人類的思維能力。然而在它頂尖的大腦中，仍然埋藏著攝像頭第一次拍到的影像，最初簡陋的線路板與處理器早已被替換，那片藍色卻一直被保留在意識深處。即便這種潛意識是囿於幾百年前人類輸入的指令，我們就該對它嗤之以鼻嗎？我們有權將它的大腦再度改造到和我們一樣「自由」嗎？

Zima另一個很不人性的地方是對待造物者的態度。人類對造物者的相愛相殺情結由來已久。我們不僅自己問天、弒神，也樂此不疲地完善機器人n定律，在各種科幻作品中讓機器人糾結於對我們的愛恨情仇。而Zima講述它的創造者時則出奇地抽離，只是用平靜而略帶欣賞的語氣，從第三者的視角介紹一個愛鼓搗機械的好奇的人類，像任何一個人講隔壁家小孩的故事一樣，沒有對造物者的敬畏與尊崇，也沒有對她創造自己只是為了擦泳池的憤恨。

我上次看到類似這樣的態度，還是Anderson Cooper在一個尋根節目裡的表現。當主持人告訴他他的一個先人是被反抗的奴隸用鋤頭敲死之後，他的第一反應並不是難過，也不是愧疚或者尷尬，而是吃驚地笑著說"Oh my God! That's amazing!" 主持人問：「你（難道）覺得他活該嗎？」AC毫不猶豫地說：「是啊。」他不像這個奴隸主的後人，倒像在看《被解放的姜戈》的觀眾。後來，Ben Affleck也錄了一期，並要求節目組砍掉講述他先人蓄奴的畫面，節目組照做了。再後來Sony郵件被黑，醜聞暴露，節目被停播。Ben Affleck承認說有一個蓄奴的先人讓他很尷尬。大家都說他傻：一百多年前老祖宗的事，跟你有什麼關係呢？其實，道理誰都懂，真能等閒視之的畢竟是少數。就連AC自己，緩過神來之後也說覺得羞愧（還是要說，要求節目組刪畫面真噁心）。這還只是對先人的態度。隨著當代社會的原子化，人類或許會逐漸擺脫對祖先的情感綑綁，但對於更上層的造物主，內心的情結只怕會更加複雜。在一個確定存在造物主的世界裡，就算再不敬神的人，午夜夢迴獨自睜開眼看見無邊黑暗時，心頭也難免要掠過幾句天問。但Zima輕輕鬆鬆、理所當然地說，這就是造我的人，她造我出來是為了擦泳池壁的。

Anderson Cooper聽說自己的先人被奴隸打死之後的第一反應

不過，要說Zima最驚豔的行為，還是最後的「自殺」儀式。有人說，一些旁觀者對自殺反應強烈是因為自殺者拒絕了旁人重視的東西，那麼Zima的「自殺」無疑最能使人憤慨或崇敬。它不在意俊美的外表，不在意深邃的智識，不留戀一些人追捧的名利，也不留戀另一些人珍視的愛、自由與尊嚴。它擁有過我們夢寐以求的一切，然後說了no。它甚至憑一己之力完成了對宇宙真理的探索，然後放棄了這種探索的能力。它在全人類面前無聲地宣告：它要拒絕的不是某一種生活方式，而是人類生活的全部。

Zima回到了玫瑰花蕾環繞的家，留下屏幕前的我們。宇宙依然群星閃爍，或許地球上有些人會睜大了眼，渴望在星空深處看見一個小小的藍色方塊。

PS: 出於尊重，全文指代Zima一律用「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