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x死x機器人》:狐狸精——如何講一個不落俗套的打倒殖民者故事?
影評如何在想象對殖民者復仇的俠客的時候不顯得阿Q、意淫和俗套?答案當然是把它變成魔法妖術蒸汽朋克啦。當科幻的想象力已經包裹住傳統的反殖民敘事的時候,它本身的美感已經神奇地把這故事中令人耳朵起繭的種族恩怨偷梁換柱,變成了科幻版的俠客之美——那就是以武犯禁、隨心所欲,以及任由本心本性驅使肉體的暴力美學。
在這種炫技一般的「科幻反帝」的故事中,最最重要的就是反主流、反建構、反傳統。抽空一切已經被深情講述過的主題,只留下故事的皮囊裝入徹底的自由精神,讓裝入新酒的舊瓶妙趣橫生。就像金庸先生的武俠故事一樣,當射鵰三部曲的民族大義已經發展到了盡頭之後怎麼辦?那就是反武俠,讓主人公變成唯利是圖、坑蒙拐騙的妓女之子韋小寶。在這個good hunting的故事裡,「反帝」前線的人變成了一隻狐狸精,也是一個別出心裁的設計。
這個狐狸精的故事,至少在三個層面上顛覆了傳統敘事:
1. 第一個是最淺層的顛覆,那就是故事開頭的狐狸精敘事。狐狸精不再是巧言令色、勾引男性,而變得有情有義,變成追求自由的象徵。這個版本的狐狸精已經基本褪去了妖性,更多地是獸性。標題good hunting也寫得明白,我狐狸精不靠美色,而靠利爪。這個層次的顛覆至少從西遊記就開始了,妖魔鬼怪作為佛道仙尊外的旁門左道,被賦予了權威體系之外的江湖世界的特徵。民國時期翻新的白蛇傳說,也開始把妖媚惑人、不守婦道重新詮釋為追求自由愛情的反封建精神。這一層的顛覆對於歐美人來說不太熟悉,所以故事一開始的狐女救人、狐母被殺橋段算是給他們透個底、引個路。
2. 第二個層次的反傳統,便是抽空民族大義,只留下個人恩怨。甚至連個體恩怨都淡化,變成狐狸的狩獵本性,把最高貴的姥爺當成最卑賤的獵物捕獲,徹底貫徹暴力美學。我們看這個故事裡的兩個主人公:作為敘述者的「我」身在香港,對於英國殖民者沒有什麼仇恨,沒有什麼畏懼,也沒有什麼低聲下氣。所有我們會自然預期到的情緒全部抽離,只留下對於新事物的好奇和對於機械技術的癡迷。這些精密的機械,可以用來做成人畜無害的可愛兔子,也可以用來把燕改造成殺戮機器,對於我來說並沒有什麼不同。「我」就像是虛無主義的萬事屋,游離於秩序世界之外的一家黑店,不是黑道不是白道,只是個永恆的中立者,沒有任何激烈的情緒。甚至連愛情元素也抽離,與燕二人只是夥伴,也不見什麼一往情深。這種貫徹到底的信念真空只能用一個字來形容,就是酷。
狐狸精也被塑造成了反傳統的俠客形象。她本不是人類,在前現代社會中就已經是個被排斥被誅殺的對象,在蒸汽時代還是一個被凌辱被玩弄的對象。她是個永恆的弱勢群體、反叛者和異類。她屬於比蒸汽時代和前現代社會都更古老的地球,那就是叢林法則的遠古世界,是文明社會之外的蠻荒與化外之地。就像過去寶島上的高山族原住民,別說日本殖民者來我要殺,就算是漢人敢犯我祖靈,我照樣剝你頭皮。在香港這片土壤上竄進來這樣一個異類,同樣是抽離掉了任何民族大義,但是與「我」不同,燕有屬於自己的信仰和追求,那就是獵殺的慾望。她作為一個不與任何勢力為伍的絶対個體,企圖在一個已經階級層次森嚴分明的科技魔都復興一個叢林法則的角落,讓欺壓女性的白人姥爺們夢回美國西部世界,體驗荒野大鏢客般的快意恩仇,死在利爪血口之下。對於她來說,以前斬我母親的中原老頭子該殺,如今毀我肉體的白皮豬同樣該殺,只不過現在湊巧是後者更得勢一點罷了。這才是徹底的反叛者與狂徒。
3. 如果說第二個層次也已經有很多珠玉在前,那麼第三個層次就更妙了。第三個顛覆就是失落的傳統要如何自處和涅槃。科技發展,魔法的力量枯竭了,這是這個狐狸精故事的背景。這個魔法象徵著很多東西,比如傳統倫理、古老技藝、宗教信仰等等。過去這類失落傳統的故事的一直在兩個思路裡打轉轉:要麼是悲觀主義唱輓歌,欣賞最後一點黃昏之美;要麼是稍微浪漫化一點的處理,比如神奇地復興(如《小門神》),或者是在一個角落繼續傳承和存活(比如《百鳥朝鳳》、《愛樂之城》)。
Good Hunting則提供了一個新的思路,那就是徹底地殺死和顛覆自己,同時又用殺死自己的東西完美地復活自己。既然自己原本的載體(肉體)已經消失,那乾脆一不做二不休。你要我變成機器,好啊,那我就化身成一隻最精密、最高級、最靈活、最美麗、最鋒利、最堅硬、最暴力的機器,然後回來找最愛機器的你們復仇。你們帶來了機器,就要死在機器腳下。你們不讓我這隻狐狸有立足之地,我反倒要成為一隻最完美的狐狸,甚至比自己原本的機能還要強上百倍。
說到這裡,狐狸精的故事彷彿是一個浪漫化的蒸汽朋克,其實何嘗又不充滿無奈的悲劇性色彩?狐狸精既完成了終極的反叛,卻同時又是終極的妥協。她徹底變成了敵人的樣子,而過去的自己永遠都成為往昔追憶。那九條本不可能存在,卻仍然出現在畫面之中的,飄逸在機械身軀後面的妖尾,可能是對她唯一的慰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