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兔嘲男孩》影評：Trust without Fear

因為看得晚，之後隨手翻，網上精闢評論已不在少數，從配樂到轉場到分析得頭頭是道，所以單純挑幾個心儀的細節，私語一二。

原著很黑暗，電影改編相當戲劇化，增加了原著沒有的Jojo幻想中的「希特勒」朋友，通篇喜劇手法處理，這個《拍雷神索爾：諸神黃昏》 的NZ鬼才導演Taika Watiti，再一次展現了其高潮的喜劇表達能力，把蝕心刻骨的二戰故事，講得天花亂墜，滿場fantasy。

故事背景很宏大，聚焦卻又很細節，二戰後期的德國，世界戰場的節節敗退致使被「謊言」籠罩的國內更瘋狂的徵兵需求與洗腦操作，而十歲的男孩Jojo則安然在這般「熟悉」的氛圍中，仍一心為了成為其腦洞世界的「最好朋友」希特勒的護衛隊一員而拼盡全力。

天性善良（在瘋狂年代被視為「懦弱」），訓練課上被刁難殘殺兔子時無法下手，為了擺脫「弱兔」（懦夫）稱號，在完全沒學清操作規則的情況下，貿然嘗試扔手榴彈練習，果不其然受傷，並因此離上戰場與近身護衛的目標更遠了一步。

因為父親身在沙場，曾經的同事，間接導致其受傷的Klenzendorf上尉不得不在Jojo母親Rosie的強勢要求下，負責起了Jojo的工作日常——貼徵兵通知與德國必勝的洗腦海報。

那是Rosie第一次出現在我的面前，Scarlett（為啥就是不想叫寡姐呢，也是有趣的執拗）如常的豔光四射，染了德國口音的英語為其增添了多一絲異域風情，一臉的生命活力與滿眼的樂觀盪漾，無論人設正邪，似乎都是在戰爭時期能獨立過好的女人，似乎都會討人喜歡。當然，幸好人設沒有辜負這樣的容顏。在帶著Jojo出門去討要新工作前，彎下腰，靈活雅緻地給尚未學會繫鞋帶的Jojo的靴子打了一個漂亮的兔耳結，告訴他，臉部留疤也依然是極其可愛的他，毋需擔心任何人的「看怪物」眼光，母性洋溢。

再後來，發現她一樣苦惱著自家神獸與眾不同的童年狂熱，但不堵卻疏，總希望能用生活中真實的美好去側面對抗其精神世界中扭曲的存在。沒有嘲笑，沒有指責，只是展現，只是陳述更真的事實，教育的高手。

故事很長，Jojo一腔狂熱的時候，先是發現母親在自己暗道裡藏了一個猶太姑娘Elsa，瞬間感覺幾乎天崩地裂。為了不讓自家陷入絕境（他亦清楚「窩藏」猶太人意味著什麼），且懷著對這個在自己向學以來就意味著妖魔鬼怪的民族之「妖」的好奇，Jojo與Elsa達成協議，共同向Rosie隱瞞知道對方存在的秘密，直到找出安全的解決辦法。

這期間，他從敵視惶恐到試圖了解，用無比荒謬的問題（諸如猶太人是和豬混合的後代，在樹上睡覺？記不太清了）逼Elsa回應了源於不忿的答案後，編寫了一本後來在秘密警察搜查時救了大家性命的醜化嘲笑猶太人的畫冊，同時也在潛意識否認的過程中，逐步對Elsa描述的完美男友加深醋意。

這期間，他發現Rosie似乎在從事反戰行動，街上許多秘密的反戰傳單竟然出自母親之手。那之前，有Rosie最被津津樂道的畫面，和Jojo在街頭途徑絞架時，一反嘻嘻哈哈的常態，極其嚴肅地扳回兒子撇開頭逃避的延伸，要求他必須「直視」那些因說真話而變成的遺體。

再後來，就是Rosie的遺體成了Jojo在街頭最撕心裂肺，絕望無助的偶遇，鏡頭只給到了那雙繩結精美的牛津鞋，但死氣蔓延，痛感尖銳。幸好，此時的Jojo即使滿懷怒氣準備回家刺殺Elsa，他們最終還是承認了彼此存在的意義。

而給我印象最深的，是犧牲之前的Rosie的幾次出場。一次在城中公園，Jojo一邊與媽媽攜手散心，一邊念念不忘對「希特勒」的偉大忠心，以及因為對Elsa情感的轉化而產生的對自己的懷疑以及對好朋友希特勒的內疚。洞悉一切的Rosie再一次沒有選擇說教，而是邀請Jojo一起欣賞身邊的閒花野草流水，告訴他生活中最美的事情之一，是在這般宜人的天氣裡，和家人一起，隨心起舞，感受脈搏的律動。而後二人踩著單車的回程，自由扭轉著車把，眉開眼笑的Rosie與碰巧擦身而過的軍車上的退伍傷兵的滿身疲憊一臉木然，對比得觸目驚心，而Rosie對著傷員們大聲喊出的，依然是，「孩子們，歡迎回家，快回去抱抱媽媽吧」。

一次在捉襟見肘的自家餐桌，為了隱瞞Elsa的存在，給她省下口糧（其時她不知Jojo已知Elsa的存在），在Jojo蠻不講理的時候先是大發雷霆，瞬間又冷靜自控，通過扮演離家已久的Jojo想念不已的「爸爸」，來完成對孩子的安撫與溝通，舞技精湛，時刻化「緊張」為輕鬆。

還有一次在暗道裡，安慰茫然無助的Elsa，一邊仰脖慣著紅酒，一邊回答因為擔心生命安全，不知道自己還有沒有從女孩成長為女人的那一天的Elsa一個簡單卻又極難回答的問題；「I don’t know anything about being a woman. Is that what it is? You do things like drink wine?」（我想像不到如何成為一個女人，水到渠成麼？然後像妳一樣可以無拘束地飲酒？）。她的回答深得我心：「Sure. You drink champagne if you’re happy. Champagne if you’re sad. You drive a car. You gamble if you want. Own diamonds. Learn how to fire a gun. You travel to Morocco. Take up lovers, and make them suffer. You look a tiger in the eye. And trust without fear. That’s what it is to be a woman. （當然。妳可以隨心所慾地喝香檳，無論悲喜；妳飆車；妳願意的話，嘗試小賭怡情；妳將擁有鑽石，學會使用槍械，去摩洛哥旅行；妳將感受不止一場戀愛，讓愛人們心碎；妳還能與猛虎四目相望；當然，妳最終將學會毫無畏懼，敞開心扉，交付信任。）

Elsa追問，「How do you do that? How do you know you can trust someone?」（妳如何做到？如何知道誰值得信任？） Rosie義無返顧地回答，「 You trust them.」（追隨妳心。）

這是這部喜劇化處理二戰題材影片中，我最愛的角色，而受Rosie的力量感染，且一貫勇敢Elsa，在一點點找回希望與堅定之後，在Jojo痛失母親之後，成了其某種意義上的新的精神支柱。所以片尾伴隨《Heroes》曲調開始實現「承諾」——戰爭結束第一件事就是跳舞——的Elsa輕盈扭動的身軀和慢慢融化的笑臉，多少籠罩了一層母性，不是保護幼雛的母性，而是生命本源的光芒。

影片的過於輕鬆化也招致了不少對戰爭反思題材嚴謹者的非議，一向看戰爭題材容易長久抑鬱卻又偏愛嚴肅厚重感的姑娘，倒沒有為此片辯護的情結，不過各花入各眼，能用引導美，展現美去打擊惡，儘管天真，但也許不失是一種方法。

Rosie的日常一絲不苟，就寢前也是睡衣睡帽齊整，睡前晚安儀式十足。託了Scarlett美豔的福，這名默默反戰的德國母親直至成為遺體，都衣著靚麗，妝容俏麗，活生生把《布達佩斯大飯店》的配色搬進了《辛德勒的名單》。而她告訴Elsa自己其實從不曾與猛虎四目相望，之後Elsa偷偷出暗道梳洗時，在客廳一仰頭，發現牆上掛毯中的主角竟是猛虎一隻，心領神會地笑了，那一刻，似乎Rosie即將終止的生命已提前打包好強大的想象力前來交接。

Scarlett去年另一部熱播《Marriage Story》也好評如潮，承認她貢獻了個人史上最好演技之一，但編劇兼導演從自身故事出發，視角裡的男主總有自憐自艾的影子，很難透徹展現女主的通達與成長（多少容易影響女主的設定），總覺得不如Rosie一個配角出彩。

時下流行各種「係」的女性人設，鹽甜均有，茶／花之惡意也不少。一向不喜女性被安上人設導向，除非無性別差異的佛系一說，但似乎沒有歸類可供Rosie參考。想了一下，造出了一個「山海精」，供己一笑：山之堅定，海之包容，精之靈敏，無性別差異。一個深諳人性本質還能不屈不移，脊骨筆直，擁抱美麗，坦蕩享樂，守護正義，傳遞希望的人，無論性別，都炫目得不可方物。剛巧Rosie是女性，不用心嚮往之，而是妳我亦可為的女性。

原著的開頭寫道，「謊言最危險之處，不是在於其不真實，而在於它會在某些人心中成為真實」，Rosie終於把這虛妄的真實從Jojo心裡徹底拔了根，撒下的溫暖與愛終究會吐蕊盛開。這大概是為什麼會喜歡這部不夠深刻也不夠「警醒」幫助現時社會的反戰影片的終極原因。理智排除極端群體，剩下的，you trust the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