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x死x機器人》:網飛版【回家的誘惑】
影評「大西洋比地中海藍了!」
傳說中,伊夫·克萊因(Yves Klein)將一瓶藍色顏料倒入大西洋時激動地說。
這位藝術大師定義了克萊因藍,樂此不疲地用繪畫、雕塑、裝置、人體等等不同藝術形式展現這一抹深不見底的色彩。純淨的深藍色風暴讓伊夫·克萊因與安迪·沃霍爾、馬塞爾·杜尚和約瑟夫·博伊斯一齊,在塑造20世紀藝術新風尚的大師名單中永遠榜上有名。
而在Alastair Reynolds的科幻小說《齊馬藍》裡,克萊因對於藍色的執著只是為了尋找童年時期見過的一隻藍色甲殼蟲。同樣,《齊馬藍》的主角齊馬也在不斷用藍色追蹤童年的蛛絲馬跡。
《愛,死亡和機器人》剛上映的時候幾乎每個博主都在傾力推薦。確實,見識過網飛種種雷聲大雨點小以後,《愛》系列難得具有與眾不同的風格。全劇18集動畫短片,單集片長15分鐘以內,不同集故事不同導演不同,但都以科幻為背景。18個故事裡,我最喜歡第14集,也就是從小說《齊馬藍》改編的——《齊馬的作品》。
《齊馬的作品》導演羅伯特·瓦利(Robert Valley),曾經導過35分鐘的動畫短片《梨酒與香菸》,講述一個自我毀滅的科幻故事,入圍了奧斯卡。巧的是,畫風相近的《齊馬的作品》在某種程度上也是一個自我毀滅的故事,只不過這次主角的自我毀滅實為一場重生。
舉世聞名的藝術家齊馬曾接受過生物手術,身體不再受到生理限制,每個機能都達到完美,可以穿越赤道飛躍銀河汲取來自宇宙的靈感。他的創作也從人物升級到宇宙,從油畫到壁畫再到突破星球體積的龐大裝置,藝術價值日日攀升。但從某天起,他的每幅新作上都會出現一個深藍圖形,且圖形面積不斷增大,直到有一天他推出了全藍的壁畫。齊馬藍從此而生,每個人都在猜測他的創作緣由之時,他宣布即將公布自己的最後一個作品。
齊馬在金盆洗手之前接受了「我」的採訪,「我」驚訝地了解到齊馬並不是被改造為機器的人類,而是一個不斷升級的機器人,而齊馬藍則是最初作為泳池清洗機器人時齊馬主人泳池瓷磚的顏色。最終,在大眾的注視下,齊馬完成了自己最後的作品——他拆解了自己,去掉了高級智能的部分,重新體驗泳池清洗的工作並體會到簡單的快樂。他說:「My search for truth is finished at last. I’m going home.」
短片所改編的小說並不長,同樣也是以記者凱麗為第一主人公視角切入,有大量的交代性旁白帶著插敘講述齊馬的成名史。短片將齊馬刻畫成一個黑人形象,他的原主人也從男人變成一個女孩,可能是出於平權考慮。而原著與電影最大不同在於小說中齊馬第一次作品裡出現「齊馬藍」是一個偶然顏料失誤,而短片裡,對「齊馬藍」的追尋是齊馬有意為之,宿命論的意思被淡化後,主題呼之欲出。
《齊馬的作品》的主題是短片最出彩的地方。當身體與思想都極大豐富後,智能體會走向何處?我們一直談論機器人主宰人類的末世預言,然而當人工智能窮盡一切,對方莞爾一笑的答案也許正是「回歸本來」。其實非理性主義常常是引起存在主義討論的母題,但在西方哲學得到的佐證並不多。也許可以藉海德格爾的說法,人生在世「此在」的基本性質是一切的基礎,而在齊馬獲得更高智慧之前,他的本體正是那個泳池機器人,那是他擁有智慧意識到自己存在的開始,記憶的開始也是他生命的開始。
其實,齊馬拆除高端智能,變回泳池機器人的自殺式行為非常富含東方禪宗的意味。禪宗曰「實相」,即事物的真相與本然狀態。禪宗認為眾生都有「實相」,這也意味著眾生都有成佛的可能。而若要成佛,眾生需明心見性,破除妄念,才能見其本真。
上天入地的齊馬見到了世間萬般震撼,終於頓悟,原來【我即真理】。參破這一禪意的齊馬甚至還發發慈悲,順手擺渡了凱麗的靈魂(這也是齊馬不是道家仙人的原因)。不過,齊馬的結局倒非佛教悲苦涅槃,而是更像道家一樣獲得了無為之樂,重新作回一個泳池機器人,在有限的泳池感受到使命給自己的無限自由。他完成了海德格爾推崇的人類夢想——「(機器)人,詩意地棲居」。一個結合東方哲學的西方機器人,終於獲得了藝術的永恆。
《齊馬的作品》如是講述了一個高度智慧機器人克服精神危機的故事,其中,「齊馬藍」的由來與「齊馬」自己的身份是這個10分鐘短片中最重要的兩個懸疑點。「齊馬藍」彷彿是《公民凱恩》裡「玫瑰花蕾」一般的存在,一個微乎其微的細節揭示了主人公一生的命運。而「齊馬」這位大藝術家其實是機器人的真相,這也不禁令人想到《銀翼殺手》的悲劇。(可能90%賽博朋克科幻片都可以relate to《銀》哈哈哈!)
短片捨棄了關於凱麗備忘錄助手的內容——原著中凱麗已經活了一千年,「機體覺記憶在七百年前就已經到了飽和點」,作為記者,備忘錄助手幫助凱麗存儲記憶,獲得絕對真實。齊馬說服凱麗擺脫備忘錄助手,被記憶稍稍篡改的回憶讓凱麗重獲人性,「他希望能夠幫助某個人向前進」,這才是齊馬接受凱麗採訪的原因。這一情節幫助我們更加明確齊馬最終work out的哲學裡記憶對於存在的重要性——《銀翼殺手》的母題之一,自主記憶方為人。
【我曾見過人類無法想象的美,我曾見過太空戰艦在獵戶星座旁熊熊燃燒,注視萬丈光芒在天國之門的黑暗裡閃耀,而所有過往都將消失於時間,如同淚水消失在雨中……】
《銀翼殺手》中活了4年的複製人說完這段話便宛如圓寂一般詩意而悲劇地死去,幸運的是,齊馬不需要「被退休」,也並沒有陷入常見的身份迷思,人或者機器,都限於某種program,記憶可移植,生命有長短,關於人性的定義本就無解。齊馬的藝術說明,這一切也許敵不上「回家的誘惑」。
《齊馬的作品》以俯視鏡頭開始、以俯視鏡頭結束,第一個鏡頭凱麗乘坐的氣墊運輸機從左向右將海面分開與結尾化作泳池機器人的齊馬從右到左的運作十分對稱。這樣的上帝視角讓所有人都成為包括凱麗也參與的「齊馬的作品」的觀眾。
這不是機器人的命運,而是人類的命運。游泳池宛如充滿羊水的子宮,邀請每一個迷失的靈魂回歸母體。也許現在你還未準備好,但如果有那天請別害怕,你知道這是你自主的選擇,你選擇了自由不以悲劇收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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