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兔嘲男孩》影評:鞋帶真的很難繫
兔嘲男孩影評- 寫在前面的話
"每個七歲的小孩都應該擁有一位超級英雄。這是毋庸置疑的事實。所有不同意的人都需要去檢查一下腦袋有沒有毛病。」
這是瑞典作家費雷德里克·巴克曼寫在他的小說《外婆的道歉信》中的第一句話。
也許每個人都有這樣的童年經歷,都在成長的路途中有過一位甚至幾位特別的旅伴。我也曾常常躲在房間裡,對著床頭的娃娃說話,想象它們可以守衛我熬過長夜的黑暗,接納我所有古怪的念頭。
影片中十歲的男孩喬喬也是如此,只不過陪伴他長大的那個角色很特別。
他叫阿道夫·希特勒。
「生命是一個禮物,我們必須享受它。」
- 童年的告別式
《兔嘲男孩》記錄了一個男孩如何在特殊的時代背景下,學會明辨是非,面對絕望,擁抱愛的故事。
在影片的大部分時間裡,它不似其他二戰題材的電影,將戰場上血肉模糊的慘狀和法西斯在集中營中的種種惡行冰冷地擺在我們面前。
相反,它用不乏幽默的口吻,講述著一個溫暖的童話,就像喬喬家門前街道兩旁建築物的馬卡龍色外牆一樣,柔和,細膩,給人希望。
對於如今的我們而言,戰爭可能相對較為遙遠。它們發生在過去,發生在世界的另一端,發生在我們的視野所不能到達之處。
可倘若我們把喬喬的故事剝繭抽絲,讓它離開特殊的時代背景,回歸到這個十歲的男孩身上,一切便都再熟悉不過了。
換句話說,除了殘酷戰爭和它帶來的傷痛,《兔嘲男孩》還記錄了一個人,逐步離開孩子的天真爛漫,走向成長與責任,脫離理想童話,面對眼前現實時的疼痛。
這種與童真的步步分離,像極了破繭成蝶時的撕裂。
影片大量採用了韋斯·安德森式的對稱構圖。
這樣的畫面在給我視覺享受的同時,又讓我深深感受到一種力量的平衡。
電影中的一個場景令我印象深刻。那便是喬喬剛發現樓上的暗格裡躲藏著猶太女孩的那一晚,他與母親分坐在長桌的兩邊,邊交流邊吃晚餐。
此時擺在我眼前的餐廳,瞬間變成了一個巨大的天平。喬喬與母親自然成為了天平兩端的兩股勢力。那是戰爭與和平的較量,納粹與猶太人的對立,也是天真與成熟的對望。
而成長的過程,又何嘗不是逼迫自己破壞這種平衡,從一端緩緩傾斜向另一端。
有趣的是,天平中間,畫面中央,成為兩股勢力最終平衡點的,正是喬喬腦子裡幻想出的希特勒。
這似乎也預示著,不論是喬喬最終放棄對納粹主義的迎合追求,還是從童真走向責任與成熟,都必須先走過腦中幻想這一節點。
媽媽:愛是這個世界上最強大的東西。 喬喬:你會發現金屬才是世界上最強大的東西。其次是炸藥,然後是肌肉。此外,我甚至不知道愛是什麼。 媽媽:真是沒想到呀。你的鞋帶又散了。
- 幻想中的希特勒:少數派最後的同盟
喬喬真的是納粹主義的狂熱愛好者,並忠實地臣服於希特勒嗎?
當然不是。
他只不過是狼群和獅群中的兔子。
在夏令營裡,他因為不敢扭斷兔子的脖子,而受到大家的嘲笑和排擠。大孩子們認為他就是 Jojo Rabbit,是一隻隻配四處逃跑躲藏的獵物。而這樣膽小軟弱的個體,是不被以勇氣和力量著稱的納粹追隨者們所接納的。
正如猶太女孩所說,他只是一個平凡普通的,想要和別人一樣的男孩罷了。
事實也證明,喬喬甚至是夏令營裡的軍官根本無法說出雅利安人和猶太人的區別(他們當然也沒有高下之分,只是希特勒長期進行著propaganda,給人民不斷灌輸這種思想)。
他並不真正理解戰爭的意義,也不明白他所秉承的信仰究竟意味著什麼。
無論是幻想希特勒的存在,給自己種種「人生建議」,又或者是急於表現自己而被炸藥毀了臉蛋,他一直以來所做的一切,不過是為了融入周圍的群體,讓自己看起來像個「正常人」,以便在同齡人中顯得不那麼礙眼罷了。
《外婆的道歉信》中的小主人公愛莎,同樣在學校受到同學和老師排擠。與眾不同的她只有外婆這一個朋友。
她說,在很多情況下,外婆也並非真的贊成她的觀點,但她一定會站在自己這邊,去對抗整個世界,而這就足夠了。
回到《兔嘲男孩》中,喬喬又何償不是如此。
也許他只是渴望被認可,被接納,被人支持和愛著。
他腦海裡的希特勒便充當了類似愛莎的外婆這樣一個角色。
我們眼中的暴君和瘋子成了喬喬這個少數派最後的同盟。
而躲藏在暗格裡的猶太女孩,又何嘗不是另一個喬喬。
在那個特殊的時代背景下,因為希特勒想要將猶太人趕盡殺絕,她也無法走到人群中,只能獨自一人孤單地躲在洞裡。
他們都是困在籠子裡的兔子。
於我而言,喬喬對女孩的愛,也是對自己內心深處不敢向外展現的那一面的疼惜。而他對她的保護和拯救,也正是在治癒自己的孤獨。
喬喬背對著鏡子,和女孩說話。
他的背影投射在鏡面中。透過鏡面的倒影,我們得以看見女孩的臉龐。
女孩仿佛喬喬藏匿起來的影子,又像他不願示人的背面,作為一隻弱勢的兔子,只能出現在鏡子裡,隱蔽在牆背後。
而影片最後,喬喬終於將女孩解救出來的一刻,也是他成功拋棄幻想中希特勒的一刻。
那象徵著他徹底接納了自己,而非一味打腫臉充胖子,去填滿那個社會標準所設定的模具和框架。
喬喬:跳舞是給那些沒有工作的人做的。 媽媽:不,跳舞是給自由的人做的。它是遠離現在所有糟心事的方法。
- 難以系上的鞋帶
導演塔伊加·維迪提在電影中多次呈現對人物的腳、所穿的鞋、包括鞋子上鞋帶的特寫。
我不知道他是否如昆汀·塔倫蒂諾一樣是個戀足癖,但鞋子本身以及穿在上面的鞋帶成為了影片的一個重要元素。
鞋子是自由的象徵。穿上它,你可以比赤足時走得更遠,也可以盡情地跳舞。
而繫鞋帶這個動作則代表著從童真步入成熟,從被愛到去愛。
影片第一次出現系鞋帶時,喬喬母親準備帶他重返夏令營。喬喬筆直地站著,母親蹲下來為他繫好鞋帶。
此刻的喬喬彷彿還是個沒有長大的孩子。
其實就繫鞋帶這個技能本身來講,並不困難,我不相信喬喬真的學不會。
真正困難的是繫鞋帶背後所代表的成長。
仔細想來,不會繫鞋帶又何嘗不是喬喬拒絕長大的一種表現呢?
正如《追憶似水年華》的作者普魯斯特年少時費盡心思,只為了母親能在他床邊多停留幾分鐘,給他送去一個晚安吻。
對於喬喬來說,一旦他能夠獨立,能夠自理一切時,他也將失去母親的特別關愛,而那卻是他極度貪戀也不願割捨的溫存,更是種種童年美好的濃縮。
第二次則是喬喬與母親坐在階梯上。
淘氣的母親以惡作劇的方式,悄悄把喬喬兩隻腳上的鞋帶繫在了一起,使他起身時被絆倒。
喬喬叫母親趕緊替自己解開,母親卻只是開玩笑地說他已經是個成年人了,能自己處理。
她還唏噓道,喬喬成長的太快,在本該在大自然裡摸爬滾打的年紀就已經專注在政治和戰爭上。
此刻的鞋帶對於喬喬來說像是一種束縛,阻礙了喬喬前行。正如對希特勒的不當狂熱和急於融入群體的心理困住了喬喬的成長一般。
我不禁感嘆鞋帶這個隱喻是如此的特別。
當它鬆散時象徵著自由和無憂無慮,卻同時成為了束縛,使人走起路來磕磕絆絆,無法遠行。就像洋溢著歡樂氣氛的童年,使我們留連忘返,卻也拖住了我們成長的腳步。
而當我們自己將鞋帶繫緊時,它又成了對童真的束縛。可同時我們也得以在人生這條路上走得更遠。也許這就是成長的真實狀態吧,我們注定要在得到和失去間徘徊。
從第三次開始,被系的鞋帶不再是喬喬腳上的鞋帶。
當他開始想要為別人繫上鞋帶時,他也慢慢主動迎向成長,坦誠面對肩上的責任,從被動接受別人關愛,變為願意主動付出,去珍愛別人。
但母親的死來的太突然,喬喬的內心還沒有強大到面臨這一切突如其來的改變。
一方面他渴望獨立,一方面他仍舊停留在被人呵護的狀態中。正如他試圖為母親繫上鞋帶又收回的手,充滿了愛卻無能為力。
直到最後一次,在家門口,喬喬為猶太女孩繫緊鞋帶時,他才真正得以蛻變。
此刻他腦中幻想的希特勒也已經消失了。
這預示從踏出房門的這一刻起,他將準備好主動承擔未來的一切,無所謂好與壞。
- 最後
成年人有時比孩子更貪戀迪士尼樂園的浪漫,因為那給了他們一個回到童年世界躲藏片刻的機會。
我們喜歡韋斯·安德森電影中的糖果色彩,也熱愛《美麗人生》、《兔嘲男孩》這些把殘酷現實變成溫暖童話的故事。
也許無論我們在人生的哪個階段,都無法徹底拋下那些最單純的美好,了無牽掛的遠行。
你看,鞋帶真的很難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