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兔嘲男孩》影評:《兔嘲男孩》:幻想·異想·理想
兔嘲男孩影評(文/小七)
「今天,盡力而為吧。」
《兔嘲男孩》是一部用孩子的視角編織而成的喜劇。
故事發生在二戰時期的德國。和母親一起生活的十歲男孩喬喬是納粹黨的狂熱分子,一直渴望加入青年團。在他的幻想中,希特勒是幫助他解決各種難題的好朋友。一次意外使喬喬失去了參軍的資格,而母親在家中閣樓上藏匿的猶太女孩艾爾莎,也在慢慢改變著喬喬的世界。
在這部電影當中,交織著這樣三種想象:幻想、異想和理想。喬喬對於「朋友」希特勒的幻想使他不再孤獨,也使他在自己的異想世界裡扮演著希特勒忠實追隨者的角色。艾爾莎的遭遇和母親的死使現實露出可怕的真面目,喬喬的異想遭遇危機,直至崩塌。認真對待生活的喬喬終於發現了理想的光芒,勇敢地追求愛和自由。
幻想是異想的基礎,而異想是通往理想的路途。異想離開幻想,反而走向了現實。當異想和現實發生激烈碰撞的時候,理想的火花也悄悄點燃。
1、幻想:兒童視角的詮釋
兔嘲男孩從幻想開始,想象力為他創造了一個新的世界。對於一個十歲的孩子而言,除了天性使然,產生幻想的另一個重要原因是:孤獨。
在影片開頭,喬喬從整裝待發到走出家門一直獨自一人。在他的幻想當中,只有希特勒和他形影不離。這位元首平易近人,有時甚至顯得稚氣可愛。影片選擇從兒童視角塑造和詮釋希特勒的形象,讓顛覆性得到了合理的解釋。喬喬把對缺席父親的想象加在無敵英雄希特勒的身上,這是對孤獨更深層次的折射。
他的孤獨不僅在於缺乏陪伴,更在於缺乏正確的引導。他唯一能夠接觸到的意識形態,也是他唯一能夠用來構築自己世界觀的材料。
根據心理學家阿德勒的理論,所有的兒童都會以某種方式體驗自卑感。男孩關於超級英雄的幻想和「優越感目標」有關——這存在於所有人內心當中,但在兒童的心中顯得尤為強烈。喬喬生活的時代,希特勒就是那個英雄,值得喬喬獻上最純真的仰慕與崇拜。
兒童自卑情結是他們本身的渺小、缺乏經驗和對成人完全的依賴所造成的一種自然結果。從喬喬對外貌和他人評價的在乎,我們可以看出籠罩在他身上的自卑感。他迫切地需要一個權威來肯定自身的價值,「無處不在」的希特勒自然是最佳人選。
這種自卑感與當時的社會環境密不可分。
一戰過後,整個德意志民族面臨著生存危機。面對經濟崩潰、民生凋敝的局面,遭受外界壓迫的憤怒和羞恥心普遍存在,納粹主義得以形成。可以說,納粹運動就是一種個人與集體自卑感情結的雙重極端反應。一直致力於德國復興和民族強盛的希特勒,無疑是個人奮鬥的典範,也是國家尊嚴的象徵。所以他才會成為喬喬幻想夥伴的載體,也是千千萬萬德國人的精神支柱。
同時,希特勒發揮的負面影響也是顯而易見的。納粹化教育制度之下對猶太人的錯誤認知,正是思想控制的一個側面。
當善良的兒童本性在與極端殘暴的種族主義的交鋒當中勝利的時候,也就是這個權威轟然倒塌的時候。
從另一個角度來說,涉世未深反而有助於喬喬產生反抗的勇氣。世界觀的尚未成熟恰好讓重建不至於太過困難。在戰火與廢墟當中,喬喬如夢初醒。勇於打破幻想是他和希特勒產生分歧的根本原因,也是喬喬最後踢開昔日夥伴找回自我的前提。
2、異想:自我身份的認同
在那個時代的狂熱之下,如果只有幻想,其實和他人並無二致。電影中插入的黑白影像裡,躁動的狂歡的人群,急切而瘋狂地揮舞著的手臂,都是集體幻想的外在表現。而「異想」是指與眾不同的幻想。正是因為這份與眾不同,使得喬喬對自我身份的認同充滿坎坷和艱辛。
喬喬的獨特,從影片一開始就展露端倪。
他在參加童子軍野營訓練之前對著鏡子興奮而緊張地喊出熱血口號,而幻想中的希特勒卻指出這時的喬喬還不會繫鞋帶。在火光沖天的燒書現場喬喬露出迷茫的眼神,後來又由於不敢殺戮一隻兔子遭到教官和同齡人的嘲笑。這些都暗示著這個十歲的孩子身份認同的危機——他終究不能夠成為自己希望成為的「他們」。就像艾爾莎說的那樣:「你只是一個喜歡萬字和穿著漂亮的制服的十歲小男孩。你希望成為大家的一員,但是你不是。」
在喬喬的自我身份認同當中,鏡子是一個重要的意象。精神分析學家拉康在解釋兒童完成自我辨認的心理活動中,就使用了鏡子的概念。兒童通過鏡子發現自己完成自我辨認的階段可稱之為鏡子階段。拉康認為鏡子階段描述了經由認同過程的自我的形成,而自我是認同於鏡像的結果。
喬喬在面對鏡子時的自我暗示和幻想中希特勒的鼓勵,就是一種自我身份認同的努力。
他想成為「大家」的一員,和「大家」一樣,對希特勒永遠忠誠,為納粹黨奉獻一切。當喬喬看著鏡子裡那個身著制服勳章發亮的形象並認定那就是自己時,他獲得了認同感和安全感。
結尾的時候喬喬再一次面對鏡子,這一次他說的是「盡力而為」,顯示出的是和機械的豪言壯語完全不同的勇敢與堅毅。他看穿了希特勒的面目,終於下定決心親自摧毀這個異想世界,儘管這是一個孩子全部的信仰。這時的喬喬才真正完成了自我身份的認同,或者說對自我的準確定位——他不是那個自以為的納粹狂熱分子,而是在荒謬現實裡成長起來的少年。
喬喬有自己的異想世界,希特勒和他狂熱的追隨者們何嘗不是如此?在他們的想象裡,納粹黨能夠馳騁天下,無往而不勝;雅利安民族有著最高貴的血統,其他民族都是冥頑不靈的牲畜。而他們的異想世界,必須成為其他所有人的現實世界。這其中,既包括喬喬這些不諳世事的孩子,也包括像孩子一樣被操控的成年人。
蓋世太保一行來到喬喬家裡進行搜查的時候,影片的喜劇效果也達到頂峰。每個人見面打招呼的那一句「希特勒萬歲」,一遍又一遍毫無意義而必要地重複著,這就是希特勒異想世界的荒謬之處。發自內心還是逢場作戲此刻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每個人都在這個固定程式裡扮演著一個獨裁者異想世界裡的滑稽角色。
這也是一種自我身份的認同——在強權背後,打造了這可笑的忠誠的,是不想成為異類的恐懼、被群體接受的渴望以及被點燃的扭曲的民族自尊心。
然而異想永遠不可能成為現實,強制的變軌只會讓現實變得滿目瘡痍。
如眼睛在注視這一切的屋頂窗戶,是這個荒謬的異想世界的無聲見證者。這種異想在現實裡得到的只能是毀滅。就像意氣風發上戰場的年輕人,變得傷痕累累、奄奄一息,為了一個人或者一小群人的異想消耗著自己珍貴的青春,從來不知道什麼是真正的生活。而竭盡所能爭取生活的人們,永遠獻出了他們的生命。
喬喬的與眾不同的幻想反而縮短了他與現實之間的距離。善的本能成為一股與荒謬現實抗衡的力量。也就是因為「異」,他才有了遇到理想的可能。
3、理想:廢墟裡的希望
「理想」二字最通俗的解釋,就是對未來事物的美好想象和希望。這種想象和希望是人們基於現實又高於現實的美好追求。
喬喬的母親羅茜,是這部影片中最明媚的色彩。當她化裝成丈夫的模樣,一人分飾兩角和兒子進行對話時,我們看到的不是寂寞和無奈,而是任何日子都能夠起舞的美麗。她就是那隻蝴蝶,把喬喬引向真正的生活,希望他擁有自由和快樂。羅茜的理想是如此簡單,可實現又是如此艱難。這是對納粹的荒謬不動聲色的嘲笑——他們剝奪的是人之為人的權利。
在談論愛和浪漫的畫面當中,人被安排在了一隅,大背景是綠意盈盈的草地。這向我們暗示著,人,應當被放置在生活當中,而不是狂妄到變成整個世界。唯其如此,才有愛和浪漫可言。
如果說母親改變兔嘲男孩依靠的是「融化」,那麼艾爾莎則近似一個冷峻的闖入者。在勢不兩立的喬喬和艾爾莎背後,是一個民族對另一個民族的暴行。
最初喬喬為了自保而選擇保護艾爾莎,在相處中喬喬逐漸了解艾爾莎的悲慘命運,不由得產生了同情和憐憫。在某種程度上,艾爾莎代替喬喬生死未卜的姐姐給了他親人的陪伴和關愛。猶太人不再是活在故事裡的魔鬼,也走出了怪物的畫像。
「她不是個壞人。」
對於未知,最可靠的認識來源於實踐。羅茜因為保護艾爾莎、從事反抗活動而死去,窗外戰火紛飛,喬喬和艾爾莎相互依靠。廢墟裡透進一點光,那是人性的閃耀。
在德國戰敗的最後關頭,K上尉穿著自己設計的浪漫制服奔赴戰場,也奔向註定的失敗。這一幕不禁讓人想起《美麗人生》中的父親被殺之前為了維護那個美麗謊言而邁出的誇張步伐。同樣是走向死亡,同樣無畏的態度,同樣將被孩子的眼睛永遠銘記。為了一個也許自己並不認可的主義,他只能「盡力而為」。
不是逃避,而是盡力調和。
就像當時保護艾爾莎一樣,槍響之前,他的謊言讓喬喬靠著「猶太人」的身份免於一死。此刻喬喬就是希望,是K上尉在罪惡的泥沼邊用力推開的倖存者。在這片曾經不可一世如今千瘡百孔的土地上,孩子就是這個背負沉重罪孽的民族最後的救贖。他們將不再站在整個世界的對立面盲目犧牲,他們將擁有屬於自己的真正的生活。
母親和艾爾莎共同搭起了喬喬走出幻想和異想的橋樑。
喬喬追著那隻翩翩起舞的蝴蝶,卻看到母親被吊起的雙腳。他終於學會了繫鞋帶,在殘酷的現實裡迅速成長。在這裡,母親曾把他偏向一邊的頭轉過來,讓他直視這些屍體,就像是這個心碎時刻的預演。
德國戰敗,他欺騙艾爾莎希望把她留下來,最後卻打開門,還給艾爾莎自由。艾爾莎的一個耳光真正消除了喬喬最後一點不切實際的想象。他開始明白母親說的那句話,「舞蹈是給自由的人跳的」。
舞蹈是對生命的珍惜,也是對生活的尊重,更是對自由的禮讚。
卓別林曾說:「幽默的內在根源不是快樂,而是悲哀。」如果我們回望取得這勝利的路途,將會發現觸目驚心的鮮血和白骨。喬喬成長的代價是慘痛的,對於其他德國人來說也是如此——在擁有真正的崇拜感情之時經歷崇拜的毀滅和毀滅的崇拜,是一場更為隱秘的心靈屠殺。在這不失溫情的故事裡面,飽含著無聲的淚水、沉重的反省,以及淡淡的嘲諷與無奈。
經歷過幻想的破滅和異想的摧毀,喬喬迎來的是關於生活的理想。要學會生活和享受生活,必須首先進入真正的生活之中,才能感受到愛和自由。人生道路上應該追逐的是理想,而非不切實際的幻想和異想。
理想的意義,在於實現的過程,在於希望的力量,在於為之付出的不懈努力。就像片尾出現的里爾克的詩一樣:
Lass dir Alles geschehn: Schnheit und Schrecken.
讓一切臨到你:美與恐懼
Man muss nur gehn: Kein Gefühl ist das fernste.
走下去:情感並非最遠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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