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兔嘲男孩》影評：喬喬兔：反諷之下的孩童幻想與成人荒謬

據說，有些人會在孩童時期給自己想象出來一個「不存在」的朋友。這些朋友可以是童話裡的人物，也可能是現實中的，我們今天的主人公喬喬在這部名為《兔嘲男孩》的電影裡的幻想朋友是他的元首阿道夫·希特勒。

在電影裡，喬喬是一個十歲的小男孩，生活在20世紀40年代的德國境內，有著金黃的頭髮和湛藍的眼睛——這樣的相貌十分符合希特勒對於超級種族雅利安人的定義。他的父親據說去意大利打仗已經兩年沒有回家了（但根據電影後半部分的描述，他的父親應該是因為要解放德國被處死了），他的姐姐因為某種電影中並未交代的原因去世了，所以他和他的母親生活在一起。雖然彼時已經是二戰末尾，德國軍隊在盟軍的打擊下節節敗退，但喬喬的生活依然風平浪靜，並且，因為他受到了納粹宣傳的洗腦而堅定地認為自己就是一個合格的納粹分子，無限崇敬和熱愛著納粹的領袖。

於是，他想象自己是希特勒的貼身保鏢，並據此創造了一整個幻想世界。在這個世界裡，十歲的自己已經有著鷹般迅捷、狼般意志、鋼鐵一樣的身體以及效忠祖國和元首的、德國玫瑰一樣鮮紅芬芳的血液。這個世界裡有一個如父如兄的幽默元首，他如父如兄，願意給自己出謀劃策，陪自己同甘共苦；這個世界裡還有一位美麗聰慧、可以是父親也可以是母親的女人，她給自己繫鞋帶、領著自己跳舞並且嚮往著自由與和平。在喬喬的幻想世界裡，每一天都濃墨重彩，每一個場景都閃耀著迷人的光彩，直到兩個德國大兵強迫他殺死兔子那天。

兔子這個意象在電影裡出現了三次，雖然每次只一閃而過，但其重要性幾乎等同於猶太少女。在它第一次出現時，是幾個德國大兵要看世界都帶著玫瑰色光暈的喬喬去殺死它，可喬喬不但沒有殺死兔子，反倒想要放走它。於是，兩個大兵用極其駭人的手段——電影中放出來兔子脖子被扭斷的聲音——殺死了兔子，而喬喬卻遭到了別人的嘲笑。更糟糕的是，那些大兵們還說自己的父親兩年前就不知去向，所以，自己就是一個懦夫。於是，為了向嘲笑他的人證明自己並不是一個懦夫，喬喬身先士卒，搶過上尉手中的手榴彈就扔……在了腳下，因為他還沒掌握扔手榴彈的技巧。手榴彈就在他腳下爆炸了，他一條腿被炸瘸，臉上也留下了疤痕——有著這樣殘缺的身體已經不適合再給元首當私人保鏢了——於是兔子的第一次出現誘發了喬喬那金光閃閃的異想世界開始崩塌。

可這崩塌並不是一蹴而就而是日積月累的，而在這日積月累的過程中，在家養傷的喬喬還發現了媽媽的一個巨大秘密——她在家裡的牆裡藏了一個猶太少女。這少女雖輕盈靈巧，但卻力大無窮，幾次喬喬想要襲擊她傷害她都被她擋下，包括一次驚險的空手奪白刃。根據當時納粹政府的政策，猶太人該殺，所以凡是幫助和包庇猶太人的人也該殺。於是猶太少女奧莎就據此要挾了喬喬，讓他不准把自己在他家牆裡藏身的秘密洩露出去。

可幻想少年喬喬雖然意識到了這一點，但他似乎並沒有太往心裡去，而是開始琢磨這彷彿如同變魔術般藏在自家牆裡的猶太少女。他在學校、在納粹少年營裡聽說了太多關於猶太人的壞事惡行，當他發現自己家裡竟藏著一個猶太人時，他立刻就在自己的幻想世界裡給這猶太少女安排了一個位置——他要寫一本關於猶太魔鬼的書。於是，他開始採訪這少女，讓她講講猶太人到底是個怎樣的民族。然而，在少女講述猶太民族之前，小男孩兒卻被少女和未婚夫的愛情故事所深深打動，在幻想出的元首之外又幻想出了女孩的未婚夫，並以未婚夫的口吻給她寫信。

而更神奇的是，女孩似乎也看穿了喬喬的小心思，她開始適應自己在喬喬世界中的角色，並且創造了一個十分符合這奇思妙想世界的猶太民族：他們本來是生活在幽深山洞裡的怪獸，雖然形態各異，但都熱愛藝術；他們頭上長角，但自己太年輕了，要21歲才能長出來；他們晚上睡覺都像蝙蝠一樣吊在房頂，並且能聽到對方心裡在想些什麼。於是，猶太女孩的故事豐富了兔嘲男孩，他把女孩告訴他的內容都畫在了自己的書裡，除了他暗戀女孩的未婚夫——出於嫉妒，他在書裡畫了各種未婚夫的死法，當然，他死了還能復活，然後好死下一次。

就這樣，喬喬的幻想世界因為遇到了猶太少女而在不斷崩塌的過程中不斷重建。那裡有長著角、像蝙蝠一樣的猶太人，有死過無數次又活過來準備死下一次的未婚夫，有晚餐總吃烤獨角獸頭的元首，有個奪了他的刀的猶太少女，還有給他繫鞋帶、陪他騎自行車的美麗媽媽。

可一切的一切都在喬喬媽媽被吊死之後結束了。喬喬居住的小鎮上有個公開處決犯人的多人絞刑架，喬喬每次經過時都不敢看上面的人，直到有一天他在上面看到了自己的媽媽。在兔嘲男孩裡，這個絞刑架雖然存在，但他可以選擇不看，但那天他卻不得不看——於是，他的幻想世界轟然崩塌，就連整個電影畫面的都不再帶有之前那種鮮豔絢爛的調色。

他回了家，和猶太少女一起，第一次看到了戰爭的殘酷——深夜裡，遠方炮火連連，轟鳴震天。第二天，整座城市都成了暗淡的廢墟，喬喬一度深信不疑的帝國土崩瓦解，真正的元首自盡於宅邸之中。在一片焦土之中，兔子再一次出現，喬喬似乎要去逮它，但終還是因躲避砲火而沒有逮成。而在這個世界裡，猶太人都不長角，也沒有死了一次之後復活準備死下一次的未婚夫——後來我們直到，猶太少女的未婚夫早已經因肺結核而死去，但是，也是在這裡，喬喬那在異想世界中仿佛可以永遠活下去的媽媽被公開處決，元首下令屠殺了六百萬猶太人，盟軍的砲彈把喬喬家想炸成一片廢墟，連喬喬這個半大小孩兒都要被抓去槍決。兔子的再次出現象徵了喬喬異想世界的徹底毀滅，然而——

小孩的異想世界雖然奇怪，但現實世界遠比兔嘲男孩更為荒誕殘酷：喬喬在異想世界裡不敢看的絞刑架上在現實世界裡絞死了他的母親；喬喬在異想世界裡只殺死一個在現實生活中已經死了的猶太人，但在現實世界里元首下令屠殺了六百萬猶太人；兔嘲男孩裡哪怕到了戰爭末期生活依然平靜安穩，而現實世界裡他的家鄉被炸得粉碎……當現實世界的荒謬已經超過了小孩想象世界的奇怪之後，影片的反諷含義就破繭而出了：納粹的邪惡行為讓本應邏輯理性的現實世界變成了超越想象般的殘酷存在。

而在面對這樣一個世界時，喬喬在自己的書裡，把兔子鎖進了籠子裡，而自己則站在籠子外面向裡面觀看。被他關進籠子裡的，是被德國大兵以大欺小、以強凌弱地殺死的兔子，據此，我們可以認定，兔子在這部電影中，象徵的是現實的殘酷。故而，當喬喬在自己描述猶太人書的最後一頁畫出來小男孩把兔子關進籠子裡時也就意味著他並不是沒有看到現實的殘酷而是寧願把它關起來視而不見。可在電影的結尾，當盟軍的炸彈把喬喬家鄉炸成一片廢墟時，兔子又出現了，不是在籠子裡，而是活靈活現地出現在現實中，並且喬喬還想要抓它。而此時，兔嘲男孩也崩塌了，他不僅看到了這個世界的殘酷，而且還因為自己的清醒認識而重新獲得了自由。在這部電影中，兒童的視角看似讓沉重的主題變輕，但實際上，通過兔子的象徵與異想與現實世界的對比，導演還是千迴百轉地講了一個深刻而複雜的故事——殘酷的現實比幻想更為荒誕，而通往自由之路在於直面殘酷並理解荒誕。

所以，電影的英文原名叫喬喬兔——當象徵殘酷的兔子被從籠子裡放出來時，喬喬也從自己的異想世界裡被解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