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x死x機器人》:《愛,愛x死x機器人》:動畫與原作更配哦
影評
今天給大家分享一個短篇故事,請耐心讀下去。
短篇的名字叫做《齊碼藍》,一個憂傷但充滿哲學的小故事。
《愛,死亡和機器人》中EP14的原型。
(後台回復「愛,死亡和機器人」即可獲得免費資源)
01
第一周剛過,人們就開始陸陸續續離開小島。游泳池周圍的看台漸漸空蕩起來。巨型觀光飛船啟程返回星際空間,那些藝術迷、評論員和批評家都在威尼斯收拾行李。他們心中的失望之情像沼氣一樣瀰漫了整個游泳池。
我是留在穆爾耶克 星球的少數幾個人之一。此時,我已經站在看台上看了幾個小時,瞇著眼斜視著水面反射的光芒。那是一種令人膽寒的藍色光芒。在我的下方,齊瑪拖著蒼白而疲憊的身軀,從游泳池的一頭游到另一頭。乍一看,你還真會把他錯當成一具漂浮的屍體。當他游泳時,我一直在考慮如何將他的故事講給其他人聽。我努力回憶我在火星工作的那家報社名字,那是我第一次在報社工作。這家報社付給我的工資沒有大報社高,但是我隱隱覺得自己喜歡回到曾經工作的地方。我在那家報社工作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查詢了我的備忘錄助手 ,想查到報社的名字。我大概已經查詢了幾百次,但是備忘錄助手一點反應都沒有。過了一會兒,我才想起自己前天已經徹底放棄了備忘錄助手。
「現在得靠你自己了,凱莉。」我對自己說道,「趕緊習慣吧。」
游泳池裡,齊瑪已經游到了另一端,開始折返向我這邊游過來……
兩週前的一個中午,我正坐在聖馬可廣場品嚐咖啡,觀賞著廣場上白色的雕像與漢白玉鐘塔。
威尼斯的上空密集地停泊著一艘艘星際飛船。飛船的船舷裝滿了巨大的全反射發光面板,把飛船的顏色跟天空的真實顏色統一起來。
這樣的景象讓我想起了一幅畫作。這幅畫的作者是一位前衛的畫家,專攻空間扭曲透視立體圖,比如永無止境的瀑布、相互連結的蜥蜴。我在頭腦裡回憶出這幅畫大致的樣子,然後發送給備忘錄助手,讓它查一查這幅畫的名字。可是,它怎麼也回憶不起來。
我喝完了咖啡準備結賬。
我來到這樣一個漢白玉砌成的威尼斯,主要為了目睹齊瑪最後一幅作品的揭幕式。多年來我一直對這位藝術家很感興趣,希望能爭取到一次採訪他的機會。不巧的是,幾千個同行都和我有著相同的想法。其實同行競爭是次要的問題,最主要的問題是,齊瑪過去從來不接受採訪。齊瑪通知我們所有記者都到穆爾耶克星球來。我們的大多數人都是第一次聽說這個幾乎完全被海水浸泡的世界。穆爾耶克星球唯一出名的就是它擁有第171個已知的水城威尼斯的複製品,而且它是僅有的三個完全用漢白玉砌成的複製品之一。齊瑪選擇穆爾耶克星球來放置他的最後一幅作品,而且他準備在這裡退休養老,永久地離開公眾的視野。
咖啡店侍者突然放了一張折疊的卡片在我的桌上。
懷著沉重的心情,我舉起了那張卡片,想看看總共花了多少錢。我以為它是賬單,可我仔細一看,卻發現這是一張小小的印有燙金斜體字的藍色卡片。卡片上的藍色非常精細,而且呈粉末狀,很明顯這種是齊瑪自己創造的標誌性寶石藍。
這張卡片的收信人是我——凱莉?克萊,上面寫著齊瑪要和我談談揭幕式。 卡片上還說如果感興趣的話,我必須在兩個小時之內到里亞托橋報到。
如果感興趣?我當然感興趣了。
卡片上規定,不允許帶任何記錄材料,甚至包括筆和紙。卡片的末尾還提到,我點的咖啡已經有人買單了。我差點厚著臉皮再點一杯咖啡,不過想想還是算了。
我到達里亞托橋底時候,齊瑪的機器傭人已經在那兒等候。機器傭人的外表是人形的玻璃罩,玻璃罩裡面是複雜的機械構造,不時發出氖光。它向我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後溫柔地問:「你是克萊小姐吧?既然你來了,我們就趕緊出發吧。」
機器傭人護送我上了停在水邊的舷梯,我的備忘錄助手緊緊跟著我,扒在我的肩上。舷梯的另一頭連著一架等候多時的氣墊運輸機。這架運輸機懸浮在水面上,離水面將近1米。機器傭人帶著我走進後面的包間。我的備忘錄助手也想跟著進來,卻被機器傭人抬手制止。
「恐怕你不能帶著它,不允許帶記錄工具,記得嗎?」
我看著這個帶著金屬光澤的綠色蜂鳥——我的備忘錄機器人,努力回憶上次我離開它的監護是什麼時候。
「把它留下?」
「它待在這裡很安全,等到傍晚你回到這裡的時候,還能找到它。」
「如果我說不呢?」
「如果你堅持,你恐怕就不能和齊瑪先生見面了。」
這個機器傭人肯定不會在這兒閒逛一下午等我做出回應。一想到要離開備忘錄助手,我就感覺渾身拔涼拔涼的。但是我實在太想要採訪齊瑪了,就管不了那麼許多了。
我讓備忘錄機器人待在這裡,直到我回來。
這個服從的小傢伙迅速地飛走了,在空中劃出了一道泛著金屬光澤的綠色閃電。看著它的離開,我感覺自己身體的一部分也跟著離開了。我坐了下來,座位上的玻璃罩把我整個人都罩了進去。我明顯感到運輸機正在加速前進。
我們下方的威尼斯變得傾斜,然後迅速地消失在地平線上。
我發出一個測試命令,詢問備忘錄機器人我是在哪個星球上慶祝自己的七百歲生日的。沒有任何回應:我已經超出了它的監護範圍。我只能依靠自身嚴重超齡的記憶,得不到任何幫助。
我把自己的身體向前傾:「你能告訴我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嗎?」
「不好意思,他沒有告訴我。」機器傭人回答,它的頭後面出現了一張臉。「但是如果你感覺不舒服,我們會立即把你送回威尼斯。」
「我現在感覺很好。誰還拿到了藍色邀請卡片?」
「據我所知,只有你一個。」
「如果我拒絕了呢?你是不是應該再找一個人?」
「不,」機器傭人回答,「不要再瞎猜了,讓我們一起面對,克萊小姐。你肯定不會拒絕他的。」
在飛行途中,輸送機在海面上激起陣陣波濤,留下了一道泡沫形成的路線。這就像是有人用一把刷子,在塗了顏料但是還沒乾的漢白玉上畫了一道槓,把顏料下面的白低給露了出來。我接受了齊瑪的邀請,直奔前方的地平線。我心裡一直在思考,齊瑪的標誌性藍色究竟是接近天空的顏色,還是更接近大海的顏色。對比這兩種顏色,我覺得邀請卡上的顏色讓我眼前一亮。
齊瑪藍!這種顏色非常精確,從科學的角度分析,必須要測量它的光譜帶寬和強度,才能把它分辨出來。
如果你是一個畫家,你肯定會根據光譜帶寬和強度混合出一系列的顏色。但是沒有人能混合出齊瑪藍,除非他們計算出了齊瑪的顏色參數。
齊瑪剛剛進入公眾視野的時候,他已經是獨一無二的了。他的身體接受了最徹底的改造,即使不穿防護服他,也能應付極端嚴酷的環境。
從遠處看,齊瑪就是一個身材極好的男人,穿著緊身連體衣褲。只有走近看才會意識到,他根本沒穿衣服,表面的那一層其實是他的皮膚。
他的整個身體被一種合成材料覆蓋,這種合成材料會根據他的心情和周圍的環境變換顏色和紋理。如果在社交場合,他的皮膚就會變成禮服。而且這種皮膚能夠抵禦巨大的壓力。如果他想體驗一下真空狀態,這層皮膚會控制住他的自身壓力,不會發生爆炸;
如果他要到巨型氣態行星上去遊覽一番,這層皮膚又能抵禦住外部極強的擠壓。他的皮膚不但刀槍不入,而且能將全方位的感知準確地傳遞給大腦。
更厲害的是,他根本無需呼吸,因為他的整個心血管循環系統已經被封閉的自循環生命維持系統替代。他無需吃喝,無需處理體內垃圾。納米級的微型修復機器人遍佈身體,使他能夠忍受在幾分鐘內足以殺死一個普通人的輻射。
有了這身足以經受任何極端環境的無敵盔甲,齊瑪能夠到他想要去的任何地方吸取靈感,不管那裡的環境有多麼惡劣。他能在星際空間自由翱翔,能鑽進恆星的表面探索,或者到完全由灼熱岩漿覆蓋的行星遊蕩。
他的眼睛被高性能的攝像頭所取代。這種攝像頭能夠獲取跨度極大的電磁頻譜,遠遠超過了可見光的範圍。這兩個攝像頭通過非常複雜的處理模塊連接到他的大腦中。
他的大腦中還安裝了一個神經突觸混合橋接器,他可以把視頻數據當成音樂來聽,把交響樂當成某種奇妙的色彩來看。他的皮膚還具備天線的功能,能讓他感知電場的變化。如果他覺得這樣還不夠,他可以把一定數量的機器互聯起來,變成一個超級雲計算系統,然後從中獲取數據。
正因為渾身上下都被如此強大的技術武裝起來,齊瑪的畫作極具創造性,深深地吸引了人們的眼球,讓所有人欲罷不能。他畫的風景地貌和星系的作品,品質都超乎想象,令人嘆為觀止。
這些畫作充滿了光彩奪目的顏色,並且運用了高超的空間扭曲透視技巧。更讓人驚嘆的是,他的作品從來不用傳統的繪畫材料,都是那種面積極大的作品。這種畫作很快吸引了一大群嚴謹的收藏家。齊瑪的一小部分畫作被他們買下變成私人藏品,而大部分作品都存在於公共的星際空間中,這些畫作閃耀了整個銀河系。這些畫作橫跨幾十米。盡管篇幅很大,但是所有的細節都清晰到視覺的極限。大部分的畫作都是在極短的時間內完成的。齊瑪不需要睡覺,所以他可以不間斷地工作,直到整幅畫作徹底完成。
不可否認,這些畫作給人們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象。無論是從構圖的角度還是技法的角度來看,他們都是無可非議的傑作。但是這些作品總讓人感到一絲寒意,有時甚至讓人不寒而慄。因為這些畫作所畫的風景地貌根本沒有人見過,完全是從畫家自己的視角描繪出來的。
除了這一絲寒意,總體來說這些畫還是相當棒的,但我家裡從來都沒有懸掛他的畫作。
很顯然,並不是每個人都喜歡他的作品,而且齊瑪也不可能把自己所有的畫作都賣出去。但我還是忍不住想知道:究竟有多少人只是因為齊瑪很有名才買了這些作品?又有多少人是真正懂得這些作品的內在價值而去收藏它們?
當我第一次注意到齊瑪,我就有了這樣的疑問。我覺得他是矯揉造作,對他並不感興趣:如果他或者他的畫作發生了其他事情,我倒覺得值得寫篇報道。
這樣的事情居然發生了,但是其他人——包括我在內——卻是過了一段時間才注意到這件事。
有一次,齊瑪花了比平時更長的時間創作了一幅畫。當他展示這幅畫作的時候,人們發現這幅畫作出現了不同尋常的東西。這是一幅漩渦星雲的作品,以一顆無空氣的小行星作為觀察點。在這顆小行星上某座火山口的邊緣,有一個小小的藍色正方形遮蓋住了星雲的一部分。
乍一看,就像是齊瑪先把整個畫布用藍色刷了一遍,然後在上面畫星雲的時候,故意留下這麼一塊正方形沒有畫。這個正方形是空心的,沒有任何細節表明它和整個景觀或者背景有什麼聯繫。它沒有投射陰影,而且跟周圍的顏色之間沒有任何漸變。但是這個正方形肯定是經過深思熟慮才畫上去的:因為通過近距離檢查可以發現它確實是用顏料在火山口的上方畫出來的。這肯定帶有某種深意。
而這個正方形只是個開始。在這之後,齊瑪向外界展示的所有畫作上,都帶有一個類似的幾何圖形。每幅畫作的構圖中都嵌入了一個正方形、
三角形、
橢圓形或者其他的圖形。
過了很長一段時間,人們才發現每幅畫上的幾何圖形所塗的藍色都是完全一樣的。
這就是齊瑪藍,就和我收到的那張鑲有金字的卡片所帶的藍色完全一樣。
又過了幾十年,這種抽象的圖形逐漸變成了他的主流作品,把構圖的其他元素全部擠了出去。宇宙遠景的盡頭變成了一個狹窄的邊框,再用幾個空白的圓圈、三角形、長方形與之配合起來。他的早期作品都是以豐富的筆觸、濃墨重彩的多層鋪墊作為典型的特徵,如今卻變成用光滑的鏡面打底的藍色圖形。
很多買家被齊瑪這種抽象的藍色圖形嚇到了,逐漸遠離了他。很快齊瑪又推出了他的第一幅完全由單一藍色構成的畫作。這幅畫作非常巨大,大得足夠覆蓋一座千層大樓的側面。
人們普遍認為齊瑪已經江郎才盡,再也畫不出精美的作品了。
他們實在是錯得離譜。
02
當我們靠近一個小島的時候,我感覺到運輸機在減速。無論從哪個方向來看,這座小島都是整片海域唯一的地貌特徵。
「你是第一個看到這個小島的人。」機器傭人說,「島的上空被一片扭曲的屏幕遮住了,從太空根本看不到這座島。」
這座小島方圓一公里,海拔很低,整個外形有點像烏龜,周圍被一道狹窄的白色沙灘環繞。島的中心附近有一塊高地,這塊高地上所有的草木都被清理掉了,留下了一塊近似矩形的空地。我辨認出這片空地上有一小塊區域很平坦,而且反射出藍光,周圍似乎被一排分層布置的看台包圍著。
運輸機降低了高度,也減慢了速度,不斷地上下起伏,直到慢慢地停在那片被看台包圍的區域外面。緊挨著停機坪的是一座由白色鵝卵石砌成的低矮小屋,在來的路上我還真沒注意到。
機器傭人先走下台階,然後幫助我下了運輸機。
「齊瑪馬上就到。」它說完又回到了運輸機。運輸機載著它迅速地消失在天邊。
突然間,我覺得自己很孤獨、很脆弱。一陣海風吹了過來,把沙子吹進了我的眼睛裡。太陽逐漸西沉,直奔地平線而去。天氣很快就會變冷。就在我開始有點恐慌的時候,一個男人鑽出了小屋,輕快地搓了搓手。他沿著一條鋪著石子的小路向我走來。
「很高興你能來這裡,凱莉。」
這位當然就是齊瑪了。我剛剛還懷疑他不會露面了,真是個愚蠢的想法。
「嗨。」我結結巴巴地說。
齊瑪很有風度地伸出了他的手。我握著他的手,能夠輕微地感覺到他身上人造皮膚的紋理。今天他皮膚的呈銀灰色。
「讓我們到陽台上坐坐。看夕陽的感覺真好,不是嗎?」
「好。」我答應道。
他轉過身去,領著我走向小屋。跟著他走的時候,我能清晰地看到在他銀灰色的皮膚下面肌肉不斷地隆起。他背部的皮膚上似乎有鱗片在閃光,估計是馬賽克或者反射芯片。 他強壯地像頭黑豹,而且身材好得像雕像。他其實長得挺帥,更不用說他能變出這麼多花樣,然而我卻從來沒聽說他跟誰談過戀愛,連這方面的緋聞都沒有。藝術是他生命的全部。
我跟著他,感覺自己很笨拙,甚至有點口吃。齊瑪領著我走進了小屋,映入眼簾的是一個老式的廚房和一個老式的休閒室,屋子裡放滿了古老的家具和擺設,大概都有上千年的歷史了。
「一路飛來感覺怎麼樣?」
「好。」
他突然停住了,轉過頭看著我。「我都忘了檢查了……我的機器傭人有沒有強調不能攜帶備忘錄助手?」
「有。」
「很好。我只想跟你這個人談,凱莉,而不是什麼錄音設備。」
「我?」
他臉上戴的銀灰色面具形成了一個搞笑的表情。「呵呵,你就不能說句長一點兒的話嗎,怎麼回答都是一個字?」
「呃……」
「放鬆。」他說,「我讓你到這兒來,不是考驗你、羞辱你,或者對你做其他事。不是什麼圈套,你在這兒不會有任何危險。你半夜就會回到威尼斯。」
「我很好。」我說,「就是有點兒激動,就像是追星族終於見到了自己的偶像。」
「呵呵,你沒必要這樣。我不可能是你見到的第一位社會名流吧,是嗎?」
「當然不是了,只是……」
「人們覺得我很嚇人。」他說,「他們最終還是習慣了,然後想要知道我這麼小題大作究竟為了什麼。」
「為什麼選我?」
「因為你一直都是很友好地邀請我採訪。」齊瑪回答。
「別開玩笑了。」
「好吧,除了你很友好之外,也有其他一些原因。這些年我一直很喜歡你的大部分報道。很多人都很信任你,特別是那些即將離開人世的人們。因為你如實地記錄了採訪的內容,不帶任何虛假的成分。」
「你找我是來談退休的事,不是談臨終的事吧。」
「其實都一樣,反正要從公眾的視野裡消失了。凱莉,我覺得你寫的文章都很真實。我從來沒注意到有人聲稱你寫的文章歪曲事實。」
「我一直都是這樣。」我說,「這就是為什麼我總是帶著備忘錄助手的原因,這樣就沒人否認自己說過的話。」
「帶不帶備忘錄助手不會影響你對我的報道。」齊瑪說。
我警覺地看著他。「肯定有其他原因,要不然你怎麼會只選我一個了?」
「我只想幫幫你。」他說。
人們常常談起齊瑪的藍色時代,就是指他創作巨幅畫作的時代。說巨幅可真不是吹的。他創作的畫作尺寸特別大,大得足以覆蓋大大小小的建築物和市民廣場,甚至從外太空軌道上都能看到。
放眼整個銀河系,居然還有20公里高的藍色畫卷。這些畫一般建在私人的海島上,像塔一樣直插雲霄;
有的甚至直接放在暴風雨肆掠的大海上。創作這些畫作的經費從來都不是問題,因為齊瑪身邊有一大堆贊助商,爭先恐後地搶奪他最新最大的作品的贊助權。
齊瑪創作的巨幅畫作越來越大,後來居然需要很複雜的高科技機械設備固定,防止畫作因為重力或者天氣的影響而損壞。這些巨型機械設備穿過了所在行星的整個大氣層,一直延伸到外太空,自身還發出微弱的光。
畫作被彎曲成一定的角度,讓那些狂熱的藝術愛好者在行星上就能看到,他們會發現整個視野都被藍色佔據。
齊瑪實在是太出名了,就連對藝術毫無興趣的人都知道他的名字。他是那個創造巨型藍色建築物的古怪半機械人,那個從來不聲明或者暗示自己藝術作品內涵的畫家。
但那已經是幾百年前的事了,齊瑪越來越能折騰,後來連行星都無法容納這麼笨重的巨型畫作了。齊瑪乾脆搬到星際空間裡,鍛造出了方圓幾萬公里的藍色畫卷。這些畫卷可以在太空中自由漂浮。而且他不再用畫筆和顏料了,而是雇傭了採礦機器人艦隊,把小行星炸碎,把碎片作為原料來作畫。贊助商的財力已經遠遠不夠了,而是各個恆星系經濟體來爭奪齊瑪作品的展覽權。
也就是這個時候,我重新對齊瑪有了興趣。我出席了他的一個「月亮包裹」項目的新聞發布會,項目計劃在整個星球周圍建造外殼,形成一個有蓋子的藍色容器,就像是一頂帽子放進盒子裡。兩個月之後,他在行星的整個赤道帶釋放了大量的藍色氣體,當時我也在場。六個月後,他在一顆掠日彗星的表面增加了某種藍色的化學物質,如此一來這顆彗星就能拖著齊瑪藍的尾巴跨越整個太陽系。但我覺得這些新聞並不值得做文章。我一次次地邀請他接受採訪,但是一次次地被回絕。我所知道的就是齊瑪對藍色的癡迷已經超過了藝術創作本身。但是如果不能徹底地理解他的這種癡迷,就不能寫出真正有意義的報道,頂多是奇聞異事。
我從來不寫奇聞異事。
所以我一直在等待,當然還有幾百萬個同行也一直在等待。所以一聽說齊瑪的最後一件作品將在穆爾耶克星球的威尼斯揭幕,我就馬不停蹄地趕了過來。我並不期待能夠採訪到他,或者對他的作品有什麼新的見解。我只是覺得自己必須要到場親眼見證。
03
我們走上樓梯,穿過滑動玻璃門,來到了陽台上。陽台上有一張白色的桌子,兩邊各放了一張樸素的椅子。桌上還放了幾瓶酒和一盤水果。在這個沒有欄杆的陽台上極目遠眺,除了我所在的這塊險峻的不毛之地,只能看到一望無邊的大海,與天相接。海面上風平浪靜,在夕陽餘暉的照耀下,整個海面就像是一枚銀幣。
齊瑪示意我坐下,他手裡拿著兩瓶葡萄酒,還在那兒晃悠。
「紅葡萄酒還是白葡萄酒,凱莉?」
我張開嘴想要回答,可是什麼都說不出來。通常情況下,在別人提問後、我回答前的一瞬間,備忘錄助手會默默地幫我做出選擇。沒有備忘錄助手的提示,我感覺自己的思維停頓了。
「我猜是紅酒,」齊瑪。「除非你強烈反對。」
「並不是我不能自己決定這些事情。」我說。
齊瑪給我倒了一杯紅酒,然後舉起杯子對著天空,看看紅酒的品質。「當然不是。」他說。
「我只是覺得有點奇怪。」我補充道。
「但是不應該有這樣奇怪的感覺。」他說,「幾百年前,我們的生活方式不就是這樣的嗎?」
「你的意思是那種自然的方式。」
齊瑪給自己倒了一杯紅酒,當然他不會喝的,只是聞了聞酒香。「是的。」
「可是我已經活了一千年了,這本身就不自然啊。」我說,「我的機體覺記憶在七百年前就已經到了飽和點,我的腦袋就像一個放了太多家具的房子。想要搬進去一些東西,你就必須先把一些東西搬出來。」「我們還是先回到酒的問題上。」齊瑪說。「通常情況下,你必須依賴備忘錄助手的建議,對不對?」
我聳聳肩說:「是的,」
「備忘錄助手是不是總是選擇兩種可能性中的特定一種?比如說總是選紅葡萄酒,或者總是選白葡萄酒?」
「不是這麼簡單化。」我說,「如果我對其中一種酒的偏好更強烈,那麼備忘錄助手肯定會一直推薦我這種酒。但是我對葡萄酒並沒有偏好。有時我喜歡紅葡萄酒,有時我又喜歡白葡萄酒。還有的時候,兩種酒我都不想要。」我希望自己的挫敗感不要那麼明顯。除了談談藍色卡片、雇傭機器人以及運輸機這一系列精心策劃的謎語,我最不想和齊瑪談論的就是我自己並不完整的記憶。
「那麼就是隨機選擇嘍?」,他問道。「備忘錄助手會不會就這麼隨便選擇紅葡萄酒或者白葡萄酒呢?」
「不是,也不是這樣的。備忘錄助手已經跟了我幾百年了。它已經看見我在成千上萬種不同的場合,喝了成千上萬次葡萄酒。它知道根據最高的可靠程度,給出一系列參數,然後計算出什麼才是我最好的選擇。」
「然後你會無條件地接受它的建議?」
我啜了一口紅酒。「當然。如果只是為了表明自己具有自由意志,而去違背它的建議,那麼我是不是有點太孩子氣了?不管怎麼說,根據它的建議進行選擇,更能讓我感到滿意。」
「但是這樣的話你的整個人生不就成了一系列可以預見的反饋嗎?除非你忽略它的建議。」
「也許是吧。」我說,「但也沒那麼糟糕吧?只要我開心,我才不管了。」
「我不是有意為難你。」齊瑪說。他微笑著把身體靠在椅背上。在質問了我一系列問題之後,他想舒緩一下緊張的氣氛。「現在擁有備忘錄助手的人也不是很多吧?」
「我不知道。」我說,
「不超過整個銀河系人口的百分之一吧。」齊瑪又聞了聞他的葡萄酒,透過玻璃杯看著天空。「外面幾乎每一個人都已經接受了備忘錄助手,都認為這是不可避免的。」
「讓機器管理一千年的記憶,這有什麼不可?「我反問道。
「但是另外一種機器,」齊瑪說,「神經移植,完全整合進參與者的自我感覺。和生物性記憶融為一體,無法分辨。你不需要詢問備忘錄助手如何選擇酒;你也不需要等待確認的提示。你肯定懂的。」
「這兩種又有什麼區別了?我允許我的經歷被一個無論到哪裡都陪伴著我的機器記錄。這台機器從來沒有遺漏任何事情,而且它回復我的查詢是如此的高效,以至於現在幾乎每件事我都要問它。」
「機器很容易損壞。」
「它每隔一定時間就會備份數據。而且它總不會比我腦袋裡的一大堆神經移植模塊更容易損壞吧。對不起冒犯了你,但是機器容易損壞這個反對的理由實在不合理。」
「當然你是對的。但是對於備忘錄助手有更深層次的爭論。它太完美了。它不知道如何失真或者遺忘。」「它不就應該這樣嗎?」
「不對!當你在幾百年後用自己的頭腦回憶起我和你的這段對話,肯定有一些事情會記錯了。而這些記錯的部分也會變成你記憶中的一部分,記錯的每個細節會逐漸強化成回憶。一千年之後了,你對這段對話的回憶可能跟真實情況就大相徑庭了。然而那時你肯定會發誓,你的回憶是準確的。」
「但是如果有備忘錄助手陪在我的身邊,我就能事無巨細地把事情的真相完整地記錄下來。」
「你會的,」齊瑪說,「但那不是活生生的記憶。那只是攝影,一個機械記憶的過程。整個記憶裡缺乏想象,沒有給選擇性的遺忘留下任何餘地。」他又給我滿上了一杯酒。「想象一下,像今天下午這樣的場合,你因為某個原因坐在外面,你必須要決定是選擇紅葡萄酒還是白葡萄酒,還不能後悔自己的選擇。但是就這麼一次,不管是什麼原因,你被人說服去選擇白葡萄酒——正好違背了備忘錄助手的判斷——而且喝了之後你還感覺很好。每件事都被奇妙地組合在一起:這段談話、夕陽西下的氛圍、壯麗的風景、微醺的快感。一個完美的下午逐漸變成了完美的傍晚。」
「這跟我選擇什麼酒沒什麼關係吧。」我說。
「確實沒有,」齊瑪贊同道。「備忘錄助手肯定不會把這樣一個令人開心的陰差陽錯當成是一種特例,應該把這個特例單獨記錄下來,供下次參考。這樣一個小小的偏差並不會對它的預測模型產生任何重要的影響。下次,它還是會讓你選擇紅酒。」
我感覺內心突然一陣刺痛,非常不舒服。「但是人類的記憶並不是那樣工作的。」 「沒錯,人類的記憶會牢記這個例外,並且標記上重要意義。它會放大今天下午記憶中吸引人的部分,抑制住不開心的部分:蒼蠅一直在你臉周圍嗡嗡叫、你在搭船回家時的焦慮心情、以及你知道今天早上不得不去買生日禮物。你所記住的是金色的光輝照耀下的安寧。下一次,你可以隨便選擇白葡萄酒還是紅葡萄酒。以後都隨你選。整個行為模式都會因為這個細小的偏差而改變。備忘錄助手絕不會容忍那樣的事發生。你只有違背它的建議很多次,它才會非常吝嗇地更新它的數據模型,然後它才會開始建議你選擇白葡萄。」
「沒錯。」我說,但我還是希望齊瑪能多談談他自己,而不是我。「但是移植的人工記憶與外部的人工記憶究竟有多少實際的區別?」
「簡直是天淵之別。」齊瑪說,「存儲在備忘錄助手裡的記憶會被永久地記住。不管你詢問它多少次,它都不會強化或者忽略每一個細節。但是移植的人工記憶不一樣。他們被無縫地整合進生物記憶,移植了人工記憶的人根本區分不了哪些是人工記憶、哪些是生物記憶。正是因為這個原因,移植的人工記憶具備必要的可塑性、易變性,並且會產生錯誤和失真。」
「易錯性。」我說,「但是沒有易錯性就沒有藝術,沒有藝術就沒有事實。」齊瑪繼續說道。
「易錯性指引事實?這個說法真不錯。」我感覺很意外。
「我所說的事實是指更高層次的、比喻意義上的事實。那個金色的下午?那確實是事實。你所記住的蒼蠅不會附加任何物質上的意義。它會被提取出來從記憶中分離。」
「沒有下午就沒有蒼蠅。」我說。最終我的耐心已經到達了爆發的極限。「我很感激你能邀請我倒這兒來。但是我到這兒來不是來聽你給我講如何選擇人工記憶的。我覺得總該談點其他事情吧。」
「實際上我要跟你談的內容最終都會歸結到這一點上。不僅關係到我,而且關係到你。」他放下玻璃杯。「我們去散散步,好嗎?我要帶你去看看游泳池。」
「太陽已經下山了。」我說。
齊瑪笑著說:「太陽總會升起的。」
他帶著我從另外一條路線穿過了屋子,從另一扇門離開。在兩堵白色石頭砌成的牆之間,一條崎嶇的山路慢慢爬上山坡,整條路都沐浴在金色的餘暉中。不一會兒,我們就來到了那塊平整的高地,就是乘坐運輸機過來的時候看到的高地。這裡還真被看台圍繞著:30米高的階梯狀結構,看台後面有樓梯直通各層。齊瑪帶著我走進看台下方的陰影處,然後穿過了一道私人入口,進入了那塊封閉的區域。我來時看見的那塊藍色區域,實際上是一個不太大的長方形游泳池,裡面的水被排乾了。齊瑪領著我來到游泳池的邊緣。
「一個游泳池。」我說,「你不會開玩笑吧。建這麼多看台就是為了這個游泳池?」
「這就是揭幕式舉辦的地方。」齊瑪說。「我將在這裡揭開我的最後一件作品,然後從公共生活中退休。」
游泳池還沒有全部完成。在遠處的角落裡,一個小型的黃色機器人還在那裡帖瓷磚。靠近我們這邊的部分都已經貼好了瓷磚,但我還是發現有些地方的瓷磚有破損或者裂痕。夕陽的餘暉有些暗淡,我也看不清自己是不是在陰影中,但是那些瓷磚的顏色看上去跟齊瑪藍非常接近。
「跟那些能佔據整個星球的畫作相比,這是不是有點檔次太低了?」我問道。
「對我來說不是這樣。」齊瑪說。「對我來說,這裡是探索結束的地方。這裡也是一切開始的地方。」
「一個寒磣的游泳池?」
「這不僅僅是一個古老的游泳池。」他說。
他和我一起繞著小島散步。太陽即將沉入大海,一切顏色都變得蒼白。
「過去我的畫作的靈感來源於心靈。」齊瑪說。「我之所以畫出那麼大規模的畫作,是因為那是主題的需要。」
「畫得非常棒。」我說。
「那只能算是苦力活。巨大、花哨、流行,但根本沒有靈魂。就是因為這些畫的靈感來源於心靈,所以畫得並不好。」我什麼都沒說。其實我一直都覺得他的作品就是這樣的:壯麗但缺乏人性,而且齊瑪身體上的機械化改造必然給他的作品帶來某種獨特性。就像是人們讚揚某個作品,只是因為它是某人用嘴咬著筆畫的。齊瑪的畫之所以被人讚揚,只是因為他並不是一個「正常人」。
「我的作品並不能告訴人們宇宙的某種訊息,因為宇宙本身並不會透露任何訊息。更重要的是,我的作品也不會透露任何關於我的情況。這些畫跟我能在真空中走、在液氮海洋裡游泳有什麼關係?跟我能夠看見紫外線、感知電磁場又有什麼關係?在我身上實施的改造是極端殘忍的。這些改造不能給我帶來任何東西,就像是一個遠程觀測無人機並不能變成藝術家。
「我覺得你對自己是不是有點太苛刻了。」我說。
「一點都不。我能這樣說是因為我知道自己曾經創造出一些有價值的事物。但是它的發生是我完全預料不到的。」
「你指的是齊瑪藍?」
「齊瑪藍,」他點點頭說。「它的出現是個意外:在一幅差不多完成的畫布上用錯了顏色。一塊蒼白的汙點,顏色介於寶石藍與墨綠色之間。然而這塊汙點似乎是帶了電的,我感覺自己的大腦瞬間短路了,激起了某種強烈的、原始的記憶。我有一種感覺:這種顏色曾經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東西。」
「那是一種什麼樣的記憶?」
「我不知道。我感覺到的就是這種顏色在跟我說話,就好像我花了整整一輩子的時間才找到了它,把它解放出來。」他想了一會兒。「這種藍色肯定代表著某種事物。一千年前,伊夫?克萊因曾經說過藍色就是顏色中的精華,能夠代表其他所有的顏色。他就是這樣一個人,花費了整整一生去尋找童年記憶中的那抹獨特的藍色。後來,他絕望了,覺得根本就找不到這樣的藍色。如此精確的色調肯定是他自己想象出來的,自然界可能就不存在這樣的顏色。然而某一天,他卻偶然地發現了它。那是自然歷史博物館裡一個甲殼蟲標本的顏色。他喜極而泣。」
「那你的齊瑪藍了?」我問,「也是甲殼蟲的顏色?」
「不,」他說,「不是甲殼蟲的顏色。但是我必須要知道答案,不管付出什麼樣的代價。我必須要知道為什麼這種藍色對我有這麼重要的意義,為什麼它會控制了我的藝術創作。」
「你允許它控制自己?」我說。
「我沒有選擇的餘地。隨著這種藍色變得越來越強烈、越來越佔優勢,我感覺自己越來越接近答案了。我覺得只有把自己沉浸到這種顏色中,才能發現我渴望知道的所有事。作為一個藝術家,我必須真正理解我自己。」
「那你理解了嗎?」
「我理解我自己。」齊瑪說。「但卻不是我預計的那樣。」
「你發現了什麼?」
等了很長一段時間,齊瑪才慢慢回答。我們繼續慢慢地向前走,我略微拖在他那肌肉發達的身體後面。天氣開始變涼了,我真希望之前自己能有先見之明,帶一件大衣。我考慮向齊瑪借一件大衣,但我必須要專注,不能脫離齊瑪的思路,不然都不知道是從哪兒開頭的。閉上嘴永遠都是工作中最艱難的部分。
「我們剛剛談過記憶的易錯性。」他說。
「是的。」
「我自己的記憶並不完整。從移植了人工記憶之後的每件事我都記得,但這段時間只是我人生中最近的三百年。我知道自己肯定不止三百歲,但是移植之前的人生,我只記得一些片段。我不知道如何才能把這些破碎的記憶重新組合起來。他慢慢地轉過身來,地平線上的最後一縷橙色的餘暉照在他的臉上。「我知道自己必須深入挖掘那段過去,才能真正理解齊瑪藍的特殊意義。」
「那你挖掘到什麼程度?」
「就像是考古一樣,」他說,「我必須從記憶中最早的可靠事件中找線索,就是在我植入了人工記憶之後的短暫時間內發生的事情。我的記憶回到了哈爾科夫8號星球,那是位於格爾林灣星區的一顆行星,距離這裡有一萬九千光年。那裡我唯一記得是一個我認識的男人的名字——科巴哥。」
科巴哥我是沒聽說過,但是格爾林灣我還是知道的,不用查詢備忘錄助手都知道。那是銀河系裡一片擁有六百個可居住行星系、由三大經濟勢力掌控的星域。在格爾林灣,正規的星際法律完全不適用。那裡完全是亡命之徒的領地。
「哈爾科夫8號星球專門提供一種產品。」齊瑪說。整個星球都在提供其他地方根本得不到的私人醫療服務。那就是非法神經機械改造。」
「那裡就是你……」我沒敢繼續說。
「對,在那裡我變成了現在這個樣子。」齊瑪說。「當然離開了哈爾科夫8號星球之後我還進一步強化了身體——增強我對極端環境的適應性、提高我的各種感知能力——但是我內在的部分就是躺在科巴哥診所的手術台上完成的。」
「所以在你到哈爾科夫8號星球之前,你是個普通人?」我問。
「這個問題正是最難搞清楚的部分。」「回到哈爾科夫8號星球,我自然想找到科巴哥。只有得到他的幫助,我才能把頭腦裡的那些記憶碎片整合起來。科巴哥已經離開,到格爾林灣的其他地方隱居起來了。那個診所還在,只不過現在是他的孫子在經營。」
「我打賭他一定不肯說。」
「沒錯,他勸我還是不要知道的好。很慶幸,我還是有點手段的,威逼利誘。」說到這裡,他微微一笑。「最終他同意打開診所的歷史記錄,查看當年他的爺爺接見我的記錄。」
我們拐了一個彎。天空和大海現在已經變成了一片無法分辨的灰色,沒有一絲藍色的蹤影。
「發生了什麼事?」
「記錄表明,我從來就不是一個真正的人。」齊瑪說。他停頓了一下,對自己說的話沒有任何懷疑。「在我到達診所之前,齊瑪根本不存在。」
這時我恨不得趕緊找回我的備忘錄助手,哪怕身邊有古老的筆和本子也好啊。可惜除了我自己的記憶,什麼都用不了。我皺了皺眉頭,希望能讓自己的記憶更努力地工作。
「那你是什麼呢?」「一台機器,」他說。「一個很複雜的機器人,具有自主智能的機器人。到達哈爾科夫8號星球的時候,我已經幾百歲了,但是完全具備合法的獨立性。」
「不會吧。」我搖了搖頭。「你頂多就是個裝有機器零件的人,怎麼可能是機器呢?」 「診所裡的記錄非常清晰。我來到診所的時候就是個機器人。一個男性外表的機器人,如假包換的機器。我被徹底拆散,我的核心認知功能被整合進了一個快速生長的生物宿主的身體內。」他用一根手指敲了敲他的腦殼。「這裡面有大量的有機材料,也有大量的神經機械系統。裡面錯綜複雜,搞不清從來開始,從哪兒結束。甚至搞不清哪個是主機系統,哪個是輔助系統。」
我看著這個站在我旁邊的軀體,不得不迫使自己的思維發生跳躍:不能再把他當成是人了,只能把他當作是機器——一台由細胞組成的柔軟的機器。可我做不到,一下子很難接受。
我停下了腳步「診所有可能騙你的呀。」
「我不這麼認為。不讓我知道這件事,他們會更開心。」
「就算這樣。」我說,「總得有證據……」
「那些就是事實,很容易證實。我檢查了哈爾科夫8號星球海關出入境記錄,發現在做手術的幾個月前,有一個具備自主獨立性的機器人進入了星球的大氣層。」
「不一定就是你啊。」
「在這前後幾十年,就沒有其他機器人靠近過這個星球。那個機器人就是我。而且記錄上還顯示了這個機器人的始發港。」
「始發港在哪裡?」
「格爾林灣之外的一個星球,河口群島星區的臨潭3號。」
備忘錄助手不在身邊,就像是吃飯沒了牙齒。「我都不知道自己是否認識那裡。」我說。
「你大概不認識。你基本上不可能拜訪這樣的星球。根本沒有光速飛船的航班到那裡。我到那裡唯一的目的就是……
「你去過哪裡?」
「兩次。一次是在哈爾科夫8號星球做手術之前,最近又去了一次,去搞清楚第一次去臨潭3 號星球之前我在哪裡。退一步說,各種線索變得越來越模糊。我問了無數次同樣的問題、在各種數據庫裡查詢同樣的數據,最後我才知道我來自哪裡。但那依然不是最終的答案。我去過太多的星球,其中的先後關係很難理順。可是我一直沒有放棄。」
「也一直在花錢吧。」
「沒錯,還有錢。」他禮貌地點了點頭。「花了無數的錢。」
「那麼最終你發現了什麼?」
「我跟蹤線索一直回到了原點。到達哈爾科夫8號星球的時候,我已經具備了與人類相同的智力,能夠快速思考。但是我並不是一直都這麼聰明、這麼複雜。只要時間和環境允許,我的智能就會逐步增強。」
「自己增強自己?」
「後來是這樣的。那是我具備了自主意識和法律獨立性之後的事。不過要想獲得自由,我也必須具備一定的智力。在這之前,我只是一台單純的機器……類似於傳家寶或者寵物。我被我的主人代代相傳。他們不斷給我增加新的東西,讓我變得越來越聰明。」
「那你究竟是怎麼開始的?」
「開始於一個項目。」他回答。
齊瑪帶著我回到了游泳池。靠近赤道地區的夜晚來得很快,游泳池被看台上方的一排排人工燈光照得光彩奪目。剛才我們看見的機器人已經把最後一塊地方的瓷磚都帖好了。
「游泳池已經準備好了。」齊瑪說。「明天它就會被封閉起來,後天它就會注滿水。我會一直循環裡面的水,直到游泳池足夠清澈。」
「然後呢?」
「我會準備好我的表演。」
04
在回游泳池的路上,齊瑪已經把他的起源告訴了我,只要是他知道的,都完完整整地說了出來。在我出生之前,齊瑪就已經存在於地球上了。他是一個業餘的機器人愛好者組裝起來的。這個很有才能的年輕人對實用機器人技術特別感興趣。在那些科技並不發達的歲月裡,有很多的團隊或者個人在黑暗中摸索人工智能的世紀難題。這個年輕人就是其中的一個。
感知、導航、自主解決問題的能力是這個年輕人最感興趣的三個課題。他利用用廢舊的工具箱、玩具、零件,組裝了很多機器人。這些機器人的頭腦——其實根本算不上什麼頭腦——是在廢舊的電腦上運行簡單程序,它們的記憶和處理速度實在有限。
年輕人的屋子裡堆滿了這些簡單的機器,一有業餘時間,他就開始搗鼓機器人。其中一個機器人就是一隻長了八條黏性長腿的「蜘蛛」,能夠在他屋子裡的牆上爬來爬去,清掃相框裡的灰塵、「蜘蛛」的另外一項功能就是抓蒼蠅和蟑螂。它會把抓到的害蟲全部消化,把消化產生的化學能作為自己的能源,驅動自己爬向屋子的其他地方。另外一個機器人用來給牆壁刷漆,它會根據季節的變換改變牆壁的顏色。
還有一個機器人住在他的游泳池裡。
它在游泳池貼滿瓷磚的池壁上爬上爬下,不停地清潔這些瓷磚。
這個年輕人完全可以通過郵購公司買一個便宜的游泳池清潔機,但是他覺得自己設計一個這樣的機器人更有趣。他根據自己新奇的設計思路,從草圖開始親自製作這個機器人。它給這個機器人裝上了全彩視覺系統,能夠和周圍環境融為一體,並且配備了足夠先進的「大腦」,對視覺數據進行處理,輸入它的環境數據模型。他允許這個機器人自己決定清潔游泳池的最佳策略。他還允許機器人自己選擇什麼時候清潔游泳池、什麼時候通過它背部的太陽能電池進行充電。他在這個機器人身上灌輸了原始的獎勵觀念。
製作這個游泳池清潔機器人的過程中,年輕人掌握了大量的機器人設計技術的原理。他運用這些原理,製作出了一系列其他的家用機器人,直到其中一個機器人——一個簡單的家庭清潔機器人——變得十分強健,而且具有自主意識。這個年輕人就開了一家郵購公司,把這種機器人作為一種工具出售。機器人賣得很火。一年之後,年輕人又推出了預裝配的家用機器人。這種機器人取得了巨大的成功,年輕人的公司逐漸成為了家用機器人市場的領先者。
在接下來的十年內,整個世界到處都有這些聰明的、熱心的機器人的身影。
但是他從來都沒有忘記當年那個小小的游泳池清潔機器人。他把這個清潔機器人作為試驗機,一次又一次地給他增加新的軟硬件。清潔機器人一直是他所有發明中最聰明的一個,也是唯一一個沒有被遺棄或者淘汰的機器人。
當他去世的時候,他把游泳池清潔機器人傳給了他的女兒。他的女兒繼承了父親的事業,繼續提高這個小機器人的智力。
當她去世的時候,年輕人的外孫繼續傳承家族的傳統。這個時候外孫已經住到火星上了。
「如果你還沒猜到的話,我來告訴你這就是當初的那個游泳池,我把它搬到了這裡。」齊瑪說。
「始終都沒有變?」我問道。
「它確實非常古老,但是瓷磚經受住了歲月的考驗。尋找游泳池的過程中,最困難的工作就是找到它最初的地方。我不得不挖掉了兩米深的表層土壤,才把它挖掘出來。它所在的地方曾經有一個響噹噹的名字——矽谷。」
「這些瓷磚都配上了齊瑪藍。」我說。
「其實齊瑪藍就是這些瓷磚的顏色。」他很有禮貌地更正道,「齊瑪藍就是當初年輕人家裡的游泳池瓷磚的顏色。」
「也是你記憶中最深刻的一部分。」
「這就是我誕生的地方。我就是當年那個智力只夠讓自己繞著游泳池轉的粗糙的小機器人。但這個游泳池才是我的世界。它是我知道的一切,也是我唯一要知道的一切。」
「那麼現在呢?」我問道。其實我很害怕這個問題的答案。
「現在我要回家。」
05
他這麼做的時候我就在場。那一天看台上座無虛席,大家都來看齊瑪最後的表演。小島的上空擠滿了滿了懸停的飛船。遮蓋在小島上的曲面屏幕已經關閉,連飛船上的看台都擠滿了成千上萬遠道而來的目擊者。
他們站在飛船上就能看到游泳池,游泳池裡的水像鏡子一樣平靜、像杜松子酒一樣清澈。他們看到齊瑪站在游泳池的邊緣,背上裝滿了像鱗片一樣的太陽能電池板。
沒有人知道將會發生什麼事,也沒有人明白齊瑪的舉動究竟有什麼意義。他們期待在這個揭幕式上,齊瑪會展出他所有作品中的王牌;然而現在他們只能迷惑地盯著游泳池。跟齊瑪的那些大氣磅礴的巨幅畫作、那些把整個星球都包裹起來的藍色畫卷相比,這個小小的游泳池根本就不合格。他們一直在想,這個游泳池肯定是個障眼法。真正的作品——真正預示他退休的作品——一定在其他什麼地方,只是現在還看不見,馬上這幅鴻篇巨作就會出現在世人的面前。
這就是他們想的。
只有我知道真相。當齊瑪站在游泳池的邊緣,周圍被羈絆了他一生的藍色包圍著的時候,只有我知道真相。他已經告訴我了接下來要發生的事情:他大腦中的高級功能將被慢慢地、有條不紊地關閉。關鍵是整個過程是不可逆轉的:根本沒給自己留下後悔的餘地。
但是他大腦中的一小部分還是會繼續:一個只能識別自身存在的微小內核。這個內核只夠他認知周圍的環境、執行特定的任務,哪怕這個任務毫無意義。
他永遠都不需要離開游泳池了。太陽能電板給他提供了足夠的能量。他不會變老,也不會生病。其他的機器人會照看他的小島,保護這個游泳池,確保這個沉默而緩慢的游泳者不會受到天氣和時間的破壞。
這一切會持續幾個世紀、
幾千年,然後是幾百萬年。
幾百萬年以後會變成什麼樣子?誰都說不準。但有一件事我可以確定,齊瑪永遠不會厭倦他的任務。在他的心中已經沒有了厭倦的概念。他已經變成了純粹經驗 。
如果他在游泳池裡游泳的時候體會到了某種快樂,那只能是一種幾乎沒有思維的快樂,就像是蜜蜂或者蝴蝶的快樂。但是對他來說,這樣的快樂已經足夠。對於當初在加利福利亞那個游泳池裡的他來說已經足夠了,對於一千年後在同一個游泳池裡的他來說也已經足夠了。只不過這個游泳池已經搬到了銀河系中另外一個遙遠的世界,這個世界繞著另外一個太陽轉動。
對我來說也足夠了……
這樣的快樂讓我記住了更多關於我們在島上見面的情景,雖然我沒有權利這麼做。不管你信不信,我已經不需要備忘錄助手這樣的心靈拐杖了,這跟我以前想象的完全不一樣。齊瑪是對的:備忘錄助手把我的生活變成了編寫好的劇本,就像是一張設計好的圖紙。在夕陽西下的時候,它總是讓我選擇紅葡萄酒,從來不選白葡萄酒。在搭乘光速飛船離開穆爾耶克的星球時候,我已經到診所裡植入了一系列神經記憶擴展模塊。這些模塊應該能用上四五百年。總有一天我將需要另一種解決方案,但我一定要穿過那個獨特的助記橋。在解僱我的備忘錄助手之前,我做的最後一件事就是把它的觀察數據傳輸進了我擴展以後的記憶。我依然覺得它記錄的所有事情似乎並沒有在我身上發生,但是每次回憶起來,這些記憶比其他的都清晰。它們發生了改變,變得柔和,而且精彩的地方變得更加閃耀。我估計這些記憶中的每個細節已經沒那麼準確了,但是就像齊瑪說的那樣:也許這就是關鍵。
我現在明白了他為什麼讓我採訪。不僅僅是因為我寫人物傳記的方式他很喜歡,而且他希望能夠幫助某個人向前進,不要像他一樣。
我最終找到了寫好了他的傳記,並且把傳記賣給了我工作的第一家報紙——《火星人編年史》。能回到過去待過的星球感覺真好,尤其是現在火星已經被人們遷移進了更溫暖的軌道。
事情已經過去很長時間了,但我總覺得齊瑪的事情還沒完,實在有點奇怪。
每過幾十年,我都會登上開往穆爾耶克的光速飛船,走進那座閃閃發光的威尼斯的化身,乘坐運輸機來到小島上,和其他一些頑固的目擊者一起坐到看台上。這些人和我一樣,依然認為這位藝術大師會留下什麼東西,給人們最後的驚喜。他們都讀過我寫的文章了,大部分人都讀過,所以他們知道那個慢慢游著的軀體意味著什麼…但是他們依然不是成群結隊地來。所以即使在極好的天氣裡,看台上卻總是有點空曠和淒涼。但我從來沒看見這些看台完全空過,我覺得這是某種神聖的誓約。一些人願意接受這個誓約,但是大部分人永遠都不會接受。
但這就是藝術。
---END---
原作比動畫更動人,動畫比原作更精鍊。在短短十幾分鐘的時間裡,就讓你狠狠地思考了一下人生的意義。
《愛,死亡和機器人》中不乏這樣的好故事,18個短片,18個故事。看大師們是如何解讀愛,死亡,機器人。從酸奶到狐狸精,從暴力到性愛……只有你想不到,沒有大師做不到!
想看動畫的小可愛直接在後台回復「愛,死亡和機器人」即可獲得~
話不多說,快去追劇!
白羊劇場
和你一起拒絕爛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