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兔嘲男孩》影評:《電影評論》酷兒專欄:「同性戀惡魔」與恐同情結史【譯】
兔嘲男孩影評作者:Michael Koresky (Film Comment)
譯者:csh
譯文首發於《陀螺電影》
我從未忘記——我可能永遠也不會忘記——在十一年級的歷史課堂上,我的老師在講述納粹大屠殺時,滿懷信心地告訴全班同學,納粹黨中有許多人都是「同性戀惡魔」。幾年之後,我才承認自己是同性戀。但我很清楚的是,這種特殊的措辭,這種「同性戀納粹」的宣言裡蘊藏著的反常意味,主要指涉的其實是同性戀,並不是法西斯主義。從表面上來看,這句話是為了強調納粹那種莫名引人注目的虛偽——是的,他們將同性戀者標識為應該處死的對象,他們也是這麼對待猶太人、羅姆人和殘疾人的。但與此同時,許多納粹也是明裡暗裡的同性戀。這似乎成為了某種證據,這似乎在歷史課的語境下被賦予了某種重要性。無論是否有意,那位老師的措辭(「同性戀惡魔」)中蘊含的恐同情緒,鑄造了一種相應的滑動標尺,人們可以用它來界定可接受的暴行。多年以後我發現,這種恐同情緒還催生了一種長期存在的刻板印象。
在《兔嘲男孩》中,導演兼編劇塔伊加·維迪提進行了一次艱難的嘗試,他試圖創造一部諷刺大屠殺的作品,這部影片為他贏得了一尊奧斯卡最佳改編劇本獎。在這部作品裡,我們看到一系列反復出現的、令人費解的酷兒暗示,這也是本片中眾多失敗的元素之一。在這部作品裡,克倫琴多夫(山姆·洛克威爾飾,這是他塑造的又一個終會「洗心革面」的反派角色)這位有現實依據的納粹配角,無論在劇作層面還是在表演層面,似乎都在刻意暗示什麼。在克倫琴多夫和一位金髮的黨衛軍助理(阿爾菲·艾倫飾)之間,發生了一兩個「關鍵情節」,我們可以從中感受到情愛式的化學反應。他們共享了一些看似幽默但其實意有所指的工作時刻。在這樣的時刻,兩人臉龐之間的距離可能只有幾英寸,這是異性戀觀眾喜歡的那種視覺笑料。克倫琴多夫同時是軍隊的上尉、官僚辦公室的助理,以及希特勒青年旅的童子軍領袖。在影片最後的高潮段落中,他再次出現——當盟軍入侵柏林的時候,他以一種拿破崙式的、輝煌奪目的誇張姿態,與他的二把手一同挺身而出。直到這樣的時刻,他們才用披肩和流蘇裝飾了制服,洛克威爾還畫上了黑色的眼線,他的瞳孔中射出無畏的、閃動的光芒。然而,他們驕傲地穿上的這套「改良」制服上,居然出現了粉紅色的三角形標誌?(譯者注:粉紅色倒置三角形被納粹用來標誌集中營裡的同性戀,以此羞辱同性戀。在70年代後這個標誌被LGBT群體正能量化,變成了對抗恐同情緒、堅定自我認同的標誌。)
克倫琴多夫的角色成為了一種用途廣泛的能指,他可以被用來指涉那種同性戀傾向,但他同時也是一位迷人而古怪的法西斯主義者。事實上,在電影史上,長期存在著這種令人困惑的刻板印象,克倫琴多夫不過是最新的成果罷了。這類形象主要立足於一種恐同美學,而非任何微妙的歷史觀。這些角色(比如維斯康蒂《納粹狂魔》中的角色),在某種程度上簡化了魏瑪時代的性解放,尤其是在第三帝國仍未崛起、自由也仍未被壓制時的柏林。但在更多的情況下,這些角色只是令人不安地重申了性別規範:嘲笑那些缺乏男性氣質的、顯露女人氣的「怪物」,無異於將他們置於常規之外,而所謂的「常規」,也就是社會可接受的「男子氣概」。例如,恩斯特·羅姆(Ernst R?hm)受到了歷史性的關注,他是希特勒親密的夥伴與手下的軍官,也是一位已知的同性戀者。對恩斯特·羅姆這樣的人的歷史成見,充其量只能反映歷史討論中根深蒂固的恐同情結,它無法構成任何關乎人性的、意味深長的諷刺。沒有任何證據表明,第三帝國公開或是暗中接受任何男同性戀關係。然而,迪內希·德·索薩這樣的右翼民族主義者還是聲稱——在他那部垃圾政治宣傳電影《一個國家的死亡》中——希特勒可以容忍同性戀,他也由此推論,法西斯主義與「同性墮落」可以聯繫到一起,對他來說,這種墮落可能永遠都是令人不安的吧。他們可能已經忘記了,在希特勒被任命為總理的那一刻,他就下令殺死自己的「親密夥伴」羅姆,這也是他鞏固權力的清洗運動的一部分,人們稱之為「長刀之夜」(令人難忘的是,在維斯康蒂的作品中,這起事件被呈現為一場針對同性戀者的屠殺)。此外,是的,有超過十萬名男同性戀者被迫穿上飾有粉色三角形的衣服,被送到集中營裡處死。強調這種「同性戀惡魔」的概念,意味著某種心照不宣的轉義——他們將法西斯主義等同於「離經叛道」的性行為,在任何主流文化中,這種轉義都是持續存在的。
但在《兔嘲男孩》中,維迪提為我們呈現了一些更為詭異、愚蠢、麻木的東西。當導演維迪提在接受在線雜誌「Pride」的訪談時,一位年輕的編輯直接詢問了相關的問題,維迪提被迫解釋洛克威爾所飾角色的「酷兒化納粹傾向」。雖然他的答復顯得遲疑而迂迴,但他依然斷言,這是一種相對積極的形象。「在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有這麼多來自不同背景、不同文化的人。你知道的,在每一場戰爭、每一個社會中,都會有兩種截然不同的人……他們代表著兩種人類的特質」,導演答道,他似乎對這個問題有些不知所措。他接著說道:「我喜歡進行這樣的想象:山姆所飾演的角色,在戰爭開始前經常光顧Kit Kat俱樂部(譯者注:德國著名的同志夜店)或是諸如此類的地方,我不知道你是否知道這個俱樂部,但這在當時是一個非常受歡迎的地方。」這時候,維迪提朝著那位年輕的採訪者眨了眨眼,似乎在暗示這是個秘密。這讓我感到困惑,我不知道他是否意識到,Kit Kat俱樂部不過是《歌廳》(Cabaret)中的虛構想象——這是一部由哈爾·普林斯、約翰·坎德和弗里德·埃布創作的百老匯音樂劇,它後來也被改編成了鮑勃·福斯的電影傑作——其原型據說是魏瑪時代的柏林酒吧「Eldorado」,該酒吧的特色是變裝的表演者。我們可以在克里斯托弗·伊舍伍德的作品中看到相關的信息,這位作家撰寫了一系列以柏林為背景的故事。
這種將歷史與幻想混為一談的做法,並不是徹頭徹尾的惡劣行徑。它有些詭異、愚蠢與模糊,其實整部《兔嘲男孩》都具有這樣的特質。但接下來,維迪提繼續說道:「所以我傾向於這樣揣測他的背景,你知道的,他原先很張揚,甚至還出櫃了……但接下來的事你也看到了,他被這場戰爭席捲其中,他成為了一名士兵、一位戰爭英雄,但在他的內心深處,仍然有一些不得不隱藏、封存起來的東西。」換句話說,他接受了這種同性戀惡魔的刻板印象,這賦予了他主體性與人性。克倫琴多夫的同性戀情結使他成為了一個人,對於一個殺人如麻的納粹來說,這是一種怪異的赦免。因此,這一角色在表現自我的時候,陷入了一種兩難境地,這也反映了整部電影的困局:它試圖讓德國人那種有缺陷的人性變得複雜化,但又沒能更多關注影片中唯一的猶太角色——也就是托馬辛·麥肯齊飾演的那位藏匿起來的猶太女孩——似乎這個角色的人性是無需刻畫的,這讓這部影片變得清晰而直接。
《兔嘲男孩》探討的是二戰時期德國人的精神復興——雖然我並無惡意,但對於一位猶太人同性戀觀眾來說,這部影片充其量也不過是毫無意義,但要是說得直接一點,它甚至算是一種冒犯。自七十年代以來,LGBTQ社群對粉色三角形進行了再利用,他們將其看作是某種未被磨滅的、同性戀驕傲的象徵。對「酷兒」(queer)一詞的使用也具有類似的邏輯,這些元素曾經都是一種侮辱。然而,在《兔嘲男孩》的語境下使用這種意象是荒謬的,它會讓人們想起種族滅絕,但這部影片又始終拒絕深入這一議題。此外,這種誤用也對同性戀「驕傲」的概念,進行了扭曲化的、過分簡化的處理。維迪提曾經說過,他的影片不是關於過去的,而是關於現在的——在他看來,至關重要的是,這部影片介入了我們當下的政治噩夢,在這場噩夢中,白人民族主義正在抬頭,二十世紀的歷史正在被遺忘。我個人十分懷疑,任何一位專業的藝術家,如何能夠相信這部電影的邏輯:在詮釋這些納粹惡徒(他們實施了系統性的、工業化的種族滅絕,這奪走了六百多萬人的生命)和阿道夫·希特勒本人的時候,它進行了顛覆性的、令人印象深刻的戲仿處理(在小喬喬的想象中,希特勒被描繪成一個可愛而滑稽的朋友),這並不能幫忙打撈「當代世界」這艘正在沉沒的船隻。
在我看來,有些事實似乎是不言自明的:在《兔嘲男孩》這樣的影片中,這種歡快的、非歷史的顛覆影像,表現為如此寬泛的形式。正因如此,它們可能會掩蓋一些其他的細節,這些細節或許有機會展現出更廣闊的圖景。在電影銀幕上,對於同性戀納粹的描繪,可能比受到納粹迫害的同性戀來得多。這是又一個顯而易見、卻令人費解的案例,它展現了內在於我們文化的恐同情結。我不願去期盼——我甚至不建議人們去尋找——更多二戰時期的受害者敘述,但我衷心推薦埃托爾·斯科拉的《特殊的一天》。這部作品更具電影化的價值,它以一種更嚴肅的方式,講述了法西斯政權對待同性戀危險分子的真實方式。
《特殊的一天》以一部名為《元首訪問意大利》的六分鐘檔案新聞短片作為開場,這部短片中貫穿著電台播音員的聲音,它耀武揚威地預示著,希特勒將於1938年5月6日訪問羅馬。我們可以在畫面中看到,成群結隊的意大利公民興奮地聚集在城市的街道上,為這位德國領袖、約瑟夫·戈培爾和約阿希姆·馮·裡賓特洛普鋪開紅色的地毯。我們可以看到軍隊的威勢與狂熱的歡呼,這一切都是為了獻給這位獨裁者巨星。這截短片與影片剩餘的部分形成了鮮明的對比,這是一部莊嚴的雙主角情節劇,片中的兩位角色更傾向於留在自己的公寓裡,而不是去參加集會。儘管在這部作品之前,斯科拉主要是以喜劇聞名的,但他其實是一位嚴肅的創作者、參政的知識分子,以及意大利共產黨的成員。《特殊的一天》正是這樣一位喜劇導演的作品,他的祖國有著矛盾的、法西斯主義的過去,而他確實想與這些過去進行鬥爭。
這部影片有一種經過漂白的棕褐色質感,它講述了兩個社會邊緣人士之間短暫的、卻又意味深長的聯結:我們可以看到一位任勞任怨的家庭主婦安東涅塔(索菲婭·羅蘭飾),她的六個孩子和自我陶醉的丈夫都不重視她。此外,我們還看到了庭院對面的單身漢加布里埃爾(馬塞洛·馬斯楚安尼飾),她此前從未見過他。接著,安東涅塔那只喋喋不休、叫聲如哨的寵物八哥從籠裡逃了出來,飛進了他的房間,這促成了一場美麗的邂逅。這似乎是一個通過不詳的戰時背景襯托的浪漫愛情故事,影片的選角(那個時期意大利電影最為浪漫的兩位巨星,羅蘭與馬斯楚安尼)彷彿也證明了這一點。但是,《特殊的一天》繼續朝前發展,成為了一部完全不同的作品。顯然,羅蘭在家中是很孤獨的。在一開始的時候,她也確實認為,英俊的加布里埃爾可能會帶來一段禁忌的風流韻事。但是,他們之間的紐帶逐漸發展成一種更為情緒化的、智性的東西,他們的關係不僅僅是性愛層面的。
加布里埃爾是一位剛剛被解雇的電台播音員,他被定義為一個危險分子。當她問他為什麼丟掉職位時,他含糊其辭地說,「因為缺乏羅馬人的自豪感。」最終,我們和天真、保守的安東涅塔一同瞭解到,他之所以被驅逐,並不是因為他在政治上直言不諱。他最終向她坦誠,這一切都是因為他的同性戀者身份。正如他所說的那樣,他是「一個無用的、唱反調的、有墮落傾向的人」。馬斯楚安尼飾演的加布里埃爾並不為自己感到羞恥——無論是作為同性戀者、共產黨人還是危險分子——但他必須躲藏起來。他知道自己的壽命已盡,他只是在等待那些人帶走他時的敲門聲。儘管如此,他仍然善於譏刺、非常務實、頻繁地自嘲。對於安東涅塔來說,這些特質既令人厭惡,也令人沉迷。面對自己居家時百無聊賴的處境,她從未質疑過其中存在的、社會政治層面的內涵(在影片前半部分的大量場景中,鏡頭耐心地凝視著她,她反復地在狹窄的、令人窒息的公寓中獨自行走)。當他幫她疊衣服的時候,她勇敢地在公寓的屋頂上親吻了他,接著他第一次袒露了自己的同性戀身份——她的反應是打了他一巴掌。他跟隨著她跑下了樓梯井,她尖叫地斥責他為「Frocio」(「死同性戀」)。他的話語在這幢建築物裡迴盪著,我們可以想象,這裡幾乎空無一人。似乎每個人都已經離開了,他們都去參觀那場墨索里尼的歷史性會面。安東涅塔起初感到非常厭惡,她譴責他缺乏男子氣概,以及這種特質與政治缺陷之間的聯繫——「像你這樣的人,不可能成為我們黨的成員,我們的黨屬於真正的男人」,接著她便跑開了。儘管如此,她最終還是回到了他的公寓。從某種程度上來說,她似乎意識到,自己找到了一個被遺棄的同族靈魂。最終,法西斯確實帶走了加布里埃爾,安東涅塔又一次被留到了自己的公寓裡。她與許多處於這個位置的女性一樣,無論是面對噩夢般的歷史,還是面對自己被扼殺的幻夢,她們都注定是被動的見證者。
《特殊的一天》可能是一部過於克制的情節劇,但其中蘊含的那種深邃而明亮的憂鬱,要遠遠超過維迪提的喜劇中那種俏皮而溫順的隱痛。正如維迪提在談及自己的影片時宣稱的那樣,斯科拉在製作《特殊的一天》時,並不是想要製作一部安全時期的作品,而是要回應當下的政治現實。上世紀七十年代,在新法西斯主義的意大利社會運動黨中,民族主義隱隱地捲土重來。到了七十年代中期的時候,該黨聲稱自己有數十萬名成員。當這個直言不諱的可怖團體浮現時,距離該國當時犯下的二戰罪行,已經過去了三十年的歷史,但他們彷彿對當時的噩夢不屑一顧。因此,《特殊的一天》本身就具有一定的緊迫性,它的導演迫切需要實事求是地重申人性——雖然這部影片可能不會提供真正的顛覆,也不會帶來強烈的震撼。我們可以在帕索里尼的《索多瑪120天》中找到這些東西,這是一部早兩年拍攝的、探討法西斯意識形態的、令人恐懼而震驚的影片。但後來,意大利和世界各國都禁止了這部作品。
「我並不認為我是一名反法西斯主義者,非要下個定義的話,只能說法西斯主義是反我的。」加布里埃爾狡猾地向安東涅塔解釋道。這只是一則簡單的聲明,但它觸及了某種相當複雜的事實——某些意識形態不僅僅是不人道的,他們甚至與個體性是相斥的。維迪提塑造的克倫琴多夫上尉,最終通過讓怪誕的旗幟飄揚在空中,得到了某種救贖——無論這是否構成一種廣義的諷刺,這似乎都在說明他的同性戀身份神奇般的突然可以被理解被認同了,其同性戀身份突然可以超越法西斯主義了。
邪惡的意識形態會吞噬它們所引誘的一切,在這種吞噬過程中,並不會催生出更好的自我。這沒有什麼可值得「驕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