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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x死x機器人》:ZIMA BLUE:藝術,當代藝術,與過剩意義世界裡的「人」

影評
正是在偉大的藝術中,藝術家與作品相比才是無足輕重的,為了作品的產生,他就像一條在創作中自我消亡的通道。 ——海德格爾《藝術作品的本源》

如果我們將齊瑪看做一個真實存在的藝術家,那麼他真正具有藝術性的創作應當是從畫作中出現藍色的抽象圖形開始的。《齊瑪藍》的原著中談到了齊瑪由於各種感官的機械強化和身體性能的極限優化而使得他得以在宇宙空間中來回穿梭,繪製出震撼人心的巨幅宇宙景象。但齊瑪並未通過這些畫作感到滿足。相反,他一直在不斷追尋真理的路上,直到有一天無意中調出的一個藍色讓他在電光火石間感到了一種莫名的熟悉——這個藍色與他的過去相聯繫,並讓他本能地感到是自己過去裡重要的一部分。於是,藍色的幾何形在他作品的中央出現了。他一邊創作,一邊不斷調查自己的來歷,並最終將自己的過往追溯到了曾經是一個小小的、智力只足以判斷清潔模式的游泳池內壁清潔機器人,而那抹藍色正是游泳池裡瓷磚的顏色,也是他在世上看到的第一個東西。在他查清一切之前,或者說在他以機器人的身份進行了非法的身體轉化之後,他並不知道自己的過去究竟是什麼。

我們很難將一幅精美絕倫、近似於高分辨率影像的巨幅繪畫看做一件真正的藝術品。它最多稱得上是一個奇觀(spectacle),與迪士尼樂園和世博會沒有本質的區別。技術的極致精湛、畫作對象的廣闊,並不能表現出作品的藝術性,相反卻更像是一種無邊無際的虛空。奇觀本身即是虛空。它與個人或集體的歷史無關,至多只能算作一件商品。在齊瑪發現他的藍色之前,他的作品帶來的是金錢、名氣、地位,但是並不能帶來個人的滿足感。相反,當藍色方塊出現的時候,齊瑪作品的意義產生了本質性的變化。儘管它看似毫無邏輯,彷彿與宇宙景觀沒有任何聯繫,但正是藍色方塊的出現,讓這些作品變得私人化,它象徵了畫家內心的投射,而正是這一要素讓真正的藝術得以產生。

所謂「內心的投射」對於齊瑪的意義,源於這樣一個事實:作為機器人的齊瑪是依照「人」的模型不斷被改進的。他所擁有的意識是近乎人類的意識,因此,他所追求的真理也近似於人類。即使在機體上,他擺脫了作為人的諸多侷限性——譬如記憶力、感知力、耐受力,而強化的身體讓他得以不休不眠地在星際之間感知和冥想宇宙,但是更豐富的經驗和更廣闊的探索並沒有帶來更深刻的對世界的理解——相反,在發現齊瑪藍之前,他的作品只是對宇宙景象的一種直白再現。

正因為如此,《齊瑪藍》讓我感到似乎更多在探討個體的人而非集體的人。技術對身體的強化似乎給予我們這樣一種錯覺:如果我們能記住更多、到更遠的地方去、經歷更多的事情,那麼我們將會獲得更多的意義。但事實上,我們只是背負了更多的知識——知識是無限的,但是它並不會帶來真正的滿足。儘管機器人獲得人性與人的身體逐步被機器取代,似乎是兩個非常不同的過程。但是在這裡,兩種生命形式的求索是相似的,或者說這正是因為齊瑪的意識是基於人的意識而建立的。從這個意義上講,齊瑪想起了「齊瑪藍」的一刻,也就是他開始擁有了個人歷史的一刻。近似人腦的思考能力和思考方式使他同樣具有對個體本源的求索,而正是在這個過程中,他的作品有了個體性,或者說人性。

從齊瑪第一次揭開帶有藍色方塊的作品開始,他的畫作即成為了藝術。那塊藍色的方形圖案是抽象的,二維的,缺少坐標系的,與周圍具有明顯空間深度、豐富色彩和真實感的畫布相比,它顯得格格不入,甚至令人懊惱。隨著齊瑪對自己身份的不斷探索,這個色塊也在他的畫作中不斷變大,彷彿鏡頭上的一塊無法擦除的汙漬,雖然不屬於景觀的一部分,卻莫名成為了整幅畫面的焦點——直到徹底佔據了整個視野;又或者,它可以被看做星系之間漂浮的一塊藍色,隨著齊瑪畫作的不斷揭幕而逐漸在空間中靠近畫家和觀者,由遠及近,不斷變大,直到遮蔽了一切現實中的景象。

在藍色完全佔據畫布之後,齊瑪甚至開始用這種藍色來與宇宙進行對抗。小說中提到,齊瑪將小行星打碎成粉末做成顏料並在星際之間繪製巨幅的藍色繪畫。原本作為畫作對象——或者說作為他思考真理的對象的宇宙,此刻成為了他傳達真理的工具。「齊瑪藍」本身而非任何壯麗的自然景象成為了主角。這也正象徵了齊瑪在所謂對「真理」的探索中所完成的自我和解與救贖。

對於旁人而言,解讀齊瑪藍是另一種邏輯。人們不由自主地思考它是更接近天空還是更接近大海,「測量它的光譜帶寬和強度」,或者將它看做一種當代藝術中典型的「標誌性元素(signature)」,一種具有識別性的、使得藝術作品更易於出名和出售的要素。齊瑪藍是畫作中被商品化的部分。正是因為畫家本人的不解釋,它才被批評家解讀出了層出不窮的意義,也同時為畫家帶來了更多的贊助。畫家的形象是由意義和價值構成的。沒有人真的知道他的歷史,也沒有人知道齊瑪藍的真正意義所在,但是在追光燈、看台和戲劇性的出場裡,齊瑪和他的作品都是被消費的「意義」。而事實上,齊瑪藍並不是畫家藉以與人群交流的方式,它是一個高度私人化的要素,一個近乎秘密的隱私。

當代藝術是資本主義的遊戲。正如傑姆遜在《後現代主義或晚期資本主義的文化邏輯》中對梵高「農婦的鞋」和安迪沃霍爾的高跟鞋的對比那樣,後現代藝術不再關心人性或個人的歷史,不再關心物與人的聯繫,一切都是扁平化、奇觀化、去差異化的。人們只需要消費一個快捷的表層意義——一個媒體事件,一場視覺盛宴,一次新聞報道的焦點,一個賣點——這些與藝術並不相關。

有趣的是,《齊瑪藍》所呈現的是「農婦的鞋」和安迪沃霍爾的高跟鞋的重疊。齊瑪用一種符合「超級現實(hyperreality)」的極端資本邏輯手段,完成了對自身歷史的終極追溯。這種追溯是不可逆的,也正體現了作為機器人的齊瑪與人類的不同之處——他可以徹底將自己的高級大腦關閉,激進地回到完全的原始狀態。齊瑪從一個萬眾矚目的畫家徹底變回了一個永遠來游泳池裡來來回回、只專注於擦拭藍色瓷磚的低級機器人。相比之下,人即使在不斷為自己的生命賦予意義、追求真理的路上領悟並自我解脫,也並不意味著對過去的徹底抹除。齊瑪的自毀象徵了一種從專注於最簡單的工作中獲得內心滿足的文明形式,這種文明形式只能被人類反思,但並不能如齊瑪一般回歸。

但從另一個角度來看,齊瑪的自毀也並不代表他完全回到了自己的初始狀態。作為一場轟動星際的行為藝術表演,齊瑪通過震撼人心的自我肢解構成了世界上其他人的思考。即使他永遠地繼續在這個小島上的游泳池裡無限重複地擦拭瓷磚,這個被重建的游泳池也不再是當年那個業餘機器人製造者的游泳池,它是一個複刻品,一個舞台,一個藝術化的裝置;而齊瑪本身則成為了他的機械生命裡最偉大的藝術作品——剝離了一切被世界所賦予的意義,在赤裸的個體歷史中揭示出永恆的、人類的真理所在。

"我要回家了。"

真正偉大的藝術,即使沒有解釋,也可以共情。正如作者在原著的結尾所言:

他們都讀過我寫的文章了,大部分人都讀過,所以他們知道那個慢慢游著的軀體意味著什麼…但是他們依然不是成群結隊地來。所以即使在極好的天氣裡,看台上卻總是有點空曠和淒涼。但我從來沒看見這些看台完全空過,我覺得這是某種神聖的誓約。一些人願意接受這個誓約,但是大部分人永遠都不會接受。  

這就是藝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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