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x死x機器人》:《祝有好收穫》(Good Hunting)原著小說全文
影評此文章登於科幻世界譯文版2017.12,作者劉宇昆。
夜晚,天空中掛著半個月亮,不時響起一聲貓頭鷹的啼叫。 商人夫婦以及所有的僕從都被打發走了,大宅子裡安靜得瘮人。 我和父親躬身藏在庭院假山後面。透過假山的孔隙,我可以看到商人兒子的臥房窗戶。 「喬薑啊,喬姜,我的喬姜……」 害了相思病的年輕人小聲呻吟著,形容可憐。他已經神志不清,為保安全被我們綁在床上。但父親留了一扇窗戶,讓哀怨的聲音穿過稻田,被風帶到遠方。 「你覺得她真的會來嗎?」我小聲問道。今天我剛滿十三歲,這是我的第一次狩獵。 「會來的。」父親說,「狐妖無法拒絕被她媚惑的男人的呼喚。」 「就像梁山伯與祝英台那樣彼此吸引?」我想起了去年秋天來村子演戲的戲班子。 「不盡然。」父親說道,卻也說不出個緣由,「這不是一碼事。你只管記住這個就行。」 我點了點頭,似懂非懂。但我記得商人夫婦來向我父親求助的情景。「太羞人了,他還不到十九歲啊!」商人哀嘆道,「讀了那麼多聖賢書,怎麼還會被那東西下了咒?」 「狐妖相貌妖豔,姿色超群,年輕人被蠱惑不足為奇。」父親說,「大學士王徠也曾經和一隻狐妖共處三天三夜,後來還中了狀元。貴公子只是需要些指點。」 「求道長救救他!」商人的妻子躬身懇求,宛如啄食的母雞,「如果這件事傳出去,可就再沒有人肯為他說媒了。」 狐妖是偷取人心的妖怪。我不禁打了個寒顫,不知道自己有沒有面對它的勇氣。 父親溫暖的手掌按著我的肩膀,我鎮定下來。他的另一隻手拿著燕尾劍。這是先祖劉鄴將軍鑄造的寶劍,已經傳了十三代,經由數百名方士作法加持,斬殺了無數妖魔。 一片烏雲遮住月光,霎時間一切陷入黑暗。月亮再次露出來時,我幾乎驚叫出聲。 那一刻,院子中央站著一個我平生僅見的絕世美人。 她披著皂色的綢緞,裙帶飄飄,纖腰素裹,衣袖盈風,面色如霜,烏黑的長髮披在腰間。恍惚間,我覺得她是從戲班子掛在戲台周圍的那些唐代美人圖中走出來的。 她環顧四周,一雙明眸在月光下映出水色。 出乎意料的是,她的眼中滿是憂傷。有那麼一瞬間我覺得她很可憐,無比渴望博她一笑。 父親輕輕碰了碰我的後頸,我猛地從幻覺中醒過來——他告誡過我狐妖的能力。我臉紅心跳,將視線從她的臉上移開,只盯著她站的位置。 商人的僕從每天都會牽著狗在院子裡守夜,防範狐妖。今晚的院子空空如也,她站在那兒猶豫著,擔心中了陷阱。 「喬姜!是你嗎?你來找我了嗎?」商人兒子急切地呼喊,一聲高過一聲。 狐妖聞聲轉身,向臥房門走去——不,是飄過去。她的步伐輕盈無比。 父親從假山後縱身跳出,手執燕尾劍,直奔狐妖而去。 她閃身避過,彷彿腦袋後面長了眼睛。父親來不及收招,燕尾劍刺入了厚實的木門,發出一聲悶響。他試圖拔劍,但一時間拔不出來。 狐妖瞥了父親一眼,轉身向院門衝去。 「小良!別在那兒傻站著!」父親大喊,「她要跑了!」 我捧著裝滿狗尿的陶土罐追上去。按照計劃,我應該把這些穢物潑到她身上,讓她無法變成狐狸逃走。 她轉頭對我笑了一下,「真是個勇敢的孩子。」霎時間,一股奇異的香味將我包裹,如春雨後綻放的茉莉。她的聲音像冰糖荷葉粥一樣甘甜,我恨不能聽上一輩子。手裡的陶土罐直往下墜,我忘了下一步要做什麼。 「快!」父親大吼一聲,他已經從門上拔出了劍。 我沮喪地咬了咬嘴唇,這麼容易就被迷惑,怎麼當一個除妖人!我揭開封蓋,將陶土罐裡的穢物潑向她後撤的身影。但我竟然生出了不該弄髒她衣裙的奇怪念頭,這讓我顫抖的手和胳膊不聽使喚,只有少量的穢物濺到她。 不過這已經夠了。她咆哮起來,比狗吠更響亮、更刺耳,竟然讓我後頸汗毛倒豎。她轉過頭,衝著我嘶鳴,露出兩排雪白鋒利的尖牙。我戰戰兢兢地退了一步。 潑到她的時候,她正在變形,已經顯露出狐狸的臉:沒毛的鼻子,尖尖的、憤怒抽搐的耳朵。她的手臂也變成了前肢,朝我揮舞著鋒利的爪子。 她已經不能說話,眼睛裡兇光凌厲。 父親舉劍從我身後衝上去,準備刺出致命一擊。狐妖轉身撞開院門,逃走了。 父親緊追不捨,甚至來不及回頭看我。我羞愧難當,也跟了上去。 狐妖腳下生風,銀色的尾巴在田野裡留下一道熒光。但她的身體還保留著人形,不如四條腿的狐狸形態跑得快。 離村子一里開外,我和父親看到她閃身滑進了一座破廟。 「你去廟子後面包抄。」父親上氣不接下氣,「我進大門逮她。如果她打算從後門逃跑,你知道該怎麼做。」 破廟後面雜草叢生,廟牆已經部分坍塌。我剛跑到,亂石堆中就迸出一道白光。
「她喜歡自由自在,不想和商人的兒子有什麼瓜葛。可是一旦有人愛上了狐妖,無論相隔多遠,狐妖都能聽到他的呼喚。男孩的哀號攪得我娘心神不寧,只能每天晚上都去見見他,讓他安靜一會兒。」 這和我父親說的大相逕庭。 「她誘惑無辜的書生,吸取他們的元氣為己所用。那商人的兒子都憔悴得不成樣子了。」 「他病成那樣,是因為庸醫給他用了有毒的藥物,想讓他忘記我娘。如果不是我娘每晚造訪,他早就沒命了!還有,別再用誘惑這個詞。男人愛上狐妖,和愛上世間其他女子無異。」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脫口而出:「這兩者是不一樣的,我知道。」 她冷笑:「不一樣?我可是看見了你剛剛看我的眼神。」 我的臉一陣發燙,「不知羞恥的妖精!」我撿起陶土罐,她站著沒動,臉上依然掛著不屑的笑。最後,我還是把罐子放了回去。 前門打鬥的聲音越來越大。突然傳來一聲響亮的重擊,接著是我父親獲勝的高呼和女人淒厲的尖叫。 女孩臉上的不屑變成了憤怒,接著轉為驚恐。她眼中的神采暗淡下來,變得了無生氣。 父親又低吼一聲,女人的尖叫戛然而止。 「小良,小良,結束了!你在哪兒?」 眼淚從女孩的臉頰滑落。 「把廟子搜一遍!」父親接著喊道,「她可能有個崽兒,我們要斬草除根。」女孩一下子緊張起來。 「小良!你找到什麼沒有?」父親的聲音越來越近。 「沒有!」我緊緊盯著她,「我什麼都沒發現!」 她轉身逃出僧舍。片刻後,我看到一隻小白狐跳上殘破的院牆,消失在夜色中。 清明節,屬於死者的日子。我和父親帶上酒食去給母親掃墓,告慰她陰間的靈魂。 「我想在這裡待會兒。」我說道。父親點點頭,獨自回家去了。 我小聲地向母親道歉,希望她不要怪罪我,然後拾起帶給她的蒸雞,獨自走了三里地,來到山的另一頭——那座破廟。 嫣兒跪在廟堂中間,不遠處就是父親五年前殺死她母親的地方。她現在將頭髮梳成一個圓形的髮髻。這是女子行笄禮的髮式,她成年了。每年清明、重陽、中元、春節這些一家人團聚的日子,我們都會見面。 「我給你帶了這個。」我把蒸雞遞給她。 「謝謝你。」她小心地撕下一隻雞腿,津津有味地吃起來。 嫣兒向我解釋過狐妖為什麼住在靠近人類村落的地方。她們喜歡人類的事物,包括我們的語言、服飾、詩詞和故事。另外,還能時不時收穫一份來自正人君子的真摯愛情。 但她們畢竟是獵食者,在狐狸的形態下才是最自由的。自從她母親出事,嫣兒再也沒有靠近過雞舍,但她仍然很想念雞肉的味道。 「狩獵如何?」我問道。 「不大好。」她說,「打到過幾隻百歲蠑螈和六趾兔,我總是吃不飽。」她咬下一塊雞肉,嚼了幾口,嚥了下去,「而且我現在變形也有困難了。」 「很難變成人了嗎?」 「不。」她把剩下的雞肉放在地上,小聲地為她母親祈禱了一會兒。 「我是想說,我現在要變回原形越來越難了。」她接著說,「打獵的時候得變成狐狸,但有幾個晚上我完全做不到。你們的生意如何? 「也不景氣。蛇精和惡靈不像前幾年那麼多,就連自盡的怨魂也變少了。至於跳屍,這幾個月我們都沒有碰到過。父親已經開始為錢發愁了。」 我們也很多年沒有再對付過狐妖了。可能嫣兒給它們報了信,讓它們遠遠躲開。說實話,這讓我多少好受些。父親在有些事情上存有偏見,我暫時不打算告訴他。他現在變得焦躁易怒。村民不那麼需要他了,他的威望於是與日俱減。 「你想過嗎?也許那些跳屍同樣被人誤解了。」她問我,「就像我娘。」 看到我的表情,她大笑起來,「我在逗你呢!」 我與嫣兒之間的這種共情很奇怪。我們甚至不算是朋友,更像發現了與一般說教不同的世間真相,然後相依為命的夥伴。 她看著留給她母親的雞肉,說道:「我覺得這片土地的靈力正在被抽走。」我也曾懷疑過哪裡有些不對勁,但又不敢說出口——害怕不小心被自己說中。 「你覺得是什麼導致的呢?」 嫣兒沒有回答。她豎起耳朵,仔細聆聽,隨後突然站起來,拉起我的手,躲到廟堂佛像後面。 「怎麼——」 她伸出手指,放在我的嘴唇上。離得這麼近,我嗅到了她的氣味,和她母親一樣芬芳甜美,明媚得讓人如沐春光。我感到我的臉開始發燙。 片刻後,一夥人走了進來。我從佛像後面小心地探出頭,偷看外面的情況。 天氣炎熱,這些人應該是想找個遮陽的地方。兩個僕從放下藤轎,從裡面走下來一個金色捲髮的白皮膚洋人。其他幾個人帶著三腳架、水平器、銅管子,還有塞滿了幾個大箱子的稀奇物件。 「尊敬的湯普森大人。」一個官員打扮的男子走上前,那副點頭哈腰的樣子使我想起了乞憐的喪家犬。「您請歇歇腳,喝點涼茶。今天這些人本該去上墳,被叫來幹活實屬不易。請等他們拜拜佛,免得神明怪罪。我保他們之後會更加賣力,計日功成。」 「你們這些中國人的毛病就是一直迷信。」洋人說話的腔調很奇怪,但還是能聽懂,「記住了,香港到天津的鐵路,是大不列顛在華的要務。如果日落前趕不到博頭村,我就扣你們的工錢。」 我聽過一些流言,說滿洲皇帝打了敗仗,朝廷不得不讓出各種權力,包括花錢讓洋人修鐵路。但這些事離我太遙遠,我沒怎麼上心。
官員連連點頭稱是,「尊敬的湯普森大人,您說的都是對的。但是,可否勞煩您聽我一句話呢?」 那惱人的洋人不耐煩地揮揮手。 「有些當地的村民對修鐵路的事很擔心。他們覺得這會切斷地脈,壞了風水。 「就像人要吸氣一樣。」官員做了幾個呼吸的動作,耐心地向洋人解釋,「地下藏著靈脈,一般與河流、山脈和遠古的道路並行延伸。這些靈脈讓村落興盛,也滋養一方神靈和珍禽異獸。您就不能聽聽風水先生的意思,把這路線挪一挪嗎?」 湯普森翻了個白眼,「這是我聽過的最荒唐的理由。你要我把鐵路從最高效的路線上挪開,免得惹你們那些土神仙生氣?」 官員表情看起來很痛苦,「嗯,在那些修好鐵路的地方,確實發生了許多不詳之事:有的人破了財,有的死了牲口,家裡供的神仙也不靈了。和尚和道士都說是鐵路惹的禍。」 湯普森大步走到佛像面前,用挑剔的眼光打量著。我在佛像後面縮起身子,緊緊攥著嫣兒的手,屏住呼吸,生怕被發現。 「這東西還有法力嗎?」湯普森問道。 「這座寺廟已經多年沒有住持了。」官員說,「但這尊佛像依然被人們供奉。村民說拜它很靈驗。」 緊接著,我聽到一聲巨響。廟堂裡響起一片驚恐的吸氣聲。 「我剛剛用手杖敲斷了你們佛祖的手。」湯普森說道,「你看到了吧,我既沒有被雷劈,也沒有遭什麼天譴。所以說,它只是一尊泥塑,充填了一些稻草,再塗上廉價漆料。這就是你們被大英帝國打敗的原因!你們本該用鐵來修路,用鋼來造武器,卻在這裡崇拜泥巴做的雕像。」 這一次,沒有人對鐵路路線提出異議了。 這夥人離開之後,我和嫣兒從後面走出來,盯著佛像的斷手發呆。 「世道變了。」嫣兒說,「香港,鐵路,洋人帶來的能傳話的黑線、會冒煙的機器……還有更多新玩意兒,我經常聽茶館的說書人說起。我覺得這就是靈力消失的原因——一種更強的魔法出現了。」 她的聲音如一池秋水,冰冷而平靜,不帶一絲情緒。但她說的是事實。我又想到了父親,他還在努力維持著意氣風發的樣子,但找他的人依然越來越少。我開始懷疑自己學習道術和劍術是不是在浪費時間。 「你有什麼打算嗎?」我又想到了嫣兒的處境——孤零零地藏在深山,沒有足夠的食物維持法力。 「能做的只有一樣。」她哽咽了片刻,接著有了怒意。像一顆石子投入水中,打破平靜,激起一圈圈漣漪。 她看了看我,重新冷靜下來。 「我們能做的,只有生存。」 鐵路很快便融入了鄉村景色。黑色的機車呼嘯著穿過綠色的稻田,吐著蒸汽,拽著長長的車廂,像是從遠處那些朦朧的雪峰上飛馳而下的巨龍。很長一段時間裡,它都是一幅奇景。孩子們興奮地跟著它跑,在鐵道兩邊追逐歡呼。 但沒過多久,蒸汽機的煤煙就燻死了路邊的水稻。有天下午,兩個孩子在鐵軌上玩耍,看到火車嚇得走不動路,被撞死了。從那以後,火車就不是什麼稀奇有趣的事物了。 已經沒有人需要我和父親的幫助了。人們要麼求助於基督教的傳教士,要麼去找那個自稱在舊金山唸過書的新式教書先生。年輕人被傳說中的好前程和好薪水吸引,紛紛離開村子,前往香港和廣東。田地荒蕪了,村子裡只剩下聽天由命的老人和幼童。來自遙遠省份的外鄉人時不時前來,打聽低價收買土地的消息。 父親終日靜坐在前堂,燕尾劍橫在膝蓋上,眼睛看向門外,從日出到日落,彷彿一尊雕像。 但是,每天我從田間回來,都會看到父親眼裡閃過一絲希望。 「今天可有人來求助?」他問道。 「沒有。」我努力保持輕鬆的語氣,「但我敢說,過不了多久就會出現跳屍。它們蟄伏太久了。」 我避開視線,害怕看到父親眼中的失望。 之後的一天,父親在他的臥房裡懸樑自盡。 我的心已經感覺不到悲傷。我將他的屍體放下來,這一刻,突然覺得他與他一生都在獵殺的妖邪是一樣的——依賴古老的靈氣維持生命。當靈氣流失殆盡、無法挽回時,他們不知道該怎麼活下去。 手裡的燕尾劍很沉。我一直以為自己會成為一個除妖人,但在這個妖怪和鬼魂紛紛消失的時代,我又是什麼?這把劍裡有著歷代道學大師的法力加持,卻無法拯救父親絕望的心。如果我繼續留在這兒,恐怕我的心也會變得死氣沉沉。 自從在破廟遇上鐵路測繪員,我和嫣兒已經六年沒有見面了。但她的話此時卻在我耳邊迴響: 學會生存。 我收拾起行囊,買了一張去香港的車票。 一個印度人模樣的檢票員看了看我的票,揮手讓我通過。 我駐足片刻,望向延伸至鐵路盡頭的遠山峻嶺,感覺它更像一條通向天堂的階梯。這條鐵軌的終點是太平山頂,那裡住著香港真正的主人,中國人不得進入。 但中國人可以給鍋爐鏟煤,給齒輪上油。 每次鑽進引擎間,我都會被蒸汽包圍。五年之後,我已經熟悉了活塞發出的富有節奏的摩擦和鋼琴斷音一般的齒輪咬合聲,就像熟悉我自己的呼吸和心跳。嘈雜之中整齊的律動形成了一種動人的音樂,就像京劇開始時的鑔和鑼。我檢查壓力,給墊圈上密封劑,擰緊法蘭,用備用零件替換老舊的齒輪。我忘我地工作著,雖然辛苦,卻很滿足。 換班的時候已經天黑了。我走出引擎間,看到天空中一輪滿月。又一列由我照看的蒸汽機拽著滿載乘客的列車,朝山上駛去。 「別被中國的鬼魂勾走了哦!」車廂裡,一位金髮女士伸出頭來沖我喊道,她的同伴哈哈大笑。 我這才想起今天是中元節。我應該為父親準備點祭品。大概可以去旺角買點紙錢吧。 「今天休息?我們還要你接著做呢!」我聽到一個男人的聲音。 「你這種女人還扭捏個什麼?」另一個男人邊說邊笑。 我循聲望去,站台外面的陰影處站著一個中國女孩,她穿著緊身的西式的旗袍,濃妝豔抹——一看就知道她的職業。兩個英國人擋在她面前,其中一個試圖攬住她的腰,她往後退了一步。 「求求你們,我真的很累。」她用英語說道,「下次吧。」 「就現在!別犯傻了。」第一個男人說道,語氣強硬起來,「沒得商量。過來,做你該做的。」 我走向他們,「嘿!」。 兩個英國人回頭看著我。 「出了什麼事?」 「少管閒事!」 「這不是閒事,」我說道,「這是我妹妹。」 這句謊話估計騙不了他們,但是五年的重體力勞動讓我的體格十分健壯。看到我臉上和手上都沾滿機械油,他們大概覺得和一個低等的中國技工在街頭打架不划算。 於是他們咒罵著,坐上前往太平頂的列車離開了。 「謝謝你。」她說道。 「好久不見了。」我看著她,把那句「你真漂亮」咽了回去。她面容憔悴、身體消瘦,看起來疲憊不堪,身上散發著濃郁刺鼻的香水味。 但我並不反感。只有無須為生存拼搏的人,才有閒心對別人指手畫腳。 「今晚是鬼節。」她說,「我不想工作,我想我娘。」 「我們一起去買點祭品吧。」我提議。 我們乘上去九龍的渡輪,水面的微風讓她精神了些。她拿起船上的茶壺,用熱水沾濕毛巾,擦掉了臉上的妝。我又隱約聞到了她本來的體香,和從前一樣清新迷人。 「你真漂亮。」我這樣說道,心裡也這樣想。 九龍的街道上,我們買了點心、水果、餃子、蒸雞、紙錢和香,聊起了彼此的生活。 「狩獵如何?」我問道。我們都笑了。 「我很懷念做狐狸的日子。」她漫不盡心地小口啃著雞翅,「上次見面之後不久的一天,我感到最後一點法力消失了。我再也變不成狐狸了。」 「我很抱歉。」我給不了更好的安慰。 「我娘教會我接納人類的事物:食物、衣服、京劇,還有老掉牙的故事。但她從不依賴這些東西。她可以隨心所欲地變形、捕獵。而我呢?我已經沒有爪子了,也沒有鋒利的牙齒,連跑都跑不快,只剩下這副漂亮的皮囊。我娘的美貌害得她死在你父親的劍下,而我現在做的正是你當年誣陷我娘做的事——我引誘男人,賺他們的錢。」 「我父親也不在了。」 聽到這句話,她的苦澀似乎少了一些,「發生了什麼?」 「和你一樣,他感到靈力消失了,無法接受這件事。」 「我很抱歉。」我知道她無法多說什麼。 「你曾經告訴我,我們唯一能做的就是努力生存。我很感激,這句話救了我一命。」 「那我們扯平了。」她微笑著說道,「不要再倒這些苦水了,今晚屬於先人。」 我們走下碼頭,把買來的供品放在水邊,邀請逝去的親人前來享用。隨後焚香,燒紙錢。 她看著火焰產生的熱流將未燃盡的紙錢帶向天空,消失在星辰之間。「沒了靈氣,你覺得陰間的大門今晚還會打開嗎?那些鬼魂還能回來嗎?」 我遲疑了。小時候,父親曾教過我聆聽鬼魂用指甲撓窗戶紙的聲音,分辨神靈在風中的低語。而現在的我,已經習慣於忍受雷鳴般的活塞聲和蒸汽噴出閥門的刺耳嘶鳴,再也感知不到那個屬於童年的、逝去的世界。 「不知道。」我說,「在這個鐵軌和蒸汽機驅散了靈力的時代,也許鬼魂和人一樣,有的學會了生存,有的沒有。」 「有過得好的嗎?」她問。 我被她問住了。 「我的意思是,」她接著說,「你沒日沒夜地開著引擎,好像自己也是一個齒輪。這樣快樂嗎?你做夢時都夢見些什麼?」 我什麼夢都記不起來了。我任由自己的思緒迷失在齒輪和螺桿單調的運動中,跟隨金屬和金屬碰撞的聲音。只有這樣,我才能不去想父親,不去想這片被掠奪一空的土地。 「我總幻想著在這片金屬和瀝青的森林裡狩獵,」她說,「幻想我變回狐狸形態,在梁柱之間、屋宇之上飛奔,直到登上這座小島的頂峰。我想咆哮,對著那些自以為可以佔有我的男人咆哮。」 我轉頭看她,她的眼睛突然發亮,隨即又黯淡下去。 「在這個蒸汽和電力的時代,在這座大都會,除了那些住在太平頂的人,還有誰能保有本來的面目?」她問。 我們坐在港口邊上燒了一整晚的紙錢,等待著哪怕一絲亡魂歸來的跡象。 住在香港是一種異樣的體驗:日復一日的單調生活,似乎一切都沒有變化;但過上幾年就天翻地覆,讓人恍如隔世。 我三十歲生日的時候,新式蒸汽機需要的煤炭變得很少,輸出的動力卻越發強勁。它們的體積也越來越小,街上滿是機械驅動的黃包車和馬車。有錢人還能買到製冷的機器,能保持室溫清涼,給食物保鮮。這些機器用的都是蒸汽驅動。 我經常走進商店,忍受著店員的白眼,研究櫥窗裡的模型機。我將能找到的介紹蒸汽機原理和操作的書籍讀了個遍,還試著用這些知識改進我維護的幾台機器:實驗新的點火衝程、試用新式活塞潤滑油、調整齒輪傳動比……我漸漸弄懂機械中的魔法,並從中找到許多樂趣。 一天早上,當我修理一台受損的調節器時(這是個細緻活兒),兩雙鋥亮的皮鞋出現在我頭頂的平台上。 我抬起頭,兩個人低頭看著我。 「就是他。」我的監工說。 另一個衣著考究的人用懷疑的目光打量著我:「你就是那個想出給老設備換大飛輪的人?」 我點點頭。這一點我很自豪——設計者們做夢都想不到我能讓這些引擎更加賣力地工作。 「你真的沒有竊取哪個英國人的想法?」他的語氣嚴厲起來。 我眨眨眼睛,片刻的困惑之後感到有些憤怒,「沒有。」我努力保持冷靜,然後縮回機器下面,繼續工作。 「他很聰明。」監工說道,「作為中國佬,他的腦子還算靈光。」 「我也覺得可以試試。」另一個人說,「比起從英國雇一個機械師,肯定能省不少錢。」 亞歷山大·芬梨·史密夫先生,山頂纜車的所有者,也是一個狂熱的工程師。他預見到,技術進步必然導致蒸汽動力自動化。最終,機械臂和機械腿將替代中國苦工和僕人。他從中發現了機遇。 我被選中,幫助史密夫先生完成他的新冒險。 我學會了維修發條裝置、設計複雜的齒輪系統,還能利用閥門巧妙地實現各種功能;我學會了如何給金屬鍍鉻,如何用黃銅製出光滑的曲面;我發明了將堅硬的發條同微型化、規模化的閥門以及清潔的蒸汽相結合的一系列技術。一旦自動模塊組裝完成,我們就會給它連上從英國運來的最新的分析機,再讓它吃下打著密集孔眼的紙帶——編寫好的巴貝奇-洛浦雷斯代碼。 史密夫先生花去了整整十年。如今,機械臂已經可以在中環的酒吧裡斟酒,機械手也在新界的工廠製作時髦的服裝和鞋子。太平頂的府邸裡,我設計的自動掃帚和拖把開始分區分塊地灑掃房間,像機械精靈一樣噴吐白色的蒸汽,不時輕輕地碰到牆壁。這些都是我聽說的,未曾親眼見到。洋人們終於可以擺脫礙眼的中國勞工,享受這座天堂般的亞熱帶城市。 我三十五歲的時候,她再一次出現在我的門前。恍惚中,我以為是記憶重現。 我將她拉進我窄小的公寓,在門口張望。確定沒人跟蹤後,我關上了門。 「狩獵如何?」我問道。這個玩笑很拙劣,她勉強地笑了。 印著她照片的報紙滿天飛。這是殖民地有史以來最大的醜聞。不是因為港督的兒子私養了一個中國妓女——這沒什麼大不了——而是這個妓女從他那裡偷了一筆巨款。每個人都在議論此事。為了搜捕她,警察翻遍了整個香港。 「今晚你可以藏在我這裡。」後面的話我沒能說出來,但是她明白。 她坐在屋裡唯一的一把椅子上,昏暗的燈光在她臉上留下了一道陰影。她看上去憔悴無力,「你也要批評我了。」 「我有個好工作,不想丟了。」我說,「芬梨·史密夫先生很信任我。」 她彎下腰,撩起裙子。 「別這樣。」我別過頭,不想看她對我施展那些伎倆。 「看!」她的聲音裡沒有誘惑,「良,看著我。」 我轉過頭,倒吸了一口氣。 在我眼前,她的雙腿是鋥亮的鉻合金製成的。我彎下腰,想看得清楚些:膝關節處精確地排列著柱狀連桿;大腿上的蒸汽傳動機構悄無聲息地運作;她的腳被精心鑄模、塑形,表面光滑,線條流暢。我從來沒見過這麼漂亮的機械腿。 「他給我下了藥。」她說,「當我醒來時,我的腿已經不見了,被換上了這些東西。痛得鑽心挖骨!他告訴了我一個秘密:他喜歡機械勝過肉體,在正常女人面前硬不起來。」 我聽說過這樣的人。在這個充斥著鉻和銅,叮咣作響、吞雲吐汽的世界,人的欲望也會扭曲。 我盯著她小腿曲線上的光澤,不敢去看她的臉。 「我有過選擇:讓他繼續改造我的身體,或者讓他拿掉這些金屬,把我丟到大街上。誰會要一個沒腿的中國妓女?我想活下去,所以我忍著痛,讓他繼續施為。」她站起來,脫下長裙和長手套。我看清了她鉻製的軀體:腰部為縱褶襇式樣,讓關節能靈活轉動;手臂由層層疊疊的曲面金屬片組成,可以隨意彎曲轉動,如同華麗的鎧甲;雙手包著最細最軟的鎖甲,手指是玄鋼,原本長出指甲的地方鑲嵌著珠寶。 「他不惜重金。我身體的每一寸都是由最好的工匠製作、由最好的手術師安裝的。用電流驅動人體、用線纜替換神經都是違法的,但依然有許多人想做這些實驗。他們從來只和他說話,彷彿我只是一台機器。 「終於有一天晚上,他打了我,我絕望地反抗。他像一根稻草一樣脆弱,我突然意識到這副金屬手臂有多大力氣。我讓他對我為所欲為,一塊一塊地換走我的身體,哀痛著我所失去的,卻沒有意識到我得到了什麼。我經歷了可怕的事情,但也變得令人生畏。 「我捏住他的喉嚨直到他昏迷,拿上能找到的所有錢財,逃走了。 「然後我就來找你了,你能幫我嗎?」 我走上前去,抱住她,「我會幫你復原身體的,我們可以去找醫生——」 「不。」她打斷了我,「這不是我想要的。」 我們幾乎花了整整一年的時間來完成這個工程。嫣兒的錢起了很大的作用,但有些東西是錢買不了的,尤其是知識和技術。 我的公寓變成了車間。每天夜裡,每個禮拜天,我們都在忙碌:把金屬加工成型,將齒輪磨光,搭接電線。她的臉是最困難的部分,這一部分依然保留著肉體。 我翻遍了解剖書,用石膏為她的臉鑄造模型。我甚至劃開自己的顴骨,割傷臉頰,跌跌撞撞地衝進手術室,學習醫生們如何縫補傷口。我還買了價值不菲的珠寶面具,不惜拆碎它們,從中學習將金屬打磨成人臉的藝術。 這一天終於來了。 月光皎潔,透過窗戶,在地上投下一個蒼白的方塊。嫣兒站在方塊中央,轉動腦袋,感受著她新的臉龐。 數以百計的微型汽動裝置埋在光滑的鉻制皮膚下,每一個都可以獨立控制,讓她做出任何一種表情。但她的眼睛依然如故,在月光下閃閃發亮,興奮不已。 「準備好了嗎?」我問到。 她點點頭。 我遞給她一只碗,裡面裝滿了細細研磨的純淨的無煙煤,聞著像燒過的木炭,又像這片土地的精華。她將煤粉倒入口中吞下。我聽到了她體內微型蒸汽機劇烈打火的聲音,氣壓正在上升。我不由得後退一步。 她揚起腦袋,對著月亮嗥叫。那是蒸汽湧過黃銅管線的聲音,讓我想起很久以前那充滿野性的咆哮——那是我第一次聽到的狐妖的叫聲。 隨後她蜷縮在地上,齒輪轉動,活塞抽吸,曲面金屬片滑動交疊,譟聲越來越大。她開始了變形。 從最初的靈感落墨於紙上,經過數百次調整改進,她終於得到了滿意的結果。我能從她的設計中看到她母親的影子,又加入了一些新東西,讓線條更加硬朗。 從她的想法出發,我在鉻制皮膚上畫出了精緻的紋路,設計了金屬骨架上複雜的關節。我親手拼接每一個鉸點,組裝每一個齒輪,搭接每一條電線,焊接每一條焊縫,並給每一個執行機構上油。我一次次將她拆開,又一次次拼裝起來。 當一切完美運行的時候,我驚嘆不已。她在我眼前變形、摺疊又展開,像一尊散發著銀白光芒的紙雕。最終,一隻鉻製的狐狸出現在我面前。如此美艷,如此致命,正如最古老的傳說中的描繪。 她在我的公寓裡輕輕走動,體驗著自己新的身體。她體形矯健,動作機敏,四肢在月光下熠熠生輝。她的尾巴是用比蕾絲還精緻的銀絲做出來的,在昏暗的公寓裡劃出一道熒光。 她轉身朝我走來——不,是飄過來。這是一個光芒萬丈的獵食者,一個復活的遠古魅影。我深吸一口氣,聞到了火焰、煤煙、機油和金屬。那是力量的味道。 「謝謝你。」她身體前傾,好讓我擁抱她真實的形態。在體內蒸汽機的加熱下,她的金屬軀體變得溫熱而鮮活。 「你感覺到了嗎?」她問道。 我哆嗦了一下,我知道她想說什麼。消失已久的古老靈力回來了,雖然已是另一種面貌:金屬與火燄澆注的身體,不再依託毛髮與血肉之軀。 「我會找到我的同類,」她說,「並把他們帶到這裡。我們一起解放他們。」 我曾經降妖除魔,而如今,我是他們的一份子。 我打開了門,手上握著燕尾劍。它只是一把沉甸甸的、鏽跡斑斑的古劍,但依然足以劈碎任何膽敢擋道之人。 我們無人能擋。 嫣兒一躍而出,如一道閃電,踏著敏捷而優雅的步伐,竄進了香港的街頭。自由,充滿野性,她是屬於新世界的狐妖。 當一個男人愛上了狐妖,她就永遠能聽到他的呼喚,無論相隔多遠…… 「狩獵愉快……」我默念。 遠處又傳來嗥叫。她的身影消失的時候,我看見一縷蒸汽升入天空。 我想象著她在那條通往山頂的鐵路上飛奔,如同不知疲倦的引擎向前衝刺、再衝刺,奔向太平頂,奔向那充滿魔法的未來——正如那充滿魔法的過去。 責任編輯:鍾睿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