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 電影

電影《兔嘲男孩》影評:編一個色彩斑斕的美夢,碎給你看。

兔嘲男孩影評

當一部喜劇片的標籤裡同時有「兒童」和「二戰」時,我們就該小心,它可能是個悲劇。

含動物的片名(Jojo Rabbit),明亮色彩和歡快配樂的預告片,以英雄形象昂首立於海報中央的大眼睛男孩——一個又一個可愛元素無不在暗示我們,這部名為「兔嘲男孩」的電影,可能一反戰爭片的嚴肅與殘酷,帶來全新的樂觀氛圍。而觀眾如我也會放下防備,以為它起碼是一部歡快的暖心電影,樂意走進電影院消遣一番。畢竟,生活已經夠殘酷了,誰還想承受更多的苦楚呢?

於是「探照燈」的動畫片頭俏皮亮起,「披頭士」的搖滾輕鬆響起,你坐在人群中準備好大嚼爆米花,導演塔伊加·維迪提卻在銀幕背後偷笑:

「開始吧小笨蛋們,我將發射一枚遠程砲彈,轟炸你的內心。」


要從預告片識破導演塔伊加·維迪提的別有用心很難,畢竟大家熟知的他的作品是《雷神3》這樣的商業片。要從主角辨明更難,因為這個名叫羅曼·格里芬·戴維斯的男孩從全球 1000 名孩子中被挑出,在此之前還沒有一部電影作品。

那麼我們的線索還有哪裡?看看兩個熟悉的名字:性感的斯嘉麗·約翰遜,以吊詭演技俘獲人心的山姆·洛克威爾,他們要演什麼?這兩位明星怎麼可能是一個初出茅廬男孩的配角?

萬眾齊呼「Heil Hitler!」的黑白紀錄剪輯片頭帶出大背景,亢奮的搖滾樂忽然把內景轉到色彩豐富的房間,一位頭髮梳得漂亮、制服穿得漂亮、瞳孔閃得漂亮的十歲男孩面對鏡子,和眾人一般大喊「Heil Hitler!」,我們看到他的夢中偶像出現——納粹元首希特勒。

不過這個希特勒並不那麼可怕。他腆著啤酒肚,軍裝似乎不那麼合身,說話時也沒有蓋世太保令人發怵的表情,甚至有些滑稽地,他和這個男孩調侃一番。噢,原來他不是真的希特勒,他是想象中的。

「異想世界」就此開始。一位夢想為納粹獻身投入戰鬥保家衛國成為希特勒那樣英雄的男孩喬喬,開始了他成長的故事。

影片的第一部分不可能告訴你它是個悲劇。而我對悲劇的警惕僅從訓練營的某一刻開始。

當喬喬加入童子軍開始他夢寐以求的軍訓後,一切操場上的跑跳、聽教官訓導都像是做夢。像泡泡糖被吹大迎著陽光閃爍迷人斑斕的美夢,在每一個瘋跑的孩子心中發芽猛長。而教官似乎也不是我們印象中的納粹軍官——那種殺人不眨眼的惡魔形象和眼前這位喝一口酒講一句廢話、連衣服都穿得邋遢的男人大相逕庭。放一槍,多輕鬆。孩子們也哈哈大笑。

我以為另一部韋斯·安德森風格的二戰版《月升王國》就要開始的時候,可愛的喬喬卻偷偷給了我一個信號。

——那是當孩子們被命令燒書時,喬喬開心地把書拿到火堆前。其他人像圍著篝火晚會一樣興奮,而從不懷疑自己夢想的喬喬卻在火焰閃爍中透出一絲懷疑。他看著那些被燒毀的書,彷彿在說:真的嗎?真的要燒嗎?

集體的力量終於讓他扔出了手中的書。可這一絲絲猶豫讓我開始戒備,他可能沒有他表現的那樣堅定。

果然,挫折很快就發生了。當兩名年長的童子軍白天提出一個更高級別的任務時,喬喬直接表現出了抗拒。他們讓他殺死一個兔子。

兔子,好可愛啊。我怎麼忍心殺死呢?喬喬應該下手的瞬間,卻讓它趕緊逃走。從此他落下一個懦夫的臭名,「喬喬兔」。

一個連兔子都不敢殺死的童子軍,談什麼殺敵衛國?

影片第一部分幾乎就在這樣歡騰的氣氛中進行。喬喬在訓練營中遇到的障礙也迅速被化解,他負傷回到家中,康復,做一些簡單的發傳單的任務。隨之鋪陳開來的是他夢幻的成長環境:一位美貌的媽媽,一個漂亮溫馨的家,還有奶油色塗抹的小城,生活著他可愛的鄰居朋友們。

這與我們所理解的戰爭毫無關係。沒有血,沒有屍體,沒有槍砲。你甚至懷疑他們生活在與世隔絕的仙境中,每天做著一些看似革命任務實際並不那麼重要的瑣事。

直到導演忽然讓你看到那片廣場。從喬喬的視角看去——一雙雙腳,懸於空中。喬喬的媽媽站在旁邊,喬喬問她他們做了什麼,她說,「他們只是做了他們能做的」。

這些腳是屍體。被毫無預兆地吊在廣場中央,赤裸裸地向喬喬展示死亡。然而喬喬還沒有真正體味畏懼,畢竟他美麗的媽媽會在晚餐時扮演他離開已久的父親,還會和他一起唱唱歌跳跳舞。

媽媽的美艷溫柔在這部影片裡簡直是最大的幌子,她讓我們相信,純真如喬喬這樣的男孩一定會在溫室中長大,他不用看到太多戰爭的殘酷,不用真的奔赴戰場,他可以安心在他彩色的房間裡度過無憂無慮的童年。

直到……他聽見樓上的奇異聲響。

導演就這樣拋出了第三個雷。不經意地,毫無預兆地,像快樂嚼著口香糖準備吹吐泡泡時你突然咬到一塊石子,它硌壞了你的牙。

喬喬帶著他的好奇走上樓,打開櫃子門,看到一位女孩。秘密盒子打開,他的世界裡來了一位不速之客。

這個女孩是誰?為什麼會在喬喬姐姐的房間?她為什麼一直躲在櫃子裡?

喬喬假裝淡定面對陌生人,她與瘦弱身形完全相反的大膽卻震懾了喬喬。喬喬假裝是一個訓練有素的納粹童子軍,她卻如猛獸般迅速反擊。喬喬不知所措,除了打不過她,還面臨一道更難的題:她是個猶太人!

猶太人不是怪獸嗎?怎麼是這樣漂亮的女孩?

猶太人不是很蠢嗎?怎麼這樣聰明?

猶太人不是應該被抓起來嗎?怎麼躲在我家裡?

喬喬腦中關於猶太人的一切,那位希特勒和教官們告訴他的一切,似乎都與眼前現實情況嚴重不符。他無疑受到了更大的衝擊,比燒掉一堆書、殺死一隻兔子還要猛烈,他直接面臨一場與猶太人的戰爭。

樓上的戰爭悄然進行,一方面喬喬要忙不迭地與猶太人鬥智鬥勇,另一方面他也在挑戰自己的信念:到底要不要像一個納粹那樣抓這個猶太人?哪怕只是說出她的名字,揭發她,在喬喬這裡都成了一個難題。喬喬對著她就像對待那隻兔子,她太美麗聰明可愛了,他一點兒都不想殺死她。

媽媽的態度在這場「隱形戰爭」中也變得十分詭異。畢竟母子倆幾乎不太直面真正的政治。媽媽說,餐桌就是瑞士,你相信你的,我相信我的。媽媽同意他去參加納粹訓練營,自己卻偷偷的發送「解放德國」的傳單……

喬喬的信念和身邊這兩個人的行動形成了反差。而更好笑的是,原本堅定的他卻變得越來越猶疑,他既沒有揭發猶太女孩的身份,也沒有揭發母親——在那個人人自危的年代,他這樣一位納粹追隨者,竟然荒謬的和「敵人」做著朋友,聽她們講自己的故事。

猶太女孩一句話戳中他:喬喬,你不是一個納粹,你不過是個穿著納粹制服的十歲男孩。

在長久的與猶太女孩交流的拉鋸戰後,導演拋出了第四個雷:蓋世太保來了。他們像嗅覺靈敏的獵犬,敲響了喬喬家的門。

真正從心中喊出「Heil Hitler!」的人出現在喬喬眼前,他卻不知所措。他忽然明白,他們可能把他的朋友帶走,把她殺死,他開始恐懼。

原本在輕鬆爛漫中感受童真夢想與友誼的我也在這一刻被驚醒。因為蓋世太保確實令人不寒而慄,他們讓我想起昆汀·塔倫蒂諾在《無恥混蛋》中相似的那一幕。蓋世太保犀利的眼神極易洞穿一切,把男孩的美夢殺死。

而此時拯救場面的竟然是那位邋遢教官。他看了看猶太女孩亮出的身份,聽了她自報年齡,他說,沒問題。他放了她一馬。

蓋世太保們離開,喬喬似乎明白了什麼。

直到這裡,我們才漸漸進入戰爭氛圍。想起它是部二戰片,它始終要面對真正的戰爭。

而真正的戰爭是什麼?是死亡。

導演毫無預兆地丟出了第五個雷:喬喬的媽媽死了。

從他的視角看去,明明是一隻美麗的蝴蝶,卻忽然轉到兩隻被懸吊高高的雙腳。他看到他母親的皮鞋,鞋帶散了。

他抱著那雙被懸於空中的腿哭泣。為她繫好鞋帶——像他媽媽告訴他的那樣——他終於會繫鞋帶了,可媽媽已經死了。

至此喬喬的明亮世界變得灰暗。我們可以鮮明地感到飽和色調被塗上一層灰,進入冷色世界。喬喬迅速的感知寂寞、飢餓、生存,也迅速的感知砲火、屍體、死亡。戰爭終於打到他所在的奶油色小城,童話般的房屋被炸成黑色廢墟。喬喬在屍體中行走,遇到他的夥伴約克。他真的成了一名士兵,他真的面臨被炸死的危險。

戰爭這樣血淋淋的在男孩眼前展開。我們不可能指望他還抱有一絲幻想。他心中的希特勒英雄也瀕臨幻滅,因為他感受到更多的是家園被毀、親人離世、還有無情的女教官把砲彈塞在孩子的屁股後面讓他們充當砲灰。

喬喬此時才明白戰爭是怎麼一回事。而導演終於把美好的東西全部摧毀了給你看。


當我們在笑聲中忽然流下眼淚,在眼淚中忽然發笑多次以後,可能再也不關心它是一個快樂還是悲傷的故事。但讓我痛徹心扉的是,假設喬喬不過是有個堅定理想的孩子——不管他想成為的是希特勒還是什麼——他的理想已被毀得粉碎。

他一腳踹開那心中的希特勒,和曾經堅信的偶像告別,好像我們童年長大的某一刻,忽然不再迷戀什麼相信什麼,決定真正的釐清自我,要做一個什麼樣的人,要走向何方。

喬喬的故事,是一個殘忍的長大的故事。他的童年本應和媽媽散步河邊,聽媽媽說著故事,和她悠遊騎著單車。他卻要被迫離開溫柔的她,被迫接受歷史的教育。這讓我深思起來不寒而慄,因為這位故事中的喬喬可能代表了整整一代在二戰中成長起來的孩子,他們可能享受過片刻的和平,可能也夢想做個英雄,可他們更多的目睹了廢墟和死亡,深深的明白隔閡與恐懼……

然而比這更可怕的提示是來自於喬喬身邊的人。

那位溫柔的媽媽,她怎樣面對政見異己的孩子?她藏匿猶太人,她相信另一種價值觀,可她必須和孩子和平相處,既要保護他的安全,還要完成潛移默化的教育。

那位堅強的猶太女孩,她是不是代表了無數猶太孩子,童年的大部分時間藏在黑暗櫃中,忍受飢餓、歧視、生離死別和無盡的等待,然而她還要抱有希望,在這樣不可能活下去的環境中堅強活下去。

那位邋遢教官,他是不是代表了一批從來都不相信納粹的納粹軍官,成為軍官不過是戰時工作,他打心底裡牴觸可又不得不為活著忍耐,當戰爭結束時他還會相信什麼?

還有那位胖胖的女教官,她真是壞極了。她已經沒有了良知,在瘋狂洗腦中全盤接受了惡。她直接的、間接的殺死了無數人,卻不會為自己的行為有一絲後悔……

喬喬身邊這些人構建的世界才讓我真正意識到,戰爭是多麼可怕。當鏡頭不再對準他的房間,而是房間以外,他的父母、他的老師、他的朋友、他的鄰居、他不認識的廣場上的那些人……

我才意識到,他們是戰爭的荒涼背景,歷史長河中一個個被忽略的鮮活個體,最後卻成為片頭所預示那樣的黑白底色,失去了自己的色彩,經歷了各種各樣悲劇的人們,承擔了戰爭的種種惡最後卻被遺忘……

想到這裡難免痛心疾首,真正的悲劇不再是一個男孩成長的悲劇,而是他和他周圍人群代表的一代戰爭中承受苦難的人,講著無言的故事。有的人就像喬喬的爸爸一樣從未出現,你不知道他的來處,也不知道他去向何方。有的人就那樣消失在廣場中央,消失在歷史深處。

直到最後我才被塔伊加·維迪提發出的砲彈真正轟炸。他炸到我在和平年代的和平之心,讓我為眼前的平和幸福感到慶幸而又可恥,更不敢想象如果自己的童年在戰爭中度過,我會經歷什麼。我是否也會那樣勇敢,是否也有自己堅信的事物,是否會為友誼、親情、愛情執著守護?

可愛的童話終究露出黑色之底。男孩夢想破碎孤單長大,在硝煙瀰漫的年代體味人間悲苦。

十歲時那些畫在繪本上的純真想象不過是一層顏料,輕易被風沙抹去了顏色。

當故事結束後,里爾克的詩歌在黑色銀幕上亮出,斯嘉麗·約翰遜飾演的媽媽形象卻在我腦中徘徊。

她和孩子長久地徜徉在河邊。綠色的草地,乾淨的河面,他們都穿著明媚,享受橋下的寧靜。

她說孩子此時你應該去享受浪漫。

「總有一天你會發現比金屬、炸藥和肌肉更堅強的東西。」

「那就是愛。「

 
IT145.com E-mail:sddin#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