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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兔嘲男孩》影評:《喬喬兔》:「現在不是當納粹的好時候」

兔嘲男孩影評

在一個新納粹主義抬頭的世界和一個保守的好萊塢,很難想象《喬喬兔》這樣一部以「十歲德國小男孩喬喬夢想成為最完美的法西斯」為劇情簡介的影片是如何拍成的。

當然,《喬喬兔》不是第一部以納粹和元首為取笑對象的諷刺喜劇。《喬喬兔》的發行方迪士尼,早在1943年就讓自己的當家小生唐老鴨出演了諷刺動畫《元首的尊容(Der Fuehrer's face)》,而卓別林在1940年的《大獨裁者》中貢獻了載入影史的滑稽希特勒形象。

《元首的尊容》

新老兩版《金牌製作人》從娛樂業視角解構了第三帝國,時間更近的《無恥混蛋》則大膽地在一家電影院炸死希特勒,徹底改寫歷史。不能忘了羅伯特·貝尼尼的《美麗人生》,雖然不是嚴格意義的諷刺喜劇,但它用溫柔和幽默包裹催人淚下的殘酷,成為最有力量的集中營題材電影之一。

但《喬喬兔》和這些作品都不同。《喬喬兔》不只是一部諷刺喜劇,它是一部純孩童視角下的戰爭片(雖然主角似乎站錯了陣營),也是一部戰爭年代的青春成長故事(coming-of-age)。這個待成長的主角是十歲的喬喬,一頭金色小捲毛,小臉圓圓眼睛紅紅,不會繫鞋帶,正要踏入納粹青年營成為一名光榮的小法西斯。

鬥志昂揚的喬喬不知道的是,在不遠的將來,他所信仰的帝國和崇拜的偶像都將毀滅,而他想趕盡殺絕的仇敵將變成朋友又變成親人。他將認清戰爭的可笑,而這可笑又是如此可悲。

整部《喬喬兔》跟隨著喬喬的視角,展現一個二戰尾聲期的德國,戰敗將近但幾乎所有人都還沉浸在非理性的集體狂歡中,納粹軍服像《月升王國》的童子軍裝帶著韋斯·安德森式的鮮豔,所有大人都變成了孩子一樣滑稽而盲目的希特勒信徒,而所有孩子都是滿口政治的憤怒戰爭機器。

我們的喬喬當然也是納粹意識形態下的一名小小標兵。雖然猶豫和不自信是他的日常,但喬喬確信他未來一定會站驕傲地在元首身邊。他的房間貼滿了希特勒的海報和納粹旗幟,他每日穿著納粹青年營軍服,他因為自己祖父不是金發鬱悶了整整三週。但喬喬其實已經站在元首身邊了:像其他大多數孩子一樣,喬喬也有一位想象朋友,而這位會像十歲小孩一樣鬧脾氣,每天用幼稚的話語鼓勵喬喬的朋友,正是阿道夫·希特勒本人。


我的朋友阿道夫和Heil他的最佳方法

《喬喬兔》有幾乎三分之一的笑料,都來自導演塔伊加·維迪提本人扮演的這位想象中的元首。影片以元首對即將入營的喬喬發表的一番並不激動人心的動員演講開頭,伴隨著一首激昂的德語版《I Want To Hold Your Hand》和民眾"Heil Hitler"的歷史片段,喬喬的好朋友阿道夫訓練喬喬該如何正確地,中氣十足地"Heil Hitler"。

《喬喬兔》改編自基調更黑暗的小說《Caging Skies》,而原著中是沒有這個想象朋友希特勒的。導演原創了這個絕妙的設定,而福克斯探照燈對這個大膽想法只有一個要求:塔導本人出演這個低智版希特勒。有一半猶太血統的塔導出色地完成了這個角色,這個希特勒盡職地陪在喬喬身邊,做著孩子想象中成年人該做的事,留著標誌性的小鬍子,挺著顯眼搶鏡的小肚腩,很容易焦慮,一焦慮就吸菸(雖然希特勒本人非常厭惡吸菸)。

但這個希特勒畢竟只是十歲小孩腦海中的產物,他只知道十歲小孩知道的有限的事,不斷複述著喬喬對世界最膚淺的認識。隨著帝國日漸瓦解,喬喬與這個想象朋友的友情也搖搖欲墜。

雖然十歲心智希特勒的設定帶來了顛覆性的喜劇效果,這個希特勒卻是喬喬被洗腦成果的悲劇性具象。他更是喬喬身邊唯一的父親形象,是喬喬那遠在戰場杳無音訊的父親,和只出現在報紙廣播裡的「英雄」元首的混合體。孤單的喬喬是多麼需要一個父親,一個導師,一個盡職理智的成年人,去教導他如何長大成人如何正確認識這個世界,但在這個年代,極端的意識形態是他受到的唯一教育,而陪在他身邊的,只有這個不倫不類的希特勒。

喬喬身邊其他的本該充當起父親形象的成年人,有的還沉醉在帝國的大夢之中,有的已經徹底幻滅放飛自我。在訓練營,喬喬和好朋友Yorkie,還有一大群野心十足的男孩,被教授的是如何刺殺和投擲炸彈,而女孩們學習如何護理,如何為帝國生育血統崇高的孩子。他們學習關於猶太人的理論知識,不斷被灌輸猶太人是長犄角長尾巴的怪物,看見猶太人要舉報或者殺害。

用這些看似可笑的訓練營活動,《喬喬兔》建立起了一個完整而全面的體系,展現帝國機器是如何嚴絲合縫地培養出一代又一代的忠誠追隨者,又如何用模式化的集體給予這些沒有父親的孩子們一絲家國的歸屬感。晚飯時間,看到媽媽因為戰爭將結束而喜悅的喬喬勃然大怒,拍著桌子吼道:「我們會把我們的敵人碾成渣滓,然後把他們的墳墓當廁所」。十歲的孩子對這套煽動說辭如此熟練,但他並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更不知道熱愛祖國和盼望戰爭早日結束根本就是並不矛盾的兩件事。

如果不是因為一個關鍵瞬間,喬喬本會跟著自己的信仰一同覆滅。但在那一瞬間,他的天真善良本性蓋過了向父輩追求認同的渴望和融入集體的熱切,而那一瞬間引發的蝴蝶效應,給予了他最後逃離旋渦的機會。關上危險世界的門,在那個稱為家的安全空間裡,兩位女性角色重新教會喬喬如何認識自己,認識身處的這個瘋狂世界。


戰場上的蝴蝶

媽媽告訴喬喬,當你喜歡上一個人的時候,會感覺胃裡有蝴蝶在飛舞。喬喬怎麼也沒想到,作為一個高貴的雅利安人,驕傲的希特勒士兵,讓他胃裡的蝴蝶躁動不安的竟然是個猶太少女。

賦閒在家的喬喬,意外地發現媽媽在閣樓裡藏了一個猶太姑娘。這個比他大不少的猶太姑娘叫艾莎,已經輾轉了好多家庭的樓板和縫隙,最近被好心的喬喬媽媽收留。這個活生生的猶太人完全不是教科書上長犄角長尾巴的怪物,而在和艾莎的接觸中,他對艾莎的敵意逐漸轉變為對猶太民族的好奇和尊重,和艾莎的關係也慢慢經歷友誼,心動,最終變成親情。

艾莎由托馬辛·麥肯齊(《不留痕跡》)飾演,在指導托馬辛的戲份時,塔導要求她不僅要從歷史資料中研究角色,也要參考《賤女孩》和《希德姐妹幫》裡的惡女形象。艾莎這個猶太女孩雖然藏在黑暗裡,卻不是傳統意義上的受害者形象:她個性十足,身手了得還極擅諷刺,幾乎沒有自憐和期艾。

這不只是個納粹遇見猶太人的故事,也是個單純的男孩遇上女孩的故事。經歷了自己的「初戀」,喬喬終於明白德國人和猶太人都是平等人類這樣兩歲小孩就該明白的簡單道理。看著喬喬漸漸改變,摒棄占據他心靈已久的仇恨和偏見,變成一個正常的,經常鬧出笑話的小男孩,艾莎說:「喬喬,你不是一個納粹,你只是一個愛穿搞笑製服,想成為俱樂部裡一員的十歲小男孩」。

艾莎的出現直接促成了喬喬的轉變,但還有一位了不起的女性,一直在潛移默化地間接對小喬喬產生影響。斯嘉麗·約翰遜飾演的媽媽,是整部色彩鮮豔的《喬喬兔》中最奪目的一道光。小喬喬本性中的天真善良,都毫無保留地繼承自她。

喬喬的媽媽是一位普通的媽媽,她會穿和兒子同款的睡衣,睡前細細盤好頭髮,教兒子繫鞋帶,在兒子受傷後去和訓練營老師理論。但她也是所有人都夢想有的那個媽媽,輕快活潑,穿一雙俏麗的紅皮鞋,喜歡喝紅酒,喜歡跳舞,在玩樂的時候盡情地瘋,在擁抱孩子的時候無限溫柔;她可以眨著眼睛假裝外面的世界很危險,可以抹一把爐灰假裝是歸家的丈夫,又馬上快活地扭起屁股跳舞。

這樣的媽媽,教會了心裡只有納粹的喬喬如何做一個普普通通的十歲孩子,又教會沒有童年的艾莎如何做一個女人。喬喬感受到了胃裡蝴蝶飛舞,艾莎學會了直視老虎的眼睛。媽媽也讓喬喬知道,戰爭不是生活的全部,甚至不該是生活的一部分。在所有人都希望喬喬做戰士的時候,媽媽只希望他做一個平凡的真正的人:浪漫,自由,滿懷希望,隨時可以起舞。

但媽媽並不是頭腦空空的天真派,在吊著反抗組織成員的廣場絞刑架旁,媽媽掰過喬喬的頭,逼他直視風中的屍體。喬喬問:「他們做了什麼?」媽媽回答:「他們做了能做的。」

當喬喬終於脫下納粹軍服,在街頭他發現了一隻藍盈盈的蝴蝶。喬喬頭一次像天真兒童一樣追隨著蝴蝶奔跑,卻最終來到了令人心碎的那雙紅鞋前。蝴蝶串起了影響喬喬的女孩和女人,但這個意象美麗中帶著殘酷。雄性暴力狂歡的戰亂時代即將結束,希特勒死在柏林,父親和母親形象一同隕滅,剛剛在女性的溫柔和堅韌下回歸孩童的喬喬,令人心碎地瞬間長大了。


「現在不是當納粹的好時候」

喬喬在立起堡壘的街頭遇見了訓練營裡的好朋友Yorkie。喬喬興奮地告訴Yorkie自己快有女朋友了,是個猶太姑娘,而Yorkie非常替他開心:「女朋友!喬喬,真有你的!」透徹的小朋友早就明白對猶太人的仇恨有多可笑,而在自身難保的大戰來臨之際,也不再有人關注猶太人這一層身份,畢竟這膚淺可笑的敵視並不能阻擋戰場上的死神。

在一段近二十分鐘的慢鏡頭中,最後的戰役打響。在槍砲之間,喬喬看清了一切。牧羊人舉起了槍,早就幻滅的訓練營長官穿著自己設計的五彩戰服拎著號加入戰鬥。訓練營裡的女孩毫無頭緒地擺弄著武器,而那一群男孩,人手一個手榴彈,歡呼著衝進彈雨中進行第一次實地操作。

所有的這一切,所有的信念和口號,都是如此滑稽而無意義。那些表情疑惑或興奮的孩子不過都是推遲帝國潰敗的砲灰,但那個失敗的結局早就已經寫定。

從一個德國孩子的眼睛,《喬喬兔》展現了被全世界放在對立面的那群人民在戰爭中的無所適從。戰爭的創傷從來不分正義或邪惡,歷史的結局寫好時,喬喬家門口的街道響起槍決戰俘的槍聲,普通民眾眼神麻木。

他們終於知道現在不是當納粹的好時候了,但這個從孩子口裡說出的輕飄飄的教訓,將是這個民族永遠背負的沉重罪孽。


《喬喬兔》是一部情緒相當飽滿的電影,它有多令人發笑,就有多令人難受。《喬喬兔》在引發共情上的成功很大一部分來源於主角喬喬的選角,第一次演電影的小演員羅曼·格里芬·戴維斯,像極了年輕的朱莉·德爾佩,天真懵懂,脆弱得令人心疼。

斯嘉麗·約翰遜則再次提醒觀眾她是一位多麼嚴肅的好演員,這個多元的母親形象有望為她拿到一個奧斯卡提名。但《喬喬兔》中的表演幾乎都是奧斯卡級別的,塔導的希特勒和托馬辛的猶太小姑娘都令人驚喜,小演員Archie Yates的Yorkie像一團元氣十足的小奶油,斯戴芬·莫昌特的秘密警察頭子,用五分鐘的輪流「Heil Hitler」貢獻本片最緊張也最爆笑的橋段。

但最出彩的配角,當屬山姆·洛克威爾飾演的畫妖嬈眼線的深櫃長官。這位去年的最佳男配角,透露自己演繹這個角色時本想從《辛德勒的名單》等作品中找靈感,最後卻決定演一個「對帝國幻滅了的帶德國口音的比爾·莫瑞」。不管洛克威爾對比爾·莫瑞的模仿到不到位,這個表面吆五喝六,內心又慫又喪的角色成功成為《喬喬兔》最有記憶點的配角,最終用一身奇裝和大廈將塌之際的善良賺取了無數眼淚。

《衛報》去年的一項調查顯示,41%的美國人,66%的美國千禧一代年輕人,已經不知道「奧斯維辛」意味著什麼。但《喬喬兔》傳達的信息,不是想要告訴我們納粹有多壞,也無意通過諷刺納粹來獲取良好的自我感覺。

《喬喬兔》只是可貴地用一個孩子的視角,重新解讀了戰爭和強權下的意識形態,重申一個雖不新鮮,但在當下尤其需要不斷強調的普世價值觀:沒來由的仇恨是源於無知,而當我們放下偏見,會發現我們不過都是人類。猶太人不長犄角,德國小孩只是小孩。

騎車遇見一群傷兵時,媽媽微笑著揮手:「歡迎回來男孩們,現在回家去親吻你們的母親吧!」大戰結束,劫後餘生的喬喬在街頭遇見Yorkie,小胖被逼上戰場又死裡逃生,這時已經褪下軍服穿著一個皺巴巴的背心的他,揮著小胖手說:

「再見喬喬,我要回家親吻我的母親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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