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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恆影評第56期:吉祥並不如意

2021-05-17 14:00:17

臨近年關,東北的小村白雪皚皚,人走在路上咯吱咯吱響。一個60歲的老頭邊抽菸邊遛彎,每走幾步嘴裡就喊幾聲「文武香貴,文武香貴」。

村邊的公路,一輛出租車小心緩慢的從山上開進來,車上坐著一個36歲的女人。她時不時的看向窗外,外面的一切熟悉又陌生。

「咱媽咋樣了,睜眼了嗎?現在還閉著呢是嗎,那你隔一會就喊喊她,隔半個小時一個小時喊喊她,能喊回來。人大夫要覺得治不好的話就打發咱們回來了。家裡事兒不用你管,你就安排好咱媽就行」

一個簡陋的廚房裡,牆壁已經灰黑,一面牆上貼著暗紅色的防油畫,灶臺上並排放著一袋一袋的包子,都是用半透明的塑料袋裝著。一個女人背對著身,面朝窗外打著電話。

「二嫂啊,喝酒啊」,旁邊一個男人喊她,坐在炕上邊看電視邊抽菸。那個出租車裡的女人,就貼著廚房的牆站在另外一個房間。

「好啦,來酒了啊」

「二嫂慢點」

「來酒了啊,來來來,喝酒」

「二嫂慢點,找媽明早」

「來來,把煙掐了,過來坐著吃啊」

「找媽明早,嗯,找媽明早」,老頭順從的讓二嫂幫他脫掉外套,走到電視旁邊的椅子上坐下,抓起毛巾擤了一把鼻涕,拿起筷子扭頭對著門外說「柞樹村啊,文武香貴啊,一二四五,文武香貴文武香貴」,然後端起半杯酒泯了一口,放下酒杯開始咬包子。左手帶著一塊手錶,頭髮灰白而緊貼在頭上。

「王科長,我真沒騙你,王慶麗真的回來了,回來看你。」

「二十幾了?」

「二十幾啊,她都三十六了。」

「三十六了?慶屁。」老頭舉著酒杯的手在嘴邊晃晃悠悠。

「想不想王慶麗?」

「想她幹嘛啊,慶屁。」老頭把酒杯放回到桌子上。

「男孩好嘛,慶屁。」

「喔,你喜歡男孩啊,女孩也一樣。」

老頭呵呵的乾笑兩聲,又嘟囔了一句「三十六了?想什麼想。」

王慶麗還在靠著牆壁站在另外一個房間,默不作聲。老頭顫抖著撿起掉落在衣服上的包子餡,咬了一口包子,嚼了兩口,艱難的伸脖子嚥下去,不再說話。

大概在九四年九五年,王吉祥就生病了,我老婆婆就把他從盤錦帶來了,就一直在柞樹村。我一直照顧他們娘倆,在一起生活了二十多年了。我今年63了,在這二十多年中,我確實也受了不少的,也別說受苦,就是了出了不少力幹了不少活兒。王吉祥生病後,生活不能照顧自己,他喜歡吃包子,我們就一直包包子,他的生活每天每頓都離不開包子。

二嫂在介紹老頭的情況。

「二孃,你和我二大爺身體好嗎?」王慶麗問。晚飯後,王慶麗和二嫂睡一個炕。

「我們挺好的」,二嫂看了看王慶麗,「都是六十多的人了,還行吧。」

「我爸他身體還好嗎?」王慶麗繼續問。

「你爸身體不好。畢竟六十多的人了,過了這個年就62了。老抽菸,一天三四包,這還是控制點的。明天你到村上看看,他走過去一地的菸頭。」

「我爸認識你們嗎,能交流嗎?」

「認識啊,咱家人都知道。交流說不明白,一天到晚就文武香貴。文,你知道的,是你大爺王吉文;武,你二大爺王吉武;貴是你小叔,香是你姑姑。他自己叫王吉祥排老三,他不說自己,他說你姑姑。不說文武祥貴,說文武香貴。」

「那你說,我爸他咋不認識我呢?」王慶麗擡頭看著二嫂問。

二嫂沒說話,把臉扭向左邊,擡頭看了一眼王慶麗,又把臉扭向了右邊,默不作聲。

白天,一輛救護車駛進了村裡,好幾人從車上擡下來一副擔架,一條花床單蒙著一個老人。旁邊一個女人邊舉著吊瓶邊說「媽,回家過年了,好好的啊」。

我的老家也有著類似的習俗,除了過年不呆在醫院,並且在大病出院時,如果病人是不清醒的,一定要在醫院的大門口、在一路上的大的路口、在村口、在家門口,在這些所有容易走錯路的地方,都要重複喊病人的名字。

老人說這個叫「叫魂」,是為了不讓病人的靈魂走丟。中國人有鬼神信仰,認為七魂六魄會在人大病時遊離體外,親人要不斷的叫他,他才能跟著聲音回家。

王吉祥坐在炕上,旁邊躺著艱難呼吸的母親。

「媽,媽,媽」他連喊了三聲,但沒有得到任何迴應。

王吉祥緊張焦慮,像個三歲的孩子。

旁邊的房間,幾個年過半百的人在商量事兒。王吉香先給大家介紹老太太的病情:「這個主任很有經驗,他說想讓老太太醒過來是不可能了,老家的風俗你們也都知道,人老了得回家,不能在外面。」

「老三是最可憐的,一看見媽就哭,抱著就哭,他懂的」王吉香說著說著就哭了,「這幾天他天天找媽,老太太腿腳不好,晚上都是他給脫棉衣棉褲,白天再給老太太穿上。他懂事。」

「十年了,她早就該回來了,那是他父親啊。她奶奶一直打電話叫她回來。」

「對啊,跟她商量商量,她奶奶都這樣了,看看她爸怎麼辦。」大家談論到了王慶麗和王吉祥。

王慶麗在旁邊的房間,靠著牆,眼中含著淚,看著躺在炕上的奶奶和坐在旁邊不知所措的父親。

「她小時候條件好,她爸是油田的保衛科科長,她媽是大夫,回來村子裡可牛了。現在這孩子也大了,也懂事了。她爸的事,看看她有沒有辦法,得徵求一下她的意見。」

「這孩子在外面工作,自己也有孩子了,壓力也大,三哥的事是不是走一步看一步。」

「老太太已經這樣了,已經成定局了。老三的事現在就得考慮了,得考慮下一步怎麼辦。」

天空在下著雪,王吉祥走在村裡的路上,邊走邊抽菸。旁邊有很多孩子在玩滑雪,有的坐著一塊樹皮滑下來,有的坐著一塊塑料袋滑下來。

「麗麗這孩子我跟她接觸比較多,因為那時我也在盤錦」,王吉貴在介紹王慶麗,「他爸對她從小嬌生慣養,沒吃過苦沒遭過罪。我哥得病後照顧不了她,她媽極力主張離婚,法院把麗麗判給了她媽媽。那時她還小不懂事,不知道里面的厲害關係,開庭的時候,就說了一些我哥不好的事,幫她媽隱瞞了一些財產,使我哥基本上淨身出戶。」

「後來這幾年,她上班以後,在她奶奶的一再要求下,她每年春節也能給她爸打個電話,問問情況怎麼樣。這次她回來表現,我還是很滿意的,挺好的。」

王吉祥在家裡,更多的時候還是坐在老太太旁邊,像個孩子;累了就歪在老太太旁邊睡一會,像個孩子。

「送到精神病院不行,他不是真正的精神病,基本上沒有清醒的時候,不服管,沖人家大喊大叫。最後你奶奶說接到家裡來,還得家裡人照顧」,王吉文在給王慶麗介紹當時的情況。王慶麗坐著,黯然神傷。

「如果將來你奶奶沒了,最好還是你想想辦法,看看有沒有什麼辦法把你爸接走。」王吉文吞吞吐吐的說出了這幾句話,尷尬的乾笑了兩聲。

王慶麗嘴巴張開又合上,終於鼓起勇氣說「大爺你不知道,我小時候我爸剛生病那會兒,我都不敢回去看他。他脾氣特別不好特別暴躁,我都是躲在奶奶身後進他屋看他,有時候我穿著拖鞋,他追著我打,後來我都不敢穿拖鞋進他屋了。」

「他那不是有意識的,是病態,病厲害的時候不光是打你,他誰都打,進他屋的人都打。」王吉文給王慶麗解釋。

「他的大腦燒壞了,智商也就幾歲的小孩了,沒有記憶力,說不上幾句就文武香貴了。」王吉文抽著煙,語言哽咽。

「有什麼困難你跟大爺說,我跟他們商量商量,想想辦法再替你分擔這個困難。」王吉文忍不住抹了抹眼眶。王慶麗捂著頭開始哭泣。

王吉祥坐在不遠處,時不時的看看王慶麗,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陰曆二十七,老太太沒能吃上過年的餃子。陰曆二十九,眾人給老太太辦了喪事。

王吉祥不懂得喪事禮儀,他在不遠處看著大家哭哭啼啼,滿臉的焦慮和不知所措。他只是本能的在流淚。

「我是從小在這個屯子里長大的,我的岳母看著我長大的,她一直就是盼著大傢伙都回來,這個就是她的心願。她年輕的時候為人是沒的說的,那時候生產隊來的工作組,公社下鄉來的,都是安排在我岳母家,非常的好客,還非常的乾淨。」王吉香的丈夫志陽給大家介紹。

「香啊,貴啊。十八歲當兵走了多少年了,回柞樹村來了。文武香貴,一二四五。」王慶麗扶著王吉祥出去走走,一邊走王吉祥一邊嘮叨。

「三弟這個人很好的,在生病之前很顧家的。他那時是遼河油田的保衛科科長,那時候戶口多難辦啊,他就一個二哥戶口在農村了,他惦記著呢。我們這些都參加工作了,都在外面。他想辦法託關係,把二哥家的兩個孩子都辦了城市戶口,那時候辦戶口多難啊,他沒讓二哥家花一分錢,後來他又開車把二哥二嫂拉到盤錦去做生意。真是可惜了。」王吉文一邊回憶一邊流淚。

「他那時候條件好,每次我去他家,大米白麵成袋給我拿,還有油。我們家孩子多,他都記著。」

「四弟念大學了,分配到特別邊遠的一個礦務局,坐火車都要幾天。他想方設法,把四弟調到遼河油田了。他說不能讓小弟弟走那麼遠。說實在的,現在他是有病了,沒病的那二十年年,他對這個家的貢獻是最大的。」王吉文忍不住抹了抹眼淚。

外邊鞭炮噼裡啪啦響起,一家人坐在一起吃起了團圓飯。一開始歡聲笑語,但不久終於還是說起了王吉祥。

王慶麗沒有能力帶走王吉祥照顧,其他人傾向於把他留在家裡共同照顧,但唯有二哥強烈堅持把他送到一個別的什麼地方,由大家共同出錢。大家開始了激烈的爭吵,一個媽生出來的兄弟姊妹,變成了勢不兩立的陌生人。

「一個人照顧四個照顧不了,四個人照顧一個還照顧不了嗎?」

「我站在你的位置上我也會怎麼說!」

「我把話撂這裡了,需要我幹啥你吭聲。你說吧,到底要我幹啥?」

「我要你出去!」

。。。。。。

雪依然在下,天空灰濛濛的,路邊散落著暗紅色的鞭炮碎屑。王吉祥努力的想扣上釦子,終究還是沒扣上。他抽著煙,敞開著大衣,深一腳淺一腳獨自走在長長的路上。

這部紀錄片我早就看了,流過淚也做了一點思考,但直到最近心裡才有強烈的意願,想要把它寫出來。

回頭算算,我已經4年沒回過老家了。我媽來幫我帶孩子,差不多也5年了。上個月我媽還跟我說,說等我二女兒上了小學,她就算完成任務了,要回老家了。

我聽了心裡有點難受,沒說什麼。如果我沒記錯的話,這應該是她第三次跟我說這個話了。

有時候想想,我媽也很不容易,從老家過來幫我帶孩子,周圍鄰居一個也不認識,本地人說話又聽不太懂。城市太大不敢怎麼出門,也沒地方可去,整天就是圍著孩子轉,最多也就是下去到小區轉轉,早上到旁邊超市排隊買點會員價格的雞蛋。

她在我大女兒一歲時過來,現在我大女兒快七歲了,二女兒也快10個月了,如果要等到我二女兒上小學,差不多還要5年。這樣的話,為了我,為了自己的兒子,她要在一個陌生的城市裡生活10年。

這10年裡,因為太遠不能隨便回老家,身邊除了我們一家沒其他親人,也沒什麼朋友。

這10年裡,她是孤獨的,我是自私的。當初我想讓她跟我到城裡享福,沒想到我成了她的牢籠。任何你走不出去的,都是牢籠。包括親情。

很多次我都忍不住的想,人活著,到底活個什麼呢?

小時候,家庭條件決定了你的成長,要努力學習考個好大學;結婚了,要扛起家庭的責任,要拼命工作買車買房養孩子;老了以後,要幫子女結婚成家,還要幫著帶孩子,而且大概率是在一個你陌生的城市。

你生命中出現過那麼多的人,有多少值得在乎呢?親戚朋友兄弟姊妹還有子女,在你需要的時候,他們在你身邊嗎?

這世上,有沒有人在為自己而活?人這一生,什麼時候該為自己而活?你快樂嗎?你曾經的理想實現了嗎?你還有夢想嗎?

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我跟朋友不再談論音樂電影和旅行,談的只是車子房子和孩子。很多次我感覺自己是一條鹹魚。

人生好無趣啊,是否只有像我爸那樣自私的人,快樂才會更多呢?人活著該不該為自己多點考慮呢?

一二三四五,金木水火土,天地分上下,人當敬父母,茲有吉林省集安市花甸鎮柞樹村一組,王門宋氏老太君因陽壽已盡,命赴豐都黃泉,由其子女在西市場購買老黃牛一頭,牛童一名,名曰順手,並攜帶金銀珠寶若干,沿途關卡不許強神惡鬼攔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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